陳珂
近兩年,《逝去的武林》、《道士下山》、《國術館》、《大日壇城》,乃至今年新書《武士會》相繼出版的同時,他的導演作品《倭寇的蹤跡》入選威尼斯電影節“地平線單元”,《箭士柳白猿》獲得金馬獎多項提名,藝術家的直覺與10多年的歷練體會讓徐皓峰在導演的過程中獲得了一個奇特的分寸感。
他只是滄海一栗,隱在人群當中,生活是默默的,淡淡的。他也是電影學院導演系老師,一個在學生當中表達熱情、感染熱情的教書匠。其實,徐皓峰更是導演、作家,是武術專業領域的“高人”。雖然在拍攝現場可以指揮一兩百人,可以在文化藝術領域達到很高的水平,要是自己獨立去銀行買電,他卻會不知所措,甚至驚慌失措。
對這一鮮明對比,除了因為徐皓峰骨子里有北京人樂天知名,不輕易冒犯他人的心態外,他的另一個解釋是,人的精力其實是很有限的,一個人度過了青春期,其實是這個人承認了生活的不完美,然后冷酷地決定自己精力的分配。
可以說,徐皓峰的青春期的確過得比較漫長,從高中、大學、工作、辭職,到30而立,以及33歲出第一本口述歷史小說《逝去的武林》,他始終是以一種青春期似的沖撞與熱情,去引導自己未來的方向。系列武林小說,讓他在文化界與武術界小有名氣,著名導演王家衛與他合作編劇的《一代宗師》上映后,更是徹底把他推到了媒體與公眾面前。
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他說他心里最準確的事業方向其實是導演。回看他的藝術之旅,最初的畫畫,放棄導演工作后進行文學創作,都很好地支撐了他在導演上的非凡與卓越。
他所研究的武林是真正的武林,武術口訣、武術練習方法、師徒關系、門派關系等處處滲透著中國文化傳統,他在其中看到了中國文化的絕妙之處,“中國文化之所以高明,其實那是一個限制競爭的文化。”對照如今的商業社會,他選擇以做導演為生命追求,而不以商業導演的職業存在,他自己給自己設置了保護機制。
青春小記
在最初創作起始的無數回憶當中,令徐皓峰印象最深刻的是這三個片段:
片段一
7個學習油畫的70后學生,在一間教室里,各自闡述自己對藝術的想法,徐皓峰在做文字記錄,他需要將同學們概括性的話總結成藝術家思維方式的文字。以徐皓峰為首的這7位“不屈從于”當時學校整體美術教學系統,更傾向于學習現代派美術,為此,學校要開除這7位。“當時認為將來把我們思想錄的文字拿給學校看時,學校會覺得你們是認真思索的人,你們是有歷史思索的人。”徐皓峰在講述這段內容時,難掩對當時稚氣的感嘆,不過這倒成為他做口述歷史的牛刀小試。
片段二
畫面還是在教室里。徐皓峰正在投入極大的熱情寫文字,從下午一直寫到深夜。他從一個在美院附中曾經差點被開除的學生,考上了電影學院導演系,對于畢業時要求寫的自我評定,徐皓峰視其為生命的紀念。一位同學正好回教室取東西,第一眼被徐皓峰漂亮的字所吸引,看完整篇文章,“哇,你寫的字很漂亮,文章有詩篇一樣的震撼感。”
那個片段至今仍深深存在于徐皓峰的記憶當中。在創作者的成長過程中,文字的快感經常是作家在極度洋洋自得的狀態之下創作出來的,這是徐皓峰多年的體會,起初的鼓勵的確發揮了作用。
片段三
在上海衡山路的一個酒吧。徐皓峰衣著樸素,手握一支經常會把手染臟的劣等鋼筆,桌上一疊劣等稿紙,旁邊一個墨水瓶,他正試圖寫作他的第一個小說。
徐皓峰大學畢業那年,即1997年,電影界的發展狀況不景氣,他有強烈的何去何從的惶恐感。這一年,他開始學下圍棋。畢業后,他和很多同學被分配到上海電影制片廠,大家都管“上影”叫電影學院5年級,在熟悉的朋友圈子里,徐皓峰繼續下著圍棋,盡管是一手“臭棋”,但是棋子可以把生活里的各種擔心與恐懼消耗掉。當徐皓峰意識到下棋消耗掉自己的才華與志氣時,寫作成為他的不二選擇。
沉浸在寫作中的徐皓峰靠著那支筆完成思辨,神乎其神地獲得了自我提高,而“自我提高”對于年輕時的徐皓峰來說是非常重要的生命快感。這時,徐皓峰順利實現了自己繼畫畫、導演后的又一選擇。
感性崇拜者
他認為感性比理性更強大、更敏銳,并可能更具智慧。
《逝去的武林》2006年出版后得到廣泛好評,他自己也在北京電影學院當起了導演系老師,成功就在面前,誰都認為這應該是徐皓峰最應該高興的時刻,可他卻因為老師李仲軒已于2004年離世未能共同分享新書的喜悅而失落、傷感。
徐皓峰閑賦家中時,時常找他的二姥爺,形意拳大師唐維祿、尚云祥、薛顛的弟子李仲軒,請教道學文化與武林歷史。從人生的外觀來看,那個時期肯定是徐皓峰人生的低谷,跟事業不發生關系,很多時候都受窘于錢與社會關系的匱乏,但那時的他卻有很多快樂。
“那時的快樂更多的是認知知識的快樂。你得到了一個知識,這個知識是可以改變人的生命的,改變你的生活方式的。”徐皓峰說。
一日,在門頭溝的某條街道上,一個1米8的年輕帥小伙手舞足蹈地快走,行人都會朝他看一眼,那姿態與上班族有著鮮明的對比,人們觀望著的是年輕、朝氣、無所畏懼,一種成熟的無比快樂的狀態。那是徐皓峰與老師聊了很長時間,剛剛走出老師家門后的身影。徐皓峰回憶時說“可能是他給你講的一個拳理,你的神經領悟到了,還不只是說頭腦領悟到了”。這完全是他的感性釋放,這樣的“某日”時常發生。
另一日,涼爽的夏風吹過,徐皓峰穿著拖鞋,他已經連續走了3、4個小時,在操場、穿過公園、在街道……新的知識激起內心的興奮,內心的豐沛又讓他不愿意停下來,接著不斷有新的靈感產生,然后將靈感持續、放大……
只有高度的投入才能有這些非凡體驗。也只有擁有發達感性的人才能有這種方式的體驗。
徐皓峰是感性崇拜者。盡管他至今也無法體會到為什么在他的小學時代,發型呆板、穿著保守的改革開放初期,高幾年級的女生們會很快捕捉到流行,突然自發融入“街上流行黃褲衩”的集體性行為當中,但他對那樣的敏感持認同態度。他認為感性比理性更強大、更敏銳,并可能更具智慧。
徐皓峰用“顛沛流離”形容自己過去的感情經歷,真正投入到個人失控的愛情當中,這樣的體會無疑在徐皓峰強大的男性視角主體世界里,占據了很大的分量。“所有愛情的本質,就是人的主觀意識不能把握的失控狀態,可能只有一個女人觸動你靈魂的深處,你有一個真心付出,但是事態的變化又讓你看到了巨大的失控的景象。”
“30歲左右時,你還有很多東西要去體會,你還需要經歷一些事情,這些事情會帶動很多事件,會激發周圍人的很多反饋,對于創作者而言,這個經歷對你將來提出概括力的東西是特別寶貴的。”徐皓峰說。
每個人的成才,老天會賜給他一個成功點,愛情的失敗與親人的離去,或者是在成功的時候感受到巨大的失落,從20多歲到30多歲的感情體會都給予他很大的成長機會。
我的職業是老師 導演不是我的職業
如果你認為藝術是一個真誠的表達,那前人的經驗就不會成為一個阻礙。
在上影廠做了2年專題片導演后,徐皓峰選擇辭職,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我缺乏在惡劣的環境下混事的能力,如果我從最底層一點一點混成一個導演,花10年的時間培養人脈,我覺得我做不來。”酒吧里創作的第一個小說發表以后,徐皓峰開始瘋狂地閱讀,未工作的那8年,他一直沒閑著,看書、學習、寫作、談戀愛……
沒有選擇很快適應社會,適應電影的商業運作,卻讓徐皓峰以沒有削弱自己的感性,讓感性自然發展的方式存在著。
王家衛導演在看過《道士下山》,拜訪過很多當代武林人士之后,力邀徐皓峰加盟電影的編劇工作。《一代宗師》在北京的宣傳目的需要讓觀眾在統一的知識背景下去觀看影片,徐皓峰頻繁出現在媒體上,完美展現了他在藝術、文學、導演、武學等領域的豐富和深入。
“當您看了很多文學作品與電影之后,在創作上會模式化,而更少創新嗎?”
“這個的要點是藝術對你來說是什么?如果你認為藝術是一個真誠的表達,那前人的經驗就不會成為一個阻礙,如果藝術對于你來說是一個謀生之道,是你的一個手藝,那它一定會成為一個阻礙。天底下憑著手藝生存的文學家和電影人是非常多的。”
在西歐的藝術史中,許多傳統藝術家都會被貴族或者教皇家族保護起來,然后為藝術而去做藝術。在中國的文化藝術史中,很多頂級畫家或者詩人,為了避免市場競爭,絕對不做職業的畫家和職業的詩人,這樣就保證了創作的單純性,作品可以以天地為標準。徐皓峰對過去文化歷史的闡述,隱射了他自己選擇以老師為職業,而不以導演為職業,是為了更好地當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