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遲到28年的家暴抵抗戰

被丈夫打得頻頻流產的她，

卻從不敢提“離婚”

2012年9月的一天，被丈夫暴打一頓趕出家門的李成娟，第一次走進了上海市婦聯權益部。接待她的，是權益部副部長陸榮根。

18歲那年，李成娟經人介紹與王大勇訂婚。兩年后，李成娟和他結婚。婚后不久，王大勇從部隊轉業，被安排進當地一家校辦工廠。只有初中學歷的李成娟沒有正式工作，靠給別人打短工、接些零碎活貼補家用。王大勇的月工資64元，但除了第一個月工資交給了妻子，他再也沒給過家里一分錢，而是把工資全拿去賭博。

第一次責問丈夫為何賭博，李成娟被他打了一耳光，從那以后她就戰戰兢兢不敢再過問。懷孕3個月時，王大勇輸了錢，回家向她要，李成娟死死護著裝錢的榆木箱子。他對著她肚子就是一腳，李成娟痛得蹲在地上，他又踹了她后背一腳。鮮血沿著褲管流下來，李成娟就這樣失去了第一個孩子……

聽到這里，陸部長問李成娟，為何不找娘家人來管管王大勇？上海女人，在夫家不幸福，一般都找老娘舅（意即舅舅）出頭。李成娟說：她的父母生了4個女兒，家里沒有一個兒子。因為沒有兒子，父親挺不直腰桿，母親也唯唯諾諾。她曾找來父母和姐姐為自己評理，結果丈夫卻把他們罵走了。

朋友讓李成娟離開王大勇，她卻說：“他贏了錢的時候，還是不打我的。”

好不容易懷上第二個孩子，李成娟又遭遇了王大勇的暴打，去醫院檢查后，醫生告訴李成娟，經常挨打很可能習慣性流產。所以從此以后要遠離家暴，否則這輩子可能都當不上母親了。

正如醫生所言，因為隔三差五被丈夫暴打，李成娟第三、第四次懷孕又遭遇了流產。王大勇并未對此表現出半點愧疚，更沒有好好照顧過李成娟一天。

1989年，第五次懷孕的李成娟，終于完成了自己的人生愿望：為王大勇生了一個兒子！看著丈夫一個勁兒地親襁褓中的兒子，李成娟竟然覺得：她的天快亮了……

第一次回“娘家”婦聯：

她遇到了親切的“老娘舅”

如果李成娟的婚姻，真的如她所愿，能隨著兒子的降臨而雨過天晴，那么，這個一直覺得“一個女人只能跟一個男人”“家丑不可外揚”的女人，就不會走進上海市婦聯的大門了。

但像李成娟這樣，遭遇了近30年家暴后才走進婦聯大門的女性卻是少數。陸部長說，至少當兒子漸漸長大，稍微懂事后應該來找婦聯。李成娟說：“為了兒子有個完整的家，我不想家丑外揚……”但是，每個孩子的心都如明鏡，當他慢慢長大，這個總是充滿了暴力的家庭，怎能不讓他感到恐懼和失望？兒子13歲時的一天早上，李成娟帶他出去買早餐時，發現多日不回家的丈夫，正跟一個女人當街調情。她拽著兒子趕緊離開，沒過多久，王大勇回到家，當著兒子的面就對她拳打腳踢。看著父親揚長而去，兒子哭著說：“媽媽，我長大了，能保護媽媽了。你和爸爸離婚吧！”

李成娟卻告訴兒子：“好好讀書，考上大學離開這個家，你就不會看到爸爸打媽媽了……”但是一個從小就生活在暴力家庭里的孩子，你讓他怎樣當這一切沒有發生？兒子從小就不愛說話，性格極其自卑怯懦，15歲那年，他被查出患了抑郁癥。

李成娟要帶兒子去醫院接受治療，王大勇卻罵她：“抑郁癥哪是什么病？”4年之后，這個備受抑郁癥折磨的19歲男孩，選擇了自殺離開……

中年喪子，李成娟的痛苦悲傷可想而知。但是，她依然沒選擇離婚……當她講述到這里，陸部長突然覺得：光是權益部的介入和幫忙，根本不足以讓李成娟徹底走出傷痛，開始新的人生。

于是，陸部長把李成娟帶到了“白玉蘭開心家園旗艦園關護家庭心理咨詢中心”。

每個勇敢的女人，

終會像白玉蘭一般馥郁地綻放

“白玉蘭開心家園旗艦園關護家庭心理咨詢中心”是上海市婦聯下屬的一家專門心理機構，成立于2012年5月。這里匯集了全上海最優秀的32名國家2級心理專家，有律師、醫生、教授和政法系統教官。他們輪流值班，免費為市民進行心理疏導和治療。

接待李成娟的是“白玉蘭開心家園旗艦園關護家庭心理咨詢中心”的負責人柯斌老師，這位57歲的長者，有一雙明亮的會笑的眼睛，她笑著向局促不安的李成娟伸開雙臂，緊緊地擁抱了她。

這陌生又溫暖的擁抱，讓李成娟淚如泉涌。過去多年來被丈夫漠視、毒打，甚至當兒子突然離世，父母或姐妹都沒給予她這樣的擁抱。在這里，李成娟突然有了一種被母親關懷的幸福，盡管，柯斌老師只比她大9歲。

稍作平靜后，柯斌老師帶李成娟走進了里屋。在那里，有一位資深的婚戀心理專家在等著她。

“我和他結婚28年了。除了兒子去世后，他有一個月沒有打過我，其余時間，他從未超過一個星期不打我的……”李成娟的語氣篤定平緩了許多。

這樣的男人，還有什么可留戀的？李成娟卻說，兒子突然離開后，丈夫其實也變好過，他天天下班后就回家，她哭的時候，他也陪她哭，他甚至還為以前打她而抱歉。于是，李成娟的心又軟了，甚至還一心想為王家再續香火……

但是，就在兒子去世后一個月，王大勇又動手打了她，那一次下手之狠，徹底傷透了李成娟的心。她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那三天，她一次次想到了死，她想追隨兒子而去。但是很“不幸”，無論她用什么辦法尋死，王大勇都把她“救”過來了。“想尋死害我坐牢嗎？門都沒有！”

李成娟說：“我早就想離婚了。但是不知道怎么離，也不敢離。不怕您笑話，我一接到他電話就渾身發抖……”專家告訴她：“從今天開始，婦聯就是你的娘家。你要學會對他的拳頭說‘不’，你要敢于在他施暴時向社會求救！”

婦聯對李成娟的遭遇高度重視，陸部長親自給她所在地派出所的民警打了電話，讓民警上門轉告王大勇：把被他趕出家門的妻子接回去，以后不能再打妻子了。

在經過兩次心理咨詢后，曾無數次想離婚卻沒敢說出來的李成娟，終于向丈夫提出離婚。王大勇愣了一會兒后，習慣性掄起拳頭。李成娟說：“你再打我一下試試？”王大勇放下了拳頭嘟囔：“你長本事了，都敢找婦聯了！”

接下來一個星期，王大勇沒再打李成娟。在第二次去婦聯見到陸部長和柯斌老師時，李成娟說：“我敢對他的拳頭說‘不’了，我也想通了，要跟他離婚！”對于一個28年來長期被丈夫虐待，從未享受過一天婚姻幸福，卻一直不敢離婚的女人來說，這“離婚”二字證明這個曾經怯懦膽小的女人，終于為了自己的幸福變得勇敢無畏。

但是，柯斌老師還是希望王大勇能痛改前非挽救這段婚姻，她主動給王大勇打電話，但是他卻不客氣地拒絕交談。不久，柯斌老師再次打電話給他：“弟弟，我快60歲了，你和妻子一路走來不易，現在又沒了孩子，你愿意說說你的心聲，然后和我們一起挽救這段婚姻嗎？”王大勇沉默良久后說，他不想離婚，第二天會去咨詢中心。但轉眼一個月過去，他并沒有去找柯斌老師。妻子這段時間以來的態度和做法，已經讓他知道她離開自己的堅定決心。他沒有臉面，也沒有辦法去挽回這段覆水難收的婚姻。

“白玉蘭開心家園旗艦園關護家庭心理咨詢中心”的其他心理專家都是志愿者，每個人一個月坐一天班。但接待李成娟的那位老師，卻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連續3天值班，專門為她進行心理治療。而這段時間，權益部、心理專家和律師的綜合性“治療”，也讓李成娟從內到外發生了質的改變。

李成娟第三次來到“白玉蘭心理咨詢中心”時，柯斌老師發現她氣色好多了，不時也會露出微笑。因為鐵定心離婚，李成娟已經從家里搬出去，租了間平房單住。她搬家那天，給柯斌老師打電話說，自己收拾東西搬出去時，王大勇還問她“收拾那么多東西干嗎，反正在外消消氣還要回來的”。

“我才不會回去。我已經有勇氣開始新生活了！”李成娟對柯斌老師說。

2012年10月底，本刊記者在上海市婦聯見到陸部長和柯斌老師時，他們說：在婦聯的鼓勵和幫助下，一直靠打零工維生的李成娟，剛應聘到一家超市工作。陸部長也表示：上海市婦聯會為李成娟離婚和以后的新生活，做好利益、財產和法律政策上的全面幫助。相信不久的將來，這個經歷坎坷的悲情女人，就能像白玉蘭花一般，馥郁而獨立地綻放下一段人生的光芒！（文中李成娟、王大勇為化名）

專家點評

李成娟半生的悲苦遭遇皆源于家庭暴力，全中國不止一個李成娟！《第三期中國婦女社會地位調查主要數據報告》揭示，有24.7%的女性在婚姻生活中曾遭受過侮辱謾罵、毆打、限制人身自由、經濟控制、強迫性生活等不同形式的家庭暴力。據研究，家庭暴力具有很強的反復性，如果首次施暴未得到有效遏制，很有可能出現二次乃至多次施暴，所以全社會（無論女性還是男性）都要勇敢堅定地對家庭暴力說“不”！一旦發生家庭暴力，當事人要積極尋求婦聯組織、醫療機構、治安管理機構、法律咨詢機構等多方面的支持和幫助，維護自身合法權益，盡早挽救和矯正家庭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