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愛之殤：為女擇校醉死酒桌之上

2013年8月8日凌晨，海南省海口市龍華區公安分局刑警大隊接到一個女子報警，說自己的丈夫請人吃飯，醉酒回家后不久便死亡。接到報警后，警方立刻趕往當事人所在地，對死亡男子周宗軍的遺體進行了法醫鑒定。結果顯示，死因是飲酒過量。

周宗軍是跟誰喝酒？又怎么會醉酒死亡？警方調查中得知，周宗軍當晚是跟一個“王老師”約好，請某小學政教處的陳老師和管招生的劉主任吃飯。警方根據周宗軍妻子趙冬梅的講述，還原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不讓女兒輸在起跑線上

周宗軍學生時代成績十分優秀，但因為家境貧寒，不得不讀到高中就輟學，最后當了一名出租車司機。而他的許多同學讀完了大學，有的人還擁有碩士或博士學位，如今都在大城市過著令人羨慕的生活。趙冬梅與丈夫的經歷相似：因為學歷低，又沒有一技之長，不得不跟著親戚在農貿市場賣豬肉。

兩人結婚后，女兒若若于2007年9月16日出生，兩年后兒子亮亮也出生了，兩個孩子都聰穎活潑，惹人喜愛。

趙冬梅說，最讓丈夫耿耿于懷的，便是他自己書讀得少，人生因此受到了影響。早在女兒出生之前，趙冬梅就與丈夫達成協議：一定要讓一雙兒女接受最好的教育，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讓孩子吃讀書少的虧。兩個孩子先后被周宗軍夫婦送到海墾路的一家私立雙語幼兒園。雖然這家幼兒園每學期收費6000多元，單單兩個孩子的托幼費就花去了他們夫妻年收入的大半，但每當聽到女兒用稚嫩的聲音唱英文歌，夫婦倆臉上就笑開了花。他們覺得，學費再貴，也值。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間，若若已經5歲了，夫婦倆提前一年就開始為女兒尋找合適的小學。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為了關注教育信息，經常瀏覽教育論壇已經成了他們的必修課。

一段時間的觀察之后，夫婦倆發現，原本在小升初階段才會如火如荼的擇校熱已經提前燒到了幼升小階段。為了進入海口九小、二十六小、農墾一小這些擁有優秀師資的名校，一些培訓機構甚至打出了“幼升小沖刺班”的旗號，煞有介事地對那些剛滿6歲的娃娃進行面試技巧的培訓。而因為滿足國家“就地就近入學”的要求，一些重點小學附近的“學區房”房價已經被炒得離譜，一套90年代初的老舊房每平方米單價已經攀升至萬元以上。

以趙冬梅夫婦倆的經濟條件，購房顯然是奢望。好在海口市教育局規定，非本市戶籍適齡兒童的父母持區房管部門認可的房屋租賃證明，并且入住時間達到一年以上，也可以到所屬地區對口小學報名入讀。經過考察，當地一所重點小學讓趙冬梅夫婦很滿意。這所學校歷史悠久，學風純凈，環境優雅，每年的各種學科競賽中，學生總能名列前茅。對于夫婦倆來說，女兒能進入這所小學，就等于一只腳邁進了重點中學的門檻。于是，他們在學校附近找到一套60多平方米的小兩居，雖然租金高達3500元，仍咬牙租下。

趙冬梅說，慢慢熟悉了環境之后，丈夫周宗軍發現，在這里租房居住的大多是與他情況相似的“擇校生”家庭，于是周宗軍開始向鄰居們打聽相關信息。不打聽不知道，一打聽周宗軍驚訝地得知：租房居住只是入讀“對口”小學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周宗軍想讓女兒進的那所小學是正規的公立小學，也嚴格執行國家相關政策，但想送孩子入讀該學校的家長太多，因此除了居住地之外，還有諸多附加條件，缺一不可。鄰居半開玩笑地說：“條件不夠也沒啥，你要能想辦法拿到市長親筆簽的批條，學校立刻開綠燈！否則，你就只能和我們一樣在‘黑市’上找人了。”

周宗軍當然拿不到市長的批條，那么何謂“黑市”呢？就是被擇校需求催生的地下關系市場。據說這個“市場”里活躍著一批手眼通天的“能人”，只要肯出錢，他們就可以幫你打通關系，順利地拿到重點學校的入學資格。而周宗軍想讓女兒進的那所小學的入學“黑市價”已經被炒到了10萬元。

“黑市”里尋找希望

周宗軍把自己打聽到的信息告訴了妻子，趙冬梅聽完，滿臉愁容。可事到如今，他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不久之后，周宗軍通過鄰居輾轉認識了一位號稱“名校直通車”的“王老師”。

2013年2月，夫婦倆在海口五星級的海航酒店宴請“王老師”。“王老師”名叫王得廣，精美的名片上印著五花八門又大得嚇人的頭銜：海南省某文化公司總裁、海南省教育協會總理事長、華人佛教協會總秘書長……王得廣開著一部锃亮的黑色奔馳，在酒桌上談笑風生，讓趙冬梅夫婦不得不相信，他們結識了一位“大人物”。盡管一頓飯加上送給王得廣的兩條3字頭軟中華香煙，花了3000多元，可夫婦倆顧不得心疼，仿佛已經看到了未來的希望。

那天，在飯桌上，當夫婦倆提出想讓女兒入讀那所重點小學時，王得廣很認真地詢問了若若的姓名、出生年月、籍貫等信息，然后非常自信地說：“校長是我哥們兒，這就是一句話的事兒。你們準備10萬塊錢吧，這錢我一分不拿，純粹是給校長的人情費。”雖然這與之前打聽到的“黑市價”一致，但夫婦倆一下子哪拿得出來！趙冬梅看了看丈夫，他也面露難色。

見夫婦倆沉默不語，王得廣趕緊爽快地對周宗軍說：“兄弟，我看你手頭也不寬裕。這樣吧，你先給我兩萬元訂金，其余的錢我幫你墊上，等孩子上學后你再慢慢將剩下的錢還我，咱總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吧！”一看王得廣如此仗義，而且那句“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更是說到了夫婦倆的心坎上，他們對王得廣千謝萬謝之后，第二天就把兩萬元錢打到了王得廣提供的賬號上。

然而一個月過去了，王得廣那邊沒有任何動靜，夫婦倆不由得心慌起來：難道遇到了什么困難？要知道這可關系到女兒的將來啊，千萬不能有任何閃失。周宗軍跟趙冬梅商量，想給王得廣打個電話。當他小心詢問王得廣事情辦得怎么樣時，王得廣有些生氣地說：“你這個人怎么回事，這么小的事兒，你還擔心我辦不了？我手上多的是幾千萬的生意，還會黑了你這區區兩萬元不成？”聽了王得廣的話，周宗軍急忙賠不是，并表示絕對相信他。

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月里，王得廣不僅沒有帶來任何消息，反而多次向周宗軍索要名牌煙酒，說是要打點除了校長以外的其他老師。夫婦倆哪敢不照辦，這些禮物又花去他們將近萬元。看著大把大把的鈔票像水一樣流走，趙冬梅心疼極了，但丈夫安慰她：“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我們拼死拼活不都是為了孩子嗎？別因小失大。”聽丈夫這么一說，趙冬梅不說話了。

轉眼間又兩個月過去了，那所重點小學招生季到來了，看到周圍不少孩子已經去學校參加面試，而自己卻沒有得到任何通知，夫婦倆不禁有些焦急。周宗軍又一次向王得廣詢問，誰知對方竟哈哈大笑：“我打過招呼的還用參加面試？放心吧，我正在陪校長喝酒呢！”這氣勢讓周宗軍踏實了許多。

8月5日，是那所重點小學公布新生名單的日子，趙冬梅和丈夫一大早就守在了學校門口，那里擠滿了與他們一樣忐忑不安的家長。談起今年招生政策的嚴格，大家都捏著一把汗。想到交給王得廣那一大把粉紅色的鈔票，夫婦倆堅信自己的希望不會落空。

8點整，學校的大門準時打開，家長們呼啦一下涌向貼在校務處辦公室門外的那幾張紅紙。趙冬梅和周宗軍焦急地在名單上尋找著女兒的名字，可找了一遍又一遍，也沒有看到。頓時，兩個人的心涼了一大半。回過神來的周宗軍轉身撥打了王得廣的電話，詢問情況。趙冬梅在一旁聽丈夫打電話，看他的表情從凝重到慢慢喜悅。王得廣在電話里跟周宗軍說：“你女兒是9月16日出生的吧？按照國家規定，差一天不到6歲都不能上學，第一批新生名單肯定是沒希望，但只要努力，還有可能進第二批。”這讓夫婦倆重新燃起了希望。那天，王得廣還提出，由他出面請那所小學的兩位重要領導出來吃飯，讓周宗軍到時“好好表現”。周宗軍在電話里連聲答應著。

為努力表現，醉死酒桌上

8月7日晚，周宗軍按照王得廣的安排，去了金牛嶺公園附近的美食園。為了加強喝酒的氣氛，他還特地帶來幾位朋友，其中有一位酒量很大的朋友吳孟德負責陪酒。丈夫走之前，趙冬梅還一再叮囑他，要好好表現，周宗軍說“放心吧”。

據事后周宗軍的朋友說，他們到包廂后不久，王得廣就帶著一男一女來了。王得廣指著身邊的兩個人介紹說，一個是政教處的陳老師，一個是管招生的劉主任。介紹完畢，王得廣還特意跟周宗軍強調：“你女兒能否進第二批名單，就看你今天的表現了。”周宗軍用力點點頭。那天，他點了2000多元的菜，還帶來了3瓶白酒，又買了兩箱啤酒。

飯局很快開始了，在王得廣的授意下，周宗軍頻頻舉杯。因為職業的原因，他平時并不喝酒，所以酒量十分有限，不一會兒就酩酊大醉。但王得廣仍然嚷著：“沒喝好，沒喝好！”逼著周宗軍與“陳老師”和“劉主任”喝一個“深水炸彈”，以示誠意。“深水炸彈”就是把白酒連杯一起沉入一大杯啤酒中，一起喝下去。這種混合喝法特別傷人，吳孟德深知不妙，趕緊起身阻止，可周宗軍一把擋開朋友的手，紅著眼睛嚷道：“陳老師！劉主任！我沒有別的本事，就用酒來表達我的誠意，請你們多關照！”說著，“咕咚”一聲仰脖喝了下去。

這杯“深水炸彈”下肚，周宗軍開始臉紅如血，眼神渙散，站都站不穩了。見他喝成這樣，那位陳老師似乎有些恐慌，她拍著周宗軍的肩膀安慰道：“你不要著急，這一批新生名單沒有你女兒，下批一定有啊！你別再喝了。”聽到這句話，周宗軍滿意地笑了。他踉踉蹌蹌站起身，走到外間準備去結賬。沒想到剛剛走出包廂，便“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吳孟德急忙出來，幫他結了賬，并打電話叫趙冬梅來接丈夫回家。

此時已是晚上10點左右，趙冬梅趕到飯店時，周宗軍已經幾次劇烈地嘔吐，意識完全喪失，趙冬梅急忙叫車把他帶回了家。沒想到回家不久，周宗軍便停止了呼吸！趙冬梅趕緊撥打了120急救電話，十幾分鐘后，趕到的醫護人員鑒定周宗軍已經死亡。趙冬梅無法接受這殘酷的事實，趴在周宗軍的身上哭得死去活來。

丈夫究竟是什么原因死亡的？是醉酒嗎？誰該為丈夫的死負責呢？趙冬梅撥打了110電話報警。

海口市龍華區公安分局刑警大隊接警后立刻展開調查，并對周宗軍的遺體進行了法醫鑒定。結果顯示，周宗軍是因為過量飲酒而導致死亡。在事件調查的過程中，民警們注意到趙冬梅所提到的“王老師”，并對此展開了縝密的調查，之后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王得廣并非什么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只是海南臨高一家工廠的下崗工人。下崗后，游手好閑的他到海口投靠親友，很快就發現因為“擇校熱”而帶來的各種“商機”，于是便印制了一大堆頭銜嚇人的精美名片，租用奔馳轎車，冒充“黑市”的“招生牛人”，專門尋找像周宗軍這樣達不到入學條件，卻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心切的“擇校生”家長。因為信息的不對等，這些家長都容易盲目相信他“上面有人”，但最后，他往往以“孩子條件不合格”“今年教育局抓得特別嚴”等理由將家長搪塞過去。而那些已經交給他的“人情費”，則被他說成“早就用在宴請學校領導、給領導買禮物上了”，家長既不可能去與校長對質，也無法追討。萬一遇到像周宗軍這樣緊追不放的人，他就使上最后一招：讓妻子和一個朋友扮演學校領導，讓家長在酒桌上努力“表現”。而不論家長如何“表現”，領導都會表示“不滿意”，結果還是擇校失敗。王得廣萬萬沒想到，他居然碰到了周宗軍這樣一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死心眼兒”，鬧出了人命……

丈夫去世后，傷心不已的趙冬梅帶著女兒回到萬寧老家，在離家不遠的公立小學上了一年級。一句“不要輸在起跑線上”，使這個本來溫馨的小家殘破不堪。她十分后悔當初支持丈夫不惜一切代價追逐名校的決定。

目前，王得廣因涉嫌詐騙，已被公安機關刑事拘留。記者了解到，今年海口市教育局明文規定：海口市所有小學新生入學，都嚴格按照劃片就近入學的方式招生，并對少數學校擅自招收“收費生”的行為進行了嚴厲處罰。但令人遺憾的是，仍有許多家長放著家門口的小學不讀，為了一句“不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而盲目擇校，甚至相信在不符合入學條件的情況下，能通過“地下”渠道進入所謂“優質小學”。他們的想法和行為也使得像王得廣這樣的騙子仍然能夠大行其道。

（本文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