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的“怪圈”

兩年前，連續(xù)18天的抗議示威讓統(tǒng)治埃及長達30年的總統(tǒng)和平謝幕。然而，兩年后，經過48天的斗爭，穆爾西的支持者與軍方支持者之間的冷內戰(zhàn)卻轉變成流血沖突。人們不禁要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清場行動和憤怒的星期五

61歲的米克·迪恩是英國天空電視臺記者。2013年8月14日，迪恩像往常一樣，帶好設備，走向開羅街頭。作為一名在天空電視臺有15年從業(yè)經驗的資深攝影師，他希望用鏡頭近距離記錄下清場中的埃及。然而，這次敬業(yè)的深入拍攝卻成為米克·迪恩的最后一次任務。

在阿達威亞清真寺示威營地里，迪恩借著早晨的陽光，扛起一架攝像機，就在這時，迪恩應聲倒地。據(jù)當時在場的一位天空電視臺的同事稱，開槍者是一位埋伏在對面、訓練有素的狙擊手，可能來自軍方。在抵達醫(yī)院幾分鐘后，迪恩因傷勢過重而身亡。他的兩個兒子沒能見到父親最后一面。

埃及媒體稱，清場當天，埃及軍隊首先攻克位于開羅市中心的復興廣場；隨后在阿達威亞清真寺廣場，警察先是組成四五排人墻，封鎖住進出廣場的路口，阻斷前來增援的示威者。然后對包圍圈內的示威者使用了催淚彈。示威領導人頭戴防毒面具組織抵抗，隨后援引美國有線新聞網的消息，現(xiàn)場可以聽到槍聲大作。德國《圖片報》把這一事件稱為“血洗開羅”。

納賽爾城醫(yī)院是離清場現(xiàn)場最近的一所醫(yī)院，醫(yī)院的圍墻上貼滿了死傷者的名單。路透社稱，在8月14日的對峙中，埃及軍警扣動了扳機。清真寺廣場周圍也在沖突發(fā)生之后，搭建起很多臨時醫(yī)院。在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看來，清場注定將會是一個雙輸?shù)慕Y局，問題只是誰會付出更大的代價。

在經歷了14日的清場事件之后，埃及的局勢沒有變得緩和，反而變得更加劍拔弩張。8月14日清場之后，16日，也就是星期五，穆爾西的支持者和穆兄會成員又舉行了抗議游行示威，讓這一天變成了“憤怒星期五”。《紐約時報》感慨道：經歷過革命的國家終于發(fā)現(xiàn)，和平比革命更艱難。

而也就是在清場事件發(fā)生的當天，埃及臨時政府的副總統(tǒng)，前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穆罕默德·巴拉迪宣布辭職。他在辭呈當中這樣說：“讓我承擔一個我并不贊同的決定非常困難，我不能為一滴血承擔責任。”

“憤怒星期五”當天，開羅街頭出現(xiàn)了數(shù)百輛裝甲車和大批特種部隊士兵，“憤怒星期五”百萬人大游行是穆兄會對臨時政府清場行動的回應。穆兄會聲稱：“偉大的埃及人將在憤怒的星期五聚集在每一處革命的廣場。”然而，“憤怒星期五”也引發(fā)了埃及的“第二滴血”。當天，穆兄會精神領袖巴迪亞的兒子阿瑪爾在游行中身亡，據(jù)埃及政府發(fā)言人稱，截至8月17日晚，共有173人在周五的沖突中身亡。

埃及安全機構則宣稱，他們在穆兄會根基深厚的開羅吉薩區(qū)逮捕了基地組織領導人扎瓦赫里的兄弟穆罕默德。尼羅河電視臺報道說，星期五下午，數(shù)千名穆兄會支持者在開羅的五月十五日橋舉行示威，數(shù)十名武裝分子手持AK-47沖鋒槍向附近的居民樓開火。今日俄羅斯電視臺認為，血腥清算讓面臨分裂危險的埃及處在刀刃上；這樣的政局是頭頂著諾貝爾和平獎的臨時政府前副總統(tǒng)巴拉迪所不愿看到的。

針鋒相對的政治斗爭

巴拉迪，曾連任三屆國際原子能機構總干事，與西方國家關系融洽。今年7月，穆爾西被趕下臺后，巴拉迪曾被軍方看作是穩(wěn)定局勢的第一選擇。2013年7月14日，巴拉迪出任軍方支持的臨時政府副總統(tǒng)，然而他的和平光環(huán)卻在臨時政府的清場中備受影響。“只要我們遏制正在發(fā)生的暴力，就會有和平談判的空間，終止在埃及各地發(fā)生的示威游行，展開嚴肅對話。”巴拉迪一直主張，穆爾西的失敗是個人的失敗，而穆兄會作為一個政黨依然是埃及政治進程中的一部分。

但是這樣的觀點在臨時政府內部并不占主流。8月13日，臨時政府任命了25名省長，其中16人有軍方背景，1人有警方背景。8月17日，在清場時間和“憤怒星期五”游行后，過渡政府總理貝布拉維提議解散穆兄會，穆兄會可能再次面臨淪為非法組織的命運。槍炮和鐵拳，正在成為軍方控制下的埃及的新符號。有媒體索性評價說：“埃及過渡政府成了軍方的傀儡。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巴拉迪聞到這種味道，所以他辭職了。”

埃及現(xiàn)在如同在跳政治探戈，向前邁一步，向后退兩步。而在這場變局中，還有一個關鍵的人物，那就是失去了總統(tǒng)職位的穆爾西。廣場上憤怒的人群主要的訴求就是恢復穆爾西的職務，恢復這位民選總統(tǒng)的合法性。現(xiàn)在人們也在想，至今情況不明的穆爾西到底會不會成為下一個埃及的穆巴拉克？就在同一天，此前被猜測與丈夫一起被拘捕的穆爾西夫人娜杰拉公開露面，她對支持者說：“我們是勝利者！”這似乎意味著以穆爾西為象征的新一輪的街頭政治將卷土重來。

軍方也隨即作出反應。當?shù)貢r間8月22日下午3點45分，一家醫(yī)用直升機降落在埃及開羅圖拉監(jiān)獄。20分鐘后，直升機搭載著被拘押兩年，剛剛獲得保釋的埃及前總統(tǒng)穆巴拉克離開監(jiān)獄。而在兩天前，另一個埃及重要人物，埃及穆兄會最高領導人巴迪亞卻被關進圖拉監(jiān)獄。一抓一放，2011年埃及革命后被顛覆的權力格局似乎又顛倒了過來。

8月23日，穆巴拉克獲釋后第二天，許多媒體刊登了這樣一幅圖片：埃及士兵荷槍實彈，軍方坦克嚴守解放廣場。當天是星期五，但是穆巴拉克的釋放并沒有引發(fā)預料中的大型示威活動。開羅街頭部分民眾的聲音可能能解釋這一切：“我們應該尊重法律的決定，穆巴拉克被囚禁的時間已經超期。我反對穆巴拉克，但我們要正確地使用法律。”埃及軍方表示，依據(jù)現(xiàn)在實施的緊急狀態(tài)法，穆巴拉克獲保釋后仍將被軟禁，一切似乎都在按法律程序走，但一切都與政治有關。

此前的8月19日夜，埃及西奈半島，25名警察遭恐怖分子集體殺害。軍方指責穆兄會與該地區(qū)的恐怖組織有密切聯(lián)系。第二天，臨時政府通緝抓捕穆兄會領袖巴迪亞以及蘇伊士省等多個地區(qū)穆兄會領導人，此外還有1000名穆兄會成員。從解職穆爾西，到武力清場，再到抓捕穆兄會領導人，軍方與穆兄會的對峙一再升溫。軍方力圖控制埃及目前的局面，因此打壓穆兄會成為必然，釋放穆巴拉克就是最直接、最強烈的信號。但是穆巴拉克的假釋并不意味著舊時代的重來，因為軍方也是結束穆巴拉克時代的重要推手。

古羅馬歷史學家塔西佗曾說：“昏君推翻后真正的好日子恐怕只有一天。”如今以這句話來看埃及，并非是把昏君與埃及執(zhí)政者之間劃等號，而是要思考這樣一個問題：當埃及的一個又一個執(zhí)政者被推翻之后，埃及人的好日子到底還要等多久。從2011年初的鮮花和煙火，到如今的鮮血和槍炮，“一·二五”革命后帶給埃及人的興奮到如今宵禁之后抗議人群逐漸開始散去，人們發(fā)現(xiàn)，埃及人曾經期待的后穆巴拉克時代其實并沒有改變埃及近60年來“雙圈政治”這樣一個基本的政治生態(tài)。所謂雙圈政治，就是以世俗和宗教力量構成的外圈無休止地爭斗著，軍方則一直穩(wěn)穩(wěn)地處在內圈當中，掌控著埃及的大局。

命中注定不能在一起

在對穆爾西支持者實施武力清場并宣布全國進入緊急狀態(tài)后，當今埃及最有權力的人，國防部長塞西向軍方和警方官員發(fā)表了首次講話：“如果人民心存善念，我們也愿意伸出手和人民合作；但是如果他們要的不是這些，那我們別無選擇，只能以全部的力量和意志堅定地保衛(wèi)埃及。”向來很少在媒體面前露面的塞西，此前剛剛接受《華盛頓郵報》的采訪。低調的幕后將軍如今頻頻露面，在分析人士看來，這是塞西在掌控局勢后信心增強的表現(xiàn)。

而在一年前，2012年8月12日，當時還是埃及總統(tǒng)的穆爾西突然解除了國防部長、軍方老帥坦塔維的職務，任命59歲的塞西繼任國防部長。此前，坦塔維領導的武裝部隊最高委員會行使監(jiān)國大權，埃及也被戲稱為“雙法老國家”。在穆爾西的提拔下，塞西成為埃及歷史上第一個沒有元帥軍銜的國防部長。但是穆爾西恰恰沒有料到，新提拔起來的年輕一代將領與宗教勢力的對立更加尖銳，最終穆爾西對他們難以把控。而軍方也恰好借助這一局勢的變化，完成了新老交替。

塞西的反戈一擊并非僅僅源于自己的個人野心。事實上，作為兩股幾乎同時出現(xiàn)的政治力量，埃及軍方與穆兄會60多年來的斗爭貫穿了埃及現(xiàn)代史。1922年，埃及從英國殖民地名義上獨立；1928年，穆斯林兄弟會創(chuàng)立于埃及；1936年，《英埃同盟條約》規(guī)定，軍隊指揮權移交埃及；第二年，納賽爾考進皇家軍事學院。

1952年的七月革命讓軍方和穆兄會有了交集，穆兄會積極配合納賽爾的“自由軍官組織”。然而是建立世俗國家還是宗教政體，政治目標上的根本分歧讓雙方很快分道揚鑣。納賽爾依賴軍隊組建政府，而穆兄會則在1954年和1965年兩度遭到鎮(zhèn)壓。從第二任總統(tǒng)薩達特起，埃及開始淡化政權的軍事色彩，但軍方仍在幕后掌控局面，雙圈政治正式成型。

1981年10月6日，穆兄會強硬派勢力刺殺了薩達特。此后，穆兄會遭到了穆巴拉克的鐵拳鎮(zhèn)壓。雖然轉入地下，但穆兄會并沒有退出埃及政治。穆兄會廣辦醫(yī)療協(xié)會，贏得了很多底層民眾的支持。埃及的法魯克醫(yī)院隸屬于伊斯蘭醫(yī)療協(xié)會，這個協(xié)會在開羅內外共有24所醫(yī)院，急診室全天開放，每天治療約400至500人。要知道，在埃及，富豪們可以到私人醫(yī)院或是飛到歐洲去就醫(yī)，中產階級可以去公立醫(yī)院，但通常很貴，病人必須得負擔從繃帶到藥品等所有醫(yī)療用品。而穆兄會醫(yī)院就是埃及人的第三個選擇。

盡管穆兄會被認為代表著多數(shù)底層人民的利益，但它的領導層卻多是中產階級知識分子。在2005年議會選舉中，穆兄會史無前例地贏得了20%的議席，這讓埃及的世俗力量大為震驚。龐大的組織力量，讓穆兄會在民選政治中拔得頭籌，將穆爾西推上了總統(tǒng)職位。但也違背了他們在革命前所作的承諾。一旦站在權力較量的兩端，曾經一度攜手推翻穆巴拉克的軍方和穆兄會又不可避免地陷入到道路選擇的分歧，難以和平共處。埃及軍隊是一支世俗化的軍隊，而如果容忍穆兄會做大，那么勢必會讓埃及實現(xiàn)伊斯蘭化，這是兩種體制之間的生死搏斗，必然無法共存。

在埃及，2011年的“一·二五”革命被稱為“尼羅河之春”，但美國的戰(zhàn)略預測公司認為，如今看來“尼羅河之春”有很多諷刺之處。最大的諷刺之處就在于，它讓新的角色登上了舞臺，卻沒有改變這個舞臺本身的舊結構。因此，我們看到的埃及現(xiàn)狀就是這樣：很多人來去匆匆，扮演著各自短暫的角色，但是在這個舞臺上，埃及軍隊卻始終是最重要的力量，也是最主要的角色。或許軍方已經做好了改變埃及的準備，但是這樣一種改變的歷程到底該有多漫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