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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友鄞小說兩題

2013-04-29 00:00:00謝友鄞
中國鐵路文藝 2013年5期

【作者簡介】謝友鄞,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國務院特殊津貼享受者,一級作家。已出版長篇小說、中篇小說、短篇小說、散文、隨筆數百萬字。《窯谷》《馬嘶·秋訴》兩度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中篇小說《滋味》獲全國文匯文藝獎,《嘶天》獲人民文學出版社優秀圖書獎及遼寧曹雪芹長篇小說獎,《老黑魚號的短暫航程》等連續五屆獲全國烏金獎,長篇散文《我在大地上行走》獲全國大紅鷹杯一等獎等。部分作品被以英、法、德、俄、阿拉伯、世界語向外譯介,并在臺灣、香港兩地重版。

誰是對手

我退休后的第一個感慨,便是世態的炎涼。

那天,我從新蓋的小獨樓“老干部之家”走出來,一位老漢反手牽頭驢,像琢磨啥似的,正沖著小樓有滋有味地笑。我也會心地笑了。我隨老干部參觀團跑了不少地方,才知道到處都在興建“老干部之家”。可我們這幢小樓與眾不同,正面墻壁用深藍色格子,設計了一個棋盤式圖案。我當了好多年主管文教的副縣長,下了二十年象棋。小樓落成時,特意請我去剪彩,我差一點掉了淚!

那老漢不是王老疙瘩嗎!我一眼就認出了他。這兒的鄉民,額頭又低又窄,讓人覺得壓抑。王老疙瘩疏眉朗目,前額出奇的開闊,泛出油光;穿件對襟白布褂,一把山羊胡修剪得利利落落,飄拂胸前。這老漢,有點鄉紳氣魄。王老疙瘩朝我拱手道:“老縣長,‘馬老太太’在對過棋市擺擂臺,狂了!他自吹殺遍全城無對手。您不去治治他?”

我笑了。勾我嗎?“馬老太太”和我一起退休的,他原是縣政府的科長,我們是快二十年的棋友了。老馬早就承認,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唯獨服我。退休后,我曾邀老馬去“老干部之家”對弈,他幾次都躲開了。“老干部之家”坐落在城邊上,附近有片白楊林,林子里藏著個鳥市。 一只只鳥籠掛在樹上,養鳥的揭開籠套,百靈子便唱起來。賣鳥的不像街市小販那般吆喝,而是和買家一起靜靜地品鳥,悄聲細氣地論價。倒是旁邊的棋市砰砰梆梆、一片喧囂,把幽靜的小樹林鬧得殺氣騰騰。王老疙瘩連扯帶勸我:“老縣長,玩會去吧,該享受享受了。”

我知道,王老疙瘩跟老馬有舊怨。老馬跑到這兒享受百戰百勝的樂趣,我干嘛掃人家的興。老馬的棋攤旁,圍了一圈人,又有一位敗下陣來,竟沒人敢跟他較量了。我踮起腳朝里瞅,樂了。棋盤擺在地上,老馬盤腿端坐,大臉龐被笑紋扯得稀松,癟著嘴巴,美滋滋地巡視眾人。王老疙瘩反手牽驢,擠到棋盤前,彎下腰,眨巴眼晴道:“馬科長,咱會你。”

老馬仰起頭,撇歪了嘴。在老馬擺設的棋攤前,能上陣的,論身份,都是城里人;論地位,最孬也是拿退休金的職工;論棋史,誰沒在棋市上轉悠過三五個春秋。老馬尖酸地笑著,那意思誰都以為是:嗤,從哪兒鉆出個不識相的土佬?其實,眾人不知,兩人早有過節。這時,附近的一只百靈,忽然學出貓頭鷹的叫聲,這可是少有的“臟口”,晦氣。 老馬更覺不吉利,厭惡地一揮手:不跟你下,不值!

王老疙瘩火了!他也是一把胡子的人,在鄉下,被人敬重呢。王老疙瘩扭回身,掰開毛驢嘴巴,說:“十七八的姑娘,四歲口的驢。這驢,值吧,輸了給你。”

老馬露出惡作劇般地笑,詢問地瞅瞅眾人,大伙興奮地哄鬧起來。在圍觀者監督下,兩人起誓畫押,擺子。那頭毛驢,從王老疙瘩的身后探頭探腦地搖耳朵,齜牙幫子,抹搭眼皮,窺視棋盤,似乎擔心自己的命運。我暗暗地笑了,扭身走開,眼不見為凈,遛鳥市去了。王老疙瘩瞎鬧,擺弄驢行,玩“象”,不是自討苦吃。這能賭氣?!

兩年前,本縣棋風正盛。大晌午頭,我和老馬在政府后院的老槐樹下對弈。我把跨欄背心卷得露出肚臍眼,啪噠啪噠打著蒲扇。老馬卻穿著制服,連領口都結著,這人也忒周正了。老馬跟我和了一盤,輸了一盤,第三盤進入殘局。老馬有內秀,棋下得棒,從政府大院到街頭里巷,除了我,還沒見誰贏過他。我曾疑心老馬故意讓我。但他跟我下棋,每一步每一盤都下得蠻認真,廝殺到難分難解的當兒,又是皺眉又是搖頭。有一回,他竟緊張得咬破嘴唇,血滴落到棋盤上,把我嚇了一跳,真是一場“血戰”。第三盤殘局,抓撓人!我焦躁地拍著蒲扇,出氣都不勻乎了。忽然,我眼睛一亮,老馬漏了一步,我連忙抓起“馬”,往“臥槽”上一撲,嗨,落地生根。老馬一愣,第三局他又輸了。半響,老馬撩起眼皮,一臉羞怯,嘆服:“縣長會使馬,真會使馬呀!”

我得意地笑了。這句話,幾乎成了老馬的口頭禪。有人曾譏笑他,縣長不會使馬,咋能把你從鄉下的小文教助理提拔成科長了。老馬細聲細氣地罵道:“媽拉個巴子!我老馬這一生,像下棋一樣,是一步步走過來的。”

就在這時,從老槐樹后面轉出一位老漢,我認識他——王老疙瘩。他大概早就來了,蹲在老槐樹后面,見我們下完棋,才畏畏縮縮地踅過來。王老疙瘩沖老馬笑道:“馬科長,我這是第三趟求您了,人家都說有規定的,準了吧。”

王老疙瘩是大王莊的,四十歲才成家。前些日子,他的一對孿生女兒,同時考上本碩連讀的名牌大學,還是同校同專業,雙喜臨門,喜氣洋洋,可轟動了。鄉戶人家,咋調教的?!這老漢,我敬服!老漢苦著臉說:兩個閨女去省城報到,走山路搭汽車,出山后坐火車,還有學費、書費、宿費,數太大了。王老疙瘩已經找了老馬兩趟,這事歸他管。我白老馬一眼,說:“縣政府不是設了寒窗基金嗎。老馬,你把這事辦嘍。”

王老疙瘩眼睛濕了,朝我一鞠躬,弄得我心里熱乎乎難受。在我們這個國家級貧困縣,不少人稱我是平民縣長,我慚愧呀。這個老馬,他的寶貝兒子連考兩年都落了榜,前些天打群架,差點被公安局銬去。老馬見我臉色不好看,帶老漢走了。

我在樹陰底下打個盹后,走進茅房,剛蹲下, 后院門口傳來老馬的聲音:“這驢,是你的?”

“嗯嗯。”王老疙瘩的聲音。大概王疙瘩辦妥手續,領了錢,出來了。

老馬訓斥王老疙瘩:“你倒挺會弄景,沒路費,不會把驢賣了。丫頭片子考上個學,跑這兒臭顯擺啥!”

什么話!我氣壞了,肚子疼,起不來。

老漢是騎驢進城的,把牲口拴在大院后門口的樹旁。老馬跟出來,一瞅就炸了:“嗨嗨,把樹啃了,還拉了一地糞蛋。這回你不有錢了嗎,把草料錢、衛生費交了吧。”

一陣沉默。接著,一陣急促的蹄聲,老漢準是翻身上驢,跑了。

老馬威脅地叫喊:“老疙瘩,咱有會著的時候!”

時過境遷,人的變化真大呀!我和老馬都從權力的大院退了出來。兩年沒見露面的王老疙瘩,畏畏縮縮的樣子沒了,穿得干凈利落,會老馬來了。

就在這時,棋攤那邊轟地一聲喧鬧,亂了套。我扭轉身,見老馬卷起棋包,掠過老漢的驢,搖搖擺擺地走了。我一愣,王老疙瘩輸給老馬,不奇怪。可沒料到老馬真敢要人家這么大的活物。我尋思他不過是賭賭氣,開玩笑。連忙走過去招呼老馬。

老馬像沒聽見,自個兒跟自個兒說:“巧了,我家正要拴臺小車呢。”

我吆喝:“‘老太太’,胡鬧啥!

老馬撩起眼皮,滿眼是白,抹搭我一眼,撅噠撅噠走了。

啊啊,二十年了,老馬對我的尊敬和馴順,竟化為不屑一顧的白眼。我氣苦了!

王老疙瘩走過來,安慰地望著我,說:“老縣長,明個兒我出門,上省城,看倆閨女去。”

我心里難過:傻老漢呀,你甘心受人家的欺負?偌大的活物跟人家走了,不心疼?竟像沒事似的!我呆了呆,說:“寬心……去吧。驢,我定給你要回來。“

王老疙瘩嘿嘿一笑:“算了吧。老縣長你咋還糊涂。而今在他眼里,你還不如一頭驢值錢了。”

一句話,氣得我躺倒了半個月。

半個月后,王老疙瘩從省城回來了,頭上戴頂前進帽,腳上換了旅游鞋,手里拎兩盒瑪瑙象棋。王老疙瘩將一盒象棋擱在我的床頭柜上。

我說:“干嗎?”

他笑道:“倆閨女給您買的。”

“甭。”我拒絕,太珍貴了。

“收下。”

我心窩一熱:“學生們都好?”

“不賴不賴!我吩咐她們,就沖老縣長,也得學好。”

噢,他是下車后,直接撲奔我來的,還沒回家呢。想到那頭驢,我來了氣:“走,找‘老太太’去。這縣沒人了,非得我親自收拾他。”

王老疙瘩驚喜地望著我,拎著瑪瑙象棋,拱肩駝背,山羊胡子直翹,像去赴喜宴的“老壽星”。趕到棋市,我分開眾人,黑著臉,往老馬的棋攤前一蹲。老馬一愣,我們四目對視,他那雙瞳仁里,像有一對老鼠,沖著我探頭探腦。我把眼睛瞪得溜圓,嘩啦——氣呼呼擺子。老馬癟癟嘴,心機很重地一笑:擺子。老縣長出山了!這消息在棋市傳開,人們紛紛涌過來。

我發現,圍觀的人,站在我這邊的特厚。“馬老太太”那面,稀拉拉幾個人,但也都朝我投來“一伙的”目光,還生怕我看不見他們的心思。

后面,一只小板凳塞到我屁股底下;左面,一只紫砂茶壺送到我跟前;一根老旱煙從右面遞過來,“嚓”,火替我點著了。我心血熱乎乎涌上來!連遛鳥的都湊過來。鳥籠子舉在我的頭頂。人們屏聲斂氣,周圍一片棋聲鳥語。

唉,下棋,本應是一種樂趣呀。

我在職時,曾把這種斗智的游戲,有意無意地看做了解一個人、考察下屬的機會。有的深謀遠慮,有的鼠目寸光;有的豁達大度,有的心胸狹隘;有的優柔寡斷,有的敢于拍板;有的粗心大意,有的慎重細致;有的驕矜狂妄,有的虛懷若谷;有的敢進攻,勇于開拓;有的擅長防守,能穩定局面。二十年前,我下鄉檢查工作,與老馬在棋盤上結識了。雖然他靦腆羞怯,少了點男子漢的氣概,但我看出,他有內秀。我排除異議,把他帶在身邊。

我捏起紫砂壺,一仰脖喝口茶水,燙心;又狠狠吸口老旱煙,真沖。棋勢進入中局,我和老馬連一句話還沒有說,默默地對峙著、較量著。老馬心虛了,膽怯了,被迫接受了我的挑戰?還是暗暗跟我較勁、發狠?反正我信心十足,二十年都走過來了,收拾他不成問題,全縣的棋友、甚至全城的百姓,誰不知道!如今退休了,我從一縣的“帥”,變成一只普普通通的“卒”。可我還要過河,還要廝殺!

棋勢進入殘局。我漸漸感到吃力,心一點點抽縮。我驚訝地發現,我向來得心應手的殘局變得對我不利了。對方狡詐,走殘棋的功夫極深。我抬起頭,老馬城府很深地一笑, 他那凝聚的目光像一只攥緊的拳頭,朝我揮舞過來!

我忽地出身冷汗,連忙低下頭,驚慌地抓起“馬”,砰、砰、砰……棋盤上烏云翻騰,形勢急轉直下:我輸了。而且,恰恰敗在“馬”上!

我呆住了,半天喘不過氣。饒舌的百靈子不叫了,觀棋的人傻了,周圍死靜。我耳畔響起一個遙遠的細聲細氣的聲音:“縣長會使馬,真會使馬呀!”啊啊,有人利用棋盤,利用我的愚蠢和個人好惡,成功地進行了一場人生角逐。

面對降下旗幟的我,老馬還是那么謙恭,還是那么羞羞怯怯,只細聲細氣地說了一句話:“二十年了!”

我眼睛一黑,差點栽倒。“老縣長,老縣長! ”人們驚呼。我心里滴血,雙手撐住板凳,拼命站起來,又愧又恨地退到人群后面。

就在這時,王老疙瘩站到我的位置上。他面對“老太太”,還是那副模樣,拱肩駝背。這時他山羊胡子一翹一翹,眨巴眼睛說:“馬科長,咱會你。”

“馬老太太”一愣,像是說:“咦,你又回來了。“老馬蠻有滋味地笑起來,鄙夷地說:“你不配。”

王老疙瘩謙卑地低下頭,嘟噥道:“輸了,把瑪瑙象棋給你。”

“馬老太太”噼里啪啦,伸手擺子。王老疙瘩按住他的手,問:“你輸了,咋辦?”

老馬仰起臉,怪模怪樣地一笑:“你說?”

“把驢還給我。”

“馬老太太”癟癟嘴,滿口應承。老馬家就在附近,好事的人替他把驢牽來。嗨,“馬老太太”真會伺候,看得出他下了本錢,才半月功夫,毛驢滾瓜溜圓,皮毛油亮。毛驢看見王老疙瘩,那個親,要跟他貼臉兒。老漢戀戀地瞅它一眼,扭身蹲下,紅先綠后,棋戰開始。

我躲在人群后面,想勸阻王老疙瘩,一急,嘴唇哆嗦說不出話。“馬老太太”文文氣氣,盤腿端坐。王老疙瘩一副怪相:站鶴似的,蹲在小板凳上。一個癟著老太太似的嘴,下巴光溜溜沒有一根胡須;一個灰白的山羊胡子,瀟瀟灑灑,拂落棋盤。

高吊,拱卒,支士,揚相,車沉底,炮打迎頭……

王老疙瘩的手在棋盤上狂怒地躁動,兇猛,果斷,機警!

“馬老太太”沒有血色的手,隨著棋勢的變化,由傲慢、冷漠,變得猶疑起來。蒼白尖細的五指,先是貪婪、自負地抓撓個不停,漸漸驚惶、顫抖起來。

王老疙瘩越攻越急,節節挺進。“馬老太太”防不勝防,像一條蛇蜷縮回窩,周旋,窺視;靜峙半晌后,驀地,躥出草叢,吐出毒芯,撂下要害的一子,來了個兇惡的反撲。老馬太緊張了,雙手一揚。王老疙瘩胸有成竹,連想都沒想,閃電般迎頭一棍,擊中蛇頭。“馬老太太”舉在半空的手,癱瘓似的跌落下來。

排山倒海一般,棋戰結束。

所有的人都沒有透過氣來。太意外了!王老疙瘩麻利地拎起瑪瑙象棋,牽著驢揚長而去。

王老疙瘩居然勝了!我興奮極了!怪不得老漢的腦門那么開闊,有氣魄。怪不得他一對鄉間閨女雙雙考上了名牌大學。我恍然大悟,王老疙瘩才是本縣真正的棋王,真正智慧的化身。

走出十多步遠,王老疙瘩忽然返回來,貓下腰,指戳著仍傻在棋攤前的“馬老太太”,擠下眼睛道:“你尋思你會下,你尋思你高明?實話說了吧,我進省城看念大書的閨女,家里沒人照看牲口。我把驢寄放在你那兒,省了草料和大車店錢,讓你替我伺候了。”

人們一愣,哄然大笑。

王老疙瘩翻身上驢,驢兒翻動四蹄,蹄聲嘚嘚。林子里的鳥,歡樂地啾鳴。老漢在驢背上扭轉身,朝我拱了拱手,大聲道:“老縣長,得空兒家去呀。鄉親們沒忘,都念叨你哪!”

我的心陡地一熱,淚水簌簌流下來。

山野精靈

我頂著日頭,光著腳板,啪嗒、啪嗒地向蜂妹家走去。蜂妹十六歲,是個精靈。我十七歲,能把青石藥碾子踩得像風車,師傅卻罵我缺心眼。師傅是鎮診所的先生,老頭子難侍候,上回他打發我去蜂妹家買王漿,配藥,我空著一雙爪子回來了。師傅那頓損呀!嚇得我鉆進谷地里,哭到天黑……想到這兒,我越走越緊,一氣翻過兩架山梁,到了,蜂妹家一溜紅磚青瓦房,籬院疏朗,對面,河水款款地流著。

蜂妹自個兒在家。自個兒在家滋潤,她坐在小竹凳上,架起二郎腿,腳尖上吊只紅拖鞋。蜂妹腳丫一蕩,把紅拖鞋甩我懷里,用光裸的腳給我勾過另一只竹凳。我坐下了,屁股底下咯吱咯吱響。我慌得左右撒目。

蜂妹下頦一揚,說:“給我穿上。”

我定心息氣,替她套上拖鞋。別看蜂妹小模小樣,我親眼見她貓下腰,扁擔鉤兒一甩,一下就把四只蜂箱挑起來,穿過后院,走到河畔,細腰閃閃,踏板顫顫,將沉甸甸蜂箱一氣挑上了運蜂船。

蜂妹跟我連心,好像聽見了上次我在谷地里的哭聲,好像看見我一臉晦氣沒散盡,問我咋回事?

我說:“上次沒買回王漿,怨我嗎?你這兒沒貨。一樁事搭對不好,老頭子就跟瘟神似的。”

蜂妹知道我從小沒爹沒娘,說:“先生收留你,就是你的福了。”

我說:“啥福。成天價怕……”

蜂妹說:“你沒有躺著的房子臥著的地,就得心眼活點,膽氣壯點,把手藝偷來,你就成氣候了。”頓了頓,又說:“見天擔驚受怕,哪能成個自由的人。”

我不吭聲了,蜂妹常會說出帶怪味的話。我和蜂妹在鎮上念書時,班主任老師說,他擺弄了半輩子學生,最拿不準的就是蜂妹。

這時,后院門推開,走進兩位陌生人。大熱天,戴著禮帽,黑黝黝臉,給人的感覺,兩頂黑呢禮帽浮進來了,是兩位邊地客商。

客商接過蜂妹的茶,笑瞇瞇說:“剛才在河上,老遠就瞧見你家院子里擺著蜂箱。”

蜂妹說:“我們這樣的人家,招蜂引蝶。”

客商呱唧呱唧笑,噓噓吹茶梗,吸溜溜喝水,說:“我們是買蜂王漿的。”

“你們當然是買蜂王漿的。”蜂妹說。

“純的。”

“當然是純的。”

“你這么俊俏的小女孩不會騙人。”

“好眼力!”

兩位客商又呱呱笑。

我的心抽緊了。上次,就是來了外地客商,甩出高價,把蜂妹家的精釀王漿套光。當時,蜂妹誠心給我點,勻給診所,沒成想讓我撲了空。有一回,蜂妹挑擔閃了腰,疼得哎喲哎喲叫,滿臉汗豆子,一邁進診所門檻,就跪在地上。我嚇壞了,把她背上診床,師傅又掐又捏,按摩小半日,蜂妹好溜溜地回了家。但蜂妹在家里,做不了主,她嫂子說一不二,蠻著哪。有一次,不知為啥,蜂妹同嫂子鬧翻。嫂子掐著腰,把蜂妹從里屋罵到外屋,從外屋罵到當院,從當院罵上山。蜂妹一路回罵,哥哥抄起條帚疙瘩追擊,蜂妹鉆進毛毛林沒了。正趕上我翻山過來,蜂妹扯住我,指戳坐在樹墩上喘氣的哥哥,指戳站在山下屋前罵不絕口的嫂子,吃吃笑……唉,今天,來了兩位客商,王漿怕又買不成了。我一擔心,臉色就變。

蜂妹溜我一眼,擰過臉,對客商道:“喝水呀,二位,頭一次來咱村吧?”

“可不,山高水遠,走一趟不容易。”

蜂妹透過前窗,朝對面山上望去,說:“二位等會兒吧,我嫂子上山了。她是我們家的蜂王。”

蜂妹朝我擠擠眼睛。兩位客商傻呵呵笑,問:“啥時能回來?”

“她去看山上的蜜源。喲,蜂群回家了。”

我們向窗外望去,無數蜜蜂飛回來,嗡嗡嗡嗡空氣震顫,天暗了。

蜂妹說:“你們瞧,蜜蜂從蜜源地回來,采足了蜜,飛得多笨,像懷孕了。”

我心里著急,嫂子回來,沒我的戲了。我對蜂妹使眼色。

蜂妹活潑地笑道:“蜜蜂頭朝上,蜜源地在太陽方向;頭朝下,蜜源地在背太陽的方向。蜜蜂飛直線,蜜源地準遠。它們是轉著圈飛回來的,蜜源地近,我嫂子一會兒就能回來。”

蜂妹站起身,我和客商坐在竹凳上,仰臉瞅她。蜂妹抻抻鑲花圍裙,說客商:“你們這些人哪,總尋思自個兒爬了山,涉了水,買蜜不容易。你們知道嗎,一窩蜜蜂采一匙王漿,風里來雨里去,得忙忙碌碌飛一年。”

一位客商忙道:“不容易,不容易。”

另一位客商拍拍腰包:“我們肯出好價錢。”

蜂妹陰下臉,自言自語道:“去年,我轉地放蜂,發山洪,道毀壞,走不出去,蜜源地斷了。一只蜂箱只有一只蜂王,工蜂們一撥撥餓死,剩下最后一只工蜂把蜜囊里的蜜吐出來、喂了蜂王,自己才死。唉,人哪……”

蜂妹激動得兩只手絞著,嘆口氣,對客商道:“你們來得也真不巧,今天是個不吉利的日子。”

兩位客商一愣。

蜂妹垂下眼睛,低沉地說:“前年的今天,我哥哥載著一船蜂箱,去外地轉放,隨船捎帶兩位客商,咦,真像你們倆。哪知道,我哥哥一去就沒有回來。有人說,船在入江口卷進旋渦,又趕上風暴,沉了,連尸身都沒見著。可我總疑心,是那兩個搭船的謀財害命。”

什么?我嚇壞了!蜂妹痛苦得嘴唇直抖,兇狠狠地瞪我一眼。我連忙收緊身子,把頭縮進肩胛里。

蜂妹憂愁地說:“可我嫂子總認為哥能回來;她老是跟我念叨,那天哥穿什么衣裳、是怎么裝的蜂箱、怎樣撐篙開船的。她老是說哥一會兒就會回來。真可怕!”

我盯住蜂妹,蜂妹睬都不睬我。兩位客商隨著蜂妹的目光,越過敞開的后門,朝外面望去。房后百十步遠處,河面空曠,河水幽幽。我們仿佛看見,一個身強力壯的漢子跟全家人一起,歡歡樂樂,把蜂箱裝滿船。跟著,兩位捎腳的客商上船。櫓聲咿呀,水聲潺潺,清風習習。蜜蜂們從蜂箱里爬出來,絨絨嘟嘟,像小天使紛紛飛起,薄翼震顫,金輝閃爍,嗡嗡聲讓人心醉……如今,緩緩流去的河水,像一支送葬的行列,似乎還在嗚嗚咽咽地哭泣。

兩位客商驚駭得說不出話。

蜂妹在竹凳上坐下來,雙手攬住大腿,下頦抵住膝頭。半晌,像是說給我聽,喃喃道:“咱老師不是說過嗎,生活是一條船,每個人都要有掌舵的準備。”

我懵了。客商們陪著難過。沒有人接茬兒。

就在這時,一串咚咚咚腳步聲,打破了死一樣的寂靜。蜂妹的嫂子像一股風卷進來。仰臉望去,這個黑紅臉盤,又高又壯的女人,使人壓抑。上回,就是她做主,把王漿統統賣給了肯出高價的客商。我那師傅古板死了,說治病救人,萬不可拿大藥價反將人勒死。但,能挖來王漿嗎。苦了我呀!

蜂妹水蔥似站起來,說:“嫂子,這兩位老板,是買王漿的。”

嫂子笑笑,說:“家里沒存貨了。我男人裝滿一船塞浦路斯蜂,去下河梢蕎麥大田轉放。他一會兒就能回來,你們等等吧。”

兩位客商目瞪口呆,毛骨悚然!他們倆朝蜂妹望去,蜂妹眼睛里露出茫然和恐怖。嫂子扭轉臉,穿過敞開的后門,盯住銀亮亮河面,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嫂子忽然問客商:“你們是從河上來的?”

一位客商雞啄米似點頭。

另一位客商偷偷踩一下同伴的腳,道:“不,不。” 嫂子疑心地瞅他們倆一眼。

蜂妹道:“他們是乘船來的。”

嫂子興奮地盯住客商:“那,看見我男人了吧?”

兩位客商面面相覷,拼命搖頭。

嫂子黑蟲似眉毛顫抖,道:“咋能沒看見?他穿白布褂,青布褲,光腳,搖著櫓,前后倉板上堆滿蜂箱。”

兩位客商額頭冒出冷汗。

這時,嫂子咚咚咚走到后門口,寬闊的脊背將后門堵死,朝河面上張望,大聲叫道:“回來了,回來了。”

兩位客商臉發白,驚惶地交換眼色。他們倆見蜂妹去攆嫂子,拎起皮包,慌慌張張溜出前屋,推開籬柵院門,跳下山坡,黃土公路上煙塵彌漫,長途班車剛剛停下。我眼瞅著兩位客商跳上車,汽車打個轉兒,開走了。

載滿蜂箱的小船靠岸,一個驃壯的漢子將纜繩拴在碼頭上。蜂妹的哥嫂抬著蜂箱走進后院。嫂子朝屋里丟一眼,問我:“咦,那倆買主呢?”

我說:“走、走了。”

嫂子奇怪地說:“真他媽是倆怪物!”

蜂妹挑著蜂箱走進來,撂下,抹一把額上的汗,接口道:“咋,走了?”暗暗吁口氣,說,“我瞅那兩個家伙就疑心,他們哪是誠心做買賣。嫂子,咱這兒前不巴村后不靠店,遇見生頭生腦的貨兒,可要防著點。”

嫂子大肉臉盤上汗騰騰的,說:“就是!蜂妹,你多長點心眼。”嫂子從來沒有這么看重過小姑子。

蜂妹嫣然一笑,指著我,說:“哥、嫂,小郎中候半日了,買王漿,急等著配藥呢。”

我感激地朝蜂妹望去。蜂妹別過臉,眉梢、嘴角漾起狡黠的笑。

山鄉偏遠,可是山青水秀有靈氣。我光著腳板,拎著一罐珍貴的王漿,沿山間小徑,啪嗒啪嗒往回走去。臨門一腳,得有靈氣。我覺得自己心眼活了,膽氣壯了。蜂妹不是說,老是擔驚受怕的人就不會是一個自由的人嗎。你看,我走在這青山綠水間,多么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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