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從姥姥家出來的時候,姥姥執意要送我,她拄著拐杖跟在我的后面,一步一步往前挪著,我回頭望去,她的眼神里有一種挽留。“回去吧,姥”。姥姥慢慢地走到路邊……“快跟著你的姐姐,有時間讓你姐姐領你再來啊。” 其實在我旁邊的是我媽,姥姥除了她的兒女外已經不記得其他人是誰了,也包括我,讓我的心里有些酸楚。
每一次看望姥姥相隔的時間都很長,長的我也記不清楚該有多少天了。這一次回家看姥姥,姥姥徹底把我從她的記憶當中刪除了,在她現在的記憶里我是一個陌生人。我躺在她的旁邊,她會不厭其煩問我,你叫什么名字,結婚了嗎?父母身體怎么樣?即使我的父母在廚房為她準備午餐。姥姥與現在的我這樣的“陌生”,我在她現在的世界里有很多種身份,一會兒是她的侄女,一會兒是她的鄰居……一會兒連我都不知道下一個我會變成誰,可是她永遠記得那個小時候的我,頑皮的我,傻乎乎的我。
“記得我們家以前有個小女孩,小時候黑黑的,她現在有你這么大了吧,可能是工作忙,也不來看看我了。”姥姥說的就是我啊,和姥姥生活二十多年了,每天早晨把飯端到我面前的是姥姥,出攤前把做好的第一個糖葫蘆送給我吃的是姥姥,冬天里親自做好棉衣棉褲給我穿的是姥姥,在我上學的時候總往我兜里塞零錢的是姥姥……我拽起她的手放在我的臉上,希望能幫助她找到那個“失蹤”的女孩。“姥,我就是你外孫女啊。”
“啊?你是我姑娘的孩子嗎?”我有多興奮姥姥能記起我,讓她知道她的外孫女兒已經長大了,為人母了,已經回來看她了。可是當我的這些想法像含苞待放的玫瑰一點點準備綻放的時候,又如遇到一場冰雹,把那些花瓣無情地打在地上。
“你不是,你是我哥哥家的孩子。”姥姥堅定的語氣讓我知道她對眼前的事情已經沒有什么記憶了。“無論我是誰家的孩子,你都是我的姥姥。”
“我們家的那個小女孩,愛吃糖葫蘆,她總喜歡讓我把那山楂裹上厚厚的糖,在我賣糖葫蘆之前會把最多的糖最大的糖葫蘆送給我的外孫女,那個小饞貓乖乖地站在我的旁邊,眼睛一直盯著山楂,就怕那山楂能長腿跑了似的,滿嘴的口水都會流下來,然后她會說,姥姥啊,上面最大的山楂你吃。如今我的牙都是假牙了,吃也吃不動了。”二十年前的事情姥姥的記憶就像清泉一樣,清晰地沒有雜質。如今擺在姥姥面前有許多水果,姥姥不知道那些是什么,可是姥姥總記得她的外孫女愛吃山楂,愛吃她做的糖葫蘆。現在我長大了依然愛吃糖葫蘆,糖葫蘆做的也越來越精致,可是找不到姥姥做給我的味道。細細品來,姥姥的糖葫蘆不僅甜中帶著酸,還有姥姥對我的愛,即使她的記憶逐漸減退的時候,這種愛依然如空氣一樣的存在。
“孩子你的頭發和我的外孫女一樣多。”姥姥的手一直摸我的長發,我輕輕地閉上眼睛,想起小時候姥姥給我梳頭的樣子。她一直都是用木梳給我梳頭發,慢慢地,生怕我疼了。“舒服嗎?”頭發在姥姥的手中擺弄著,我像一只慵懶的小貓乖乖地感受著姥姥對我的撫觸。當我睜開雙眼看著姥姥滿頭銀發絲絲地垂下,沒有一根黑發。那黑發如姥姥現在的記憶已經不存在。姥姥的銀發都是過去的故事,故事對她的兒女來說有太多的不容易與辛酸。一個女人在剛剛到40歲時失去了丈夫,獨自從鄉下領著五個孩子到城里,姥姥堅強地生活著,銀發寫下的是勤勞和慈祥以外,看不到任何悲傷。如今她兒孫滿堂,可她總會說,最遺憾的事情過去的生活太苦了,只有一個孩子上了大學。每當提起這件事,姥姥總會望著窗外,深深的皺紋里不是滄桑而是對兒女的愧疚。
“你上過大學嗎?讀大學才有文化啊。”她的外孫女是沒有讀過大學的,可是我不想讓姥姥有更多的悲嘆。
“姥姥,我是讀完大學后才參加工作的”。我知道這種欺騙她會相信,可是看到她開心的樣子,我愿意做一些違心的欺騙。
“我的外孫女一直和我生活在一起,她學習很用功的,從來不用她的父母操心,但后來早早的參加工作了,可惜啊。”20年前我和姥姥生活的故事姥姥就像收藏古董一樣珍藏著,只有遇到了合適的人她才會拿出來一同去感受那個階段的回憶。姥姥沒有念過幾天的書,也不識幾個字,可是她希望她的后代能夠沉浸在文化的海洋里,我想起了我在讀中學和高中的時候,回到家里無論有多晚,那一間小屋白熾的燈光下,小木桌旁邊陪我學習到深夜的是我的姥姥。
每次看望姥姥總是匆匆地去,匆匆地回。從參加工作以后就沒有和姥姥在一起生活過,快到二十多年了,她獨自一人生活在四十平米的房子里,生活條件好了,可是她卻多了一種孤單。
我知道姥姥不想孤單,她的記憶里永遠停留在二十年前,永遠記得那個頑皮的我,饞嘴的我,愿意看到大家庭里和和氣氣的樣子,愿意聽到一大群孩子在她的周圍喊她“姥姥,奶奶”的聲音。如今我們都長大了,紛紛離開了家,離開了她,這樣的情景與聲音,她只有在過年過節的時候才能看到,聽到。
姥姥現在的記憶里是空白的,是我們給了她空白。當我剛想搭上出租車時我想起姥姥“挽留”我的眼神,我停下了腳步,快步地跑到姥姥的身邊,用手機和姥姥拍了幾張照片,“姥姥,我會把這些照片送給你,你別把我忘記了啊。”姥姥開心地笑了,我把洗好的照片讓媽媽送到了姥姥家,我真不知道“姥姥”能不能想起我。時常看看姥姥的照片,把“姥姥”帶在身邊,看看姥姥的銀發,看著她駝背的身軀,蒼老的面容,我知道我要經常回家,聽姥姥訴說那許久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