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廣東美術館任職時,曾到香港藝術館去學習。當時香港藝術館的總館長是曾柱昭,他跟我見面之后,首先說帶我參觀,然后就帶我走進了他們的洗手間。他說:“我讓你先參觀洗手間,一個美術館如果能管好洗手間,就能管好整個美術館。”他們對洗手間的管理是很注重細節的。
2009年到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任館長之初,有記者采訪我,后來寫出來的文章用的題目是《一個愿意做“小事”的館長》。任何事都應該從很具體的小事做起,而大的事情,也是由眾多小事集合起來的。我總結我的工作經驗,可以說是“虛心入手,大膽出手”。這兩句話也是我人生的經驗,或者說是支撐我工作的一種方式。
美術館的展覽
中國的美術館不屬于博物館系統。在國際上,美術館與博物館是同等待遇或同等要求的,但在中國的文化管理系統里,由兩個政府部門分別管理著博物館和美術館,一個是文物部門,一個是藝術部門,具體到設施、撥款、藏品、陳列展覽等的標準都不一樣。長期以來,中國的美術館是不能跟博物館相比的。
中國還遠遠沒有解決美術館基本的知識生產職能問題,絕大多數美術館都是在被動地展出,誰要來做展覽就收場租,讓他自己做去。這樣的問題反映出我們的美術館還處在一個非常低級的階段。
現在,中國很多的美術館都免費開放,讓更多的公眾能夠走進美術館,接近藝術。這項政策非常好。但是緊接著就產生另一個問題,我們究竟拿什么東西展示給免費走進來的公眾?
上海美術館免費開放的時候,第一天就有兩萬多人來參觀。美術館被擠得水泄不通,員工們也緊張得一塌糊涂。后來他們的館長跟我講,其實很多人進來轉一圈就離開了,有時候還沒走到里面就掉頭走了。人們只是聽說免費,進來轉一下而已。作為美術館,當它真正進入一個正常的、規范化的運作體系和公共服務體系時,要提供什么樣的作品與知識給公眾,是美術館應該去思考的,而公眾也應該對此有所要求。
美術館的收藏是一個知識鏈條,從定收藏的方向、主題、階段性重點和具體作品,到與藝術家及其家屬、收藏家談收藏,到把藏品收進來,保護、管理、修復、利用與研究,是一套學問。關于這個,還有公共教育課題,現在中央美術學院開設了“博物館與公共美術教育”碩士研究生課程,這本身就是將其作為一個完整的知識體系來研究和開展工作。
從大的范疇講,美術館學是一個重要而整體的知識系統,而從小的范疇看,美術館工作中的任何一個分支和環節,都是一個相對獨立的知識系統。如藏品修復中的“修補”環節,本身就有一大套修復理論,像“可逆性”、“修舊如舊”等實踐和觀點。
美術館的狀態
美術館是一個公共空間。真正意義上的公共性,是指在公共場所里有一個可以自由表達、自由討論、共同參與的開放空間。美術館是應該具備這樣的功能的。
網上曾討論過國家博物館收25萬元場租辦婚禮的問題。國博擁有的空間是公共資源,公共資源怎樣收費,收費后怎樣使用,都必須非常明確和透明,有必要向納稅人和社會公開信息。
以前很多美術館備受批評的一點是,捐贈人把作品捐給美術館,但在之后要借出使用時,卻遭到諸多阻撓。任何美術館的藏品其實都是公共資源,也可以說是用納稅人的錢收藏進來的,甚至包括美術館本身,也是用納稅人的錢建起來的,或者在運營的過程中使用納稅人的錢。那么,收藏了什么,對藏品的態度,藏品目前的狀態,都應該向納稅人公開,向社會公開,但絕大多數美術館都沒有做到,包括我們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
央美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收藏了大量作品,目前館藏大約1.3萬件,其中既有非常好的宋元明清時期的作品,也有上世紀50年代重要藝術家的作品。但這些作品的狀態,包括數量、檔案和一些研究成果,如何向公眾開放,如何向社會呈現、為社會服務,長期以來我們都沒有做好。
我特別喜歡向京在央美美術館展出過的一件作品:一群裸體的人圍坐在一起,在美術館的空間里,一邊洗腳一邊談論問題?!奥泱w”即思想的裸露,“洗腳”即輕松自在,而“談論”可能會產生多樣的問題延伸,美術館應該有這種感覺才對。
美術館的收藏
收藏是一種緣分,這種緣分為有準備的人而存在。我有一次與中央美術學院有關的收藏經歷,非常奇妙。
古元先生是廣東籍的藝術家,廣東美術館一直想收藏他的作品。有一天,我專程前往古元先生位于北京的家中向他的夫人表達我們收藏的心愿,但是古元夫人對我說,古元先生新中國成立前的作品殘缺不全,因為當年他從延安出來的時候,很多木刻的原版都砸掉了。當年離開延安時,國民黨軍隊在圍攻,要趕快撤離,有些人堅持要將木版背走,但背了一段路實在背不動了,只好砸了丟掉。延安時期的木刻非常珍貴,也正是因為離開延安時很多木版都毀掉了。
古元先生延安時期的木刻保留得較少,而且因為各種原因也丟失了很多,作品不全,以致他們家里都沒有完整的一套延安時期的版畫。當天,我從他家里出來后,去了中央美術學院另外一位做雕塑的老教授蘇暉先生家談其他方面的收藏。談完已經晚上近11點,正要走的時候,老教授突然告訴我,他是從延安出來的,好像有一些延安時期的版畫,現在這些東西好久也沒有動過,可能在他的雕塑工作室里。我一聽,說什么時候去找找看,他說行。
第二天上午八點半,我到他的工作室,他翻找出這些作品,拿出來一看,有70多張延安時期的版畫,其中有20件左右是古元的作品。我后來跟古元夫人講了,她非常驚訝,要我把所有的資料發給她看。她發現其中有個別作品,她家里都沒有。
美術館的庫房
我們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的庫房,從設備到裝備都非常好。從地板到天花板,全部是用杉木做成的。在日本和中國北方的庫房可以這樣裝修,但在香港、廣東和很多潮濕地方的這樣裝修庫房就不行,因為容易引來白蟻。杉木能起到溫濕調節作用,如果有一點濕氣它會吸附,太干了它會釋放一點濕度,能夠保持比較好的恒溫恒濕效果。江蘇省美術館的庫房材料更為先進,他們使用在德國生產的一種代替木板吸濕的材料。國畫用木箱來裝,也是為了保持恒溫恒濕,并且通常還會在作品的存放處放一些防酸紙。
庫房的燈光也有講究:第一要防紫外線,第二要有防爆裝置。一般來講,庫房是用氣體滅火的。我們庫房的大門非常厚重,據說是可以防原子彈的。庫房兩用,既可以防空,又可以儲物。當時這種兩用的高標準還產生了一個矛盾:作為防空洞,門要盡量小,但要兼做庫房,那就要大一些的門才能把大件作品運進去。我們美術館的門是專門定做的,把兩個要求結合了起來。
在密集型藏品柜中,每一張畫我們都會標明相關信息及編號,編號會在柜子外面標示出來,便于快捷查找。江蘇美術館的查找藏品系統更為先進,只需在電腦上一查一按,選擇要拿出的藏品,對應的門就打開了,指示燈在門上閃動,提示藏品在那里。
關于藏品的保管還有一些很重要的數據。比如國畫紙本的溫度應該在18~20℃,上下浮動不能超過2℃;油畫方面,保存溫度在20~22℃。攝影收藏講究更多,黑白照片的收藏、彩色照片的收藏、黑白膠卷的收藏、彩色膠卷的收藏,都有不同的標準。
在藏品的檔案和管理上,每件藏品都要有詳細的記錄。現在正日益走向數字化管理,我們可以登錄電腦上的藏品管理系統去找到藏品并進行管理,這個系統有內部管理和遠距離查詢的雙重功能。
藏品保存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溫度濕度數據浮動不能過大。我們跟羅浮宮及其他的美術館合作辦展覽時,合同里面都有一項條款,規定在一天之內,溫度浮動不能超過多少,恒定溫度應該在多少度之間等。
去年我作為國家重點美術館評估小組專家去各地評估美術館的工作,發現一些美術館保存有非常好的從古代到近現代的畫,但他們庫房的溫度記錄,夏天可以達到38℃。而且他們還很真實地在記錄:早上上班,38℃,開空調;中午23℃;晚上25℃,然后空調關了,下班。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美術館的典藏管理應該具備基本的專業知識,我們的大美術館,擁有從古代到現代的非常好的作品的美術館,居然是這樣一種狀態。他們解釋說,庫房太老舊,晚上開空調,怕失火。
美術館如何修復作品
這幾年我們美術館招入了從列賓美術學院畢業的碩士,專門從事藏品修復。一件作品背框記錄的相關信息,可能是對這件作品一份很完整的記錄。我們修復過的吳作人作品《毛澤東號》,作品畫面的文字和背后的文字,及貼在邊框上不斷更新的標簽文字之間的矛盾,特別是創作年代的矛盾,構成了很多“故事”。
一般來講,修復有這樣一些步驟:1.從脫掉外框就開始記錄,將內框拆開,每個記錄都必須有標志,再重新做內框,對尺寸等須準確要求。2.將后面鏡框的信息全部保留下來。3.對它的細部進行研究,包括支架、畫布等。4.在顯微鏡下研究細微的變化,包括畫布表面的狀態怎么樣,哪些是發霉,哪些是灰塵。5.在紫外線下拍攝顏色涂層,看它是由多少層涂層構成的,做了哪些修改。有些畫,畫面底下還有畫。6.直觀地去看原畫顏料的厚度等。7.進行表層清理,正反面。有些作品背后有非常多的灰塵,還有厚厚的積垢,要經過兩三遍專門擦洗。8.重新把框裝上去,用薄薄的紙往四周裝裱讓它繃直,再進行畫面的化學清理,先去掉原來的光油,再重新上光油。9.重新繃布,繃到原來的內框上,把舊作品拿出來修好,再裱回到舊框上去。在畫面背后做保護。10.最后再上一遍新的光油,包上邊,把修復前、后的作品進行對比。這就是修復一件作品的所有程序,這些都是美術館之外的普通觀眾看不到的,但恰恰是美術館非常重要的工作。
美術館的商業活動
美術館跟商業機構的合作,首先要建立在學術獨立的基礎上,不要跟說不清的商業交易結合在一塊。我的經驗和我所堅持的是,場地與其用來做一些毫無水準的所謂“藝術”的展覽,不如引入一些與美術館形象較匹配的品牌活動或純粹商業活動。
央美美術館偶爾也出租場館給品牌做活動,但我們堅持的原則是:美術館的主業應該是藝術、展覽,不能有錢賺就趕快把展覽關掉,或者因為有一個大品牌要來做活動,為了它我們就不辦展覽了,推掉原來的計劃。
一般來講,我會首先將美術館的年度計劃做好,在規劃的過程中留出一點空間,通知做推廣外聯的部門,告訴他們哪個時間段、哪個空間可以做幾天活動,然后他們通過這個空間來獲取收入,因為沒錢我們也無法運營下去。
一個美術館的運營和生存,一方面要依靠政府直接的經費支持,另一方面要依靠政策支持,如減免稅收等。美術館一方面要理直氣壯地向政府要錢,另一方面則不能全部依賴政府的經費支持,而要學會向社會要錢。向社會要錢的過程,就是一個不斷向社會推廣文化,爭取社會參與文化工作的過程,也是不斷接受社會的檢驗和監督的過程。這樣,美術館才能發揮活力,同時得到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