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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是紙老虎

2013-04-29 00:00:00貝子
上海文學 2013年8期

1

接到舅舅的病危通知,鐘北疆并不驚訝,此刻,他剛聽完警察的陳述,有關盜竊嫌疑人王小平的跳樓過程。三名警察坐在沙發上,吸煙,喝茶,一起看著他。電話鈴響的時候,警察們正準備起身告辭,而現在,他們又重新坐下了。

電話是母親打來的:“你舅舅昏過去了,又發病危通知了,你快來!”聲音焦慮而急迫。

掛了電話,鐘北疆用內線電話撥了個號碼。

警察們掐了煙蒂,放下茶杯,其中一位對鐘北疆說:“鐘先生,那就交給你們了?!绷硪幻炖_了房門,當班經理王正乙站在門口。

警察與王正乙打了招呼,離開了。王正乙用左手撣了撣自己的右肩,又用右手撣了撣左肩,順勢整了整西裝的下擺,挺直腰板走了進來。

“正乙,王小平的事知道了嗎?”

“知道了。怎么整?”標準的北方口音在屋子里嗡嗡作響。

“你與老肖去趟醫院,帶張支票去,看看情況,給我電話。”

“好的,我立馬去?!?/p>

王正乙倒退著離開了。鐘北疆點了支煙,側身站到窗前。他眼前的城市,青灰色的天光下,遠景塔吊林立,沒有細部,只有線條的勾勒,像一幅遠未完成的素描。鐘北疆吸了口煙,吐出的煙圈在冰涼的玻璃上彌漫開來,又迅速消失,樓下的街道瞬間隱去,又遽然呈現,卻依然如隱去時那樣,空寂、蕭瑟。

有人敲門,秘書推門進來,邊收拾茶幾邊問鐘北疆還有什么吩咐。鐘北疆沖她擺了擺手,在煙缸邊擰熄了煙蒂,隨手,從衣帽架上取下大衣,快步走出辦公室,進了電梯,按了地下一層的電鈕。

2

下午四點半,鐘北疆到達醫院。在三樓病區的走廊上,他遇見了護士小王。小王在他面前停住,她那張讓人轉身即忘的圓臉笑呵呵的,鐘北疆有點詫異地問:“怎么了小王?”小王咧開嘴,就像一張面餅破了一個洞,咯咯地笑著說:“鐘先生,你舅舅真是厲害,臨死還要拖個墊背的?!闭f完,她飛快地跑開了,把鐘北疆扔在那里,一頭霧水。

踏進病房,鐘北疆發現舅舅已經醒來。看到外甥,周持恒并未如以往般笑容滿面,他的神情嚴肅,咬著下唇,眉頭隆起,他向鐘北疆招了招手,又指了指床邊的椅子,未待鐘北疆坐穩,他抬手指向鄰床,停頓片刻后說道:“老宋死了?!?/p>

沿著舅舅手指的方向,鐘北疆抬眼看去,鄰床那位叫老宋的病員直挺挺地躺著,一條白色的床單覆在他的身上。他的頭,深陷在枕頭里,如同睡熟了一般,床單的一角被塞到了枕頭的下面。

鐘北疆有點迷惑不解,自己昨天還與他交談過,老宋告訴自己,他正準備做心臟手術,可能就在這幾天?!白蛱觳贿€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舅舅遲遲未答。鐘北疆轉過頭去,用目光向母親探詢。

母親一直站在他的身后,裹著黑色的、滾有金邊的羊毛披肩,對著鐘北疆疑惑的眼睛,她微微點了點頭,“你舅舅在昏迷前又是吐血,又是大叫‘要死了,要死了’,把人家給嚇死了。”

“怎么會有這種事?”

母親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

“這也太怪了。他的家人知道嗎?”鐘北疆看著母親問道。

“他家不在上海,醫院已通知他們了?!蹦赣H說著把目光移向了老宋。

鐘北疆也轉向老宋。

白色的床單有一種間離效果,把活著的老宋和眼前的老宋區別開來,床單隱去了老宋的面容,將他融化在一片白色之中,僅有那些凹凸部分,顯示出他的基本輪廓,原來老宋個頭挺高,在床上是細長的一條,每次鐘北疆看到他,他都是坐起的,一個笑瞇瞇的長臉老頭,而今他永遠地躺下了。如果不進行想像,這里沒有不美好的東西,所有的痛苦、磨難、恐懼都被掩蓋了,白色之上是一片寧靜的,了結的、清潔的景象。

“他是被我嚇死的?!本司说穆曇糨p飄而空渺,像是從另一個地方傳來的。

手機鈴響了起來,鐘北疆接起電話,電話那頭傳來了王正乙的聲音:“還好,只是腰椎及腳踝骨粉碎性骨折,要動手術。其他沒什么大礙,都是些皮外傷?!薄澳阋姷剿耍俊薄耙姷搅?,他一個勁地喊冤枉?!薄霸┎辉┩鞯牡染觳榍辶嗽僬f,不過,你勸勸他,別犯傻?!薄拔抑?,你放心!”

放下電話,鐘北疆懸著的心松弛下來。

王小平是他的員工,鐘北疆并不了解他,只知道他是公司的一名保潔員,事發之后,又從總務經理那里獲悉,他來自安徽,非上海戶籍,家有一雙兒女及妻子,一家四口租居在上海,靠他一人工作以維持生活。由于公司對保潔工作有詳細的規定,在鐘北疆出出進進的時候,保潔員們總是盡量規避與他正面相對。因此,保潔員在鐘北疆的印象中,都是些類同的、模糊的影子,就像這個王小平,關于他的相貌特征,鐘北疆是無法描述的,至于其他的,那就更妄談了。

“有事?。俊本司嗽趩枺曇糨p微。

“是公司的事,一名清潔工偷東西,被警察抓了。”

“偷公司的東西呀?”

“是客人的錢和手機,還有金項鏈。”

“那就麻煩了,要是只偷了公司的東西,就算了。”舅舅緩緩言道。

“那是為什么?偷了公司的東西就算了?”鐘北疆問。

“北疆,來,幫我坐起來點?!?/p>

鐘北疆起身走到病床的后面,搖動手柄,床頭開始上升。先是舅舅的頭部,而后是肩胛,舅舅的脖頸像根樹樁似的插在衣領里,又細、又長、又白,困難地支撐著他的頭顱。

“人人都知道偷東西,是不好的,他偷東西,一定有不得已,有的時候,人是沒辦法的,他是被逼的?!本司说穆曇舯葎偛鸥吡?,嘴角也明顯上翹了些。

鐘北疆并不同意舅舅的觀點,但他不想與舅舅爭論,尤其是在這樣的時刻,舅舅已是胃癌晚期,床上的他骨瘦如柴,面色慘白,醫生已明示,舅舅的時日無多,可能就在這幾天,他將告別人世,走完他的人生旅程。對此,鐘北疆及母親明白,舅舅可能也明白。

“舅舅,你先躺著,我出去抽支煙。”

3

離開病房,進入長長的走廊,鐘北疆習慣地將手伸進西裝的內袋,從里摸出一個煙盒,打開翻蓋,抽出一支煙,叼在嘴上,又從褲兜里摸出打火機,正想點燃卻又突然記起,這是醫院,嚴禁吸煙。

黃昏時分的走廊,光線晦暗,只有盡頭的露臺,透出一片灰白,通往那里的落地窗開了半扇,被風吹得吱嘎吱嘎的,嚶嚶嗡嗡的話語聲從掩著或半啟著的病房門內飄出。

類似的場景,似乎在三年前也有過,那時鐘北疆的父親住進了這家醫院,最后的骨髓檢查結果剛出來,確癥是白血病。鐘北疆拿著父親的檢驗報告,在走廊上徘徊,他決定瞞著父親,但他不能確定是否要告訴母親。他一個人在走廊上巡逡許久,是小妹出來找了他。只過了兩個多月,父親就逝世了。

父親住的是樓上的十二層,后來轉去了華東醫院,但格局與這里完全相同。正是父親的離世,開啟了長輩們的消亡年代,父親之后是小舅舅,小舅舅之后是大姨父,在短短的三年間,現在又輪到了大舅舅,念及這些,鐘北疆的胸口憋悶異常,他下意識地將右手插進西裝的內袋,想去取煙,他的手沒有碰到那只煙盒,袋里是空的。鐘北疆停下腳步,他發現自己離可以吸煙的露臺還有五步的距離,而此時,他的左手,正拿著那只找尋中的煙盒。

回到病房的門口,鐘北疆沒有馬上去推門,而是透過門上的玻璃,向內眺望,他看見母親正湊在舅舅的面前,他看見母親的后腦勺和舅舅的半張臉,母親手里捏了一塊毛巾,小心地在舅舅臉上擦拭著,兩個銀白色的腦袋疊在一起,遠遠看去,就像外祖母胸針上的那只蝴蝶。

“你怎么不進去呀?”有人在他的背后問。鐘北疆回過臉,他看見護士小王站在身后,還有兩名男護士,站在小王的身后,他們拉著一張輪床,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澳銈兿冗M吧?!辩姳苯f著,向旁邊讓了讓。小王推門而入,兩位男護把輪床拉到老宋的床邊,他們一頭一腳將老宋抬起并放上輪床。小王先過來拉開了門,看見鐘北疆還站在門口,她又問了句:“你怎么不進去呀?”兩位男護推著老宋出來,輪床經過鐘北疆的面前,他看見老宋的腳露出了被單,那只腳是裸著的,連襪子都沒穿。

輪床推向了露臺的方向,那里有架電梯,據說,是直達太平間的。

4

五點三刻,醫院的晚飯時間到了,就在鐘北疆推開病房門的剎那,一名小護士喊住了他,“喂,203床家屬,”她一臉不悅地遞上一張菜單,“想吃什么在上面打勾?!辩姳苯恿瞬藛?,推開病房的門,聽見舅舅在那兒說:“阿姐,你回家吃飯去吧,我沒事,有北疆陪我就行了。”

電話鈴聲又響起,這次是保安經理老肖打來的,他告訴鐘北疆,警察要求他負責王小平的監護,在他出院之前看好他?!昂冒桑仓荒苓@樣了,你安排一下?!辩姳苯f完,掛了電話

“是那小偷的事嗎?他怎么樣了?”舅舅高高地躺著,似乎比鐘北疆出去前又抬高了些,他的嘴大張著,整張臉鑲嵌在一片白色之中,白色的床褥,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天頂,有點像在意大利看見的“真言之口”,在一片白色之間有張浮雕般的臉,也是慘白的,只有眼珠在移動,透露出關切的神情。

“他說自己是冤枉的,還跳了樓,還好是二樓,骨折了。”鐘北疆說,“這至于嘛,跳樓。”舅舅回應說:“這說明他是冤枉的,不過,也可能是做賊心虛。”

母親拎著飯盒回家去了,病房里留下了鐘北疆與舅舅,他在舅舅的病床旁坐下?!巴砩蠜]有應酬?”他搖了搖頭?!敖裉焱砩喜皇莻ソ阄覇幔俊彼謸u了搖頭,“我陪你,沒事的。”鐘北疆身體前傾,“老舅,你不喜歡我陪你?”舅舅“去”了一聲,橫了他一眼。突然,舅舅的目光緊緊盯在他的額頭以上,“北疆,你怎么長白頭發了?”“你剛發現啊,這不是遺傳嘛。”舅舅沉默了,他專注地打量著鐘北疆,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鐘北疆看著舅舅,他在等待,他有種直覺,舅舅想對他說些什么。日光燈開了,沒有光暈的白色瀑瀉下來,身在其中,人既無倒影,也無側影,像一個個幽靈,沒有影子的人形的東西,一如存于其間的所有物品,顯得既輕且柔。鐘北疆感到自己與坐著的椅子一樣,沒有重量。

“外面的太陽好嗎?”舅舅問。

“還是那樣,有光無熱,只在早上,中午就無光無熱了?!?/p>

“怎么搞的,我這兩天老看見有只貓在屋里。”

“什么?貓?”鐘北疆怔了怔,回身查看,“醫院里怎么會有貓?”當他轉過頭來,卻發現舅舅已經掉轉臉去,正盯著左邊的那張空床出神?!啊端劳鲋畷纺阕x了嗎?……老宋真是被我嚇死的……哎?!?/p>

“我們不說老宋,舅舅,我們不說他?!辩姳苯焉眢w向舅舅挪近了些,伸手拉過他的手掌,“你不想吃醫院里的東西,那你想吃什么?我給你去買。”鐘北疆知道舅舅有許多食物禁忌,但此刻他不想顧忌這些,他知道舅舅熱愛美食?!盁Z?還是想吃別的什么?吃什么我都可以去買?!本司藫u頭,“唉,算了,不說什么了……這一輩子,我什么東西沒吃過……”舅舅身體往上聳聳,他的下巴高高地仰起,向著天花板嘆了一口長氣,“1962年……”

鐘北疆知道,1962年,舅舅周持恒在青海勞改,他也曾經告訴過自己,勞改的右派病死、餓死了許多,同伴張秀達生過癆病,體質本來就差,當時什么吃的都沒有了,張秀達扛不住,很快就死了。而舅舅和李天明會開車,那個年代會開車的人太少了,會開車就可以到處跑,就可以找到吃的,于是才活到今天,不然也早就餓死了。

“開車那是后來的事,1962年我還沒開車。是張秀達的死,救了我和李天明?!本司擞昧λ蔽鹱约旱碾p唇,整個臉部也隨之一抖一顫。鐘北疆感到自己的笑臉開始變得僵硬。

“你們沒有真正餓過,那種餓啊,是見了石頭都恨不得啃上兩口,五臟六腑都絞在一起?!本司讼袷窃谧匝宰哉Z,又像是對著天花板訴說,把這件屋子里的唯一活物——他的外甥,遺忘了。

鐘北疆盯著舅舅的眼睛,這雙渾濁的老人的眼睛,浮了一層淡淡的薄霧,薄霧時聚時散,黃黑色的瞳仁時明時暗,似乎在不停地轉換著表達的內容,鐘北疆有點茫然無措。

“北疆,我吃過人。”

5

有人推門進來,是剛才送菜單的那個小護士。這次,她沖著鐘北疆笑了笑,走向床邊的醫療儀,看了看。臨出門時,她轉過身來,“老先生,你的命真是很硬。大家都在說,你的命太硬了。”小護士吃吃笑著出去了,隨手“砰”的一聲,帶上了房門。

“她還真沒說錯。還記得嗎?那次車禍,大家都感覺我活不了了,就是活著也是個癱子,你看,最后怎么樣?我不僅活了下來,而且行動自如,沒癱?!本司搜鄄ㄩW動,雙手撐起身體,整個背部都挺立起來。鐘北疆趕緊去扶他,他卻推開了鐘北疆的手,張開五指一遍一遍梳整自己的頭發,他的那頭銀發,黏黏的,一撮一縷的,在日光燈下,泛出青幽的銀白,有點像夜色中的月光或星光。

“那只貓又來了?!本司苏f。

“醫院里怎么會有貓?沒有貓。”

“是只白貓?!本司酥钢鴫堑姆较?。

“我給你梳梳頭吧,舅舅?!辩姳苯炔幌胝務摮匀巳猓膊幌胗懻撠?,他起身走到床頭柜前,拉開了抽屜。里面東西不多,一盒碟片,一個隨身聽,一支筆,還有一本書,沒有梳子。他隨手拿出那本厚厚的書,向舅舅揚了揚,“還看書呢?是什么呀?”

“認識書名嗎?”

“‘古文詞類……’最后這個字我還真不認識?!?/p>

“看到了吧,還大學生呢,你們這輩人啊,哼哼。這個字讀‘纂’。”

舅舅又撅起了嘴唇,鐘北疆心中五味雜存。都到這份上了,這張嘴還是這么刻薄,鐘北疆無數次地被它惹惱過,甚至激怒過,只有一次,由于周持恒為自己極不負責的行為狡辯,逼得鐘北疆不僅反擊,而且是訓斥了,他對著周持恒大聲吼叫,語氣之嚴厲使他自己都吃驚:“這叫什么事,你把你的委托人扔在法庭,自己拂袖而去,你是一名律師,你這么做,不但背叛了你的委托人,更是有違你的職業道德。你不配做這份工作!你不配!”周持恒盯著自己的外甥,先是滿眼惶恐,繼而一臉無辜,最后毫無表情地垂下頭,就像一名犯了錯又不知錯在哪里的孩子。

“這本書是李天明的,許多年了,一直沒還給他。我以為他會來看我,所以就帶著。北疆啊,你可要記著把書還給他?!本司藢Υ袅⒅溺姳苯皖亹偵卣f。

鐘北疆平緩了心緒,走回床邊,在椅子上坐定,手里依然拿著那本書,“那么多年了,你為什么自己不去還他?你好像也沒去看過他,是嗎?”

主任醫師帶著三個護士進了病房,周持恒與他們打招呼,醫生例行詢問了情況,又安慰了幾句,在轉身離開時,對鐘北疆作了一個出去的手勢,鐘北疆會意跟了過去。

“情況都知道了?”

“知道了?!?/p>

“都準備了?”

“家里人在準備,應該停當了?!?/p>

“那就好,北疆,穩住了。”

醫生說完與鐘北疆握了握手,帶著護士們離開了。鐘北疆抬腕看表,九點十五分。

走廊上寂靜無聲,白色的日光燈拉長了它原有的長度,顯得幽靜而蒼涼。為什么不用暖色的燈光呢?那樣會使整體變得溫情些;白色的墻冷得凜冽,拒絕觸碰,完全可以用些護墻板改變;豆綠色的地磚像玻璃那般反光,綠瑩瑩的,使得周圍環境益發陰森。醫院為何都是這般冷漠,難道不能裝飾得溫暖些,人性些?鐘北疆眺望著走道盡頭,露臺一片漆黑,就在它的旁邊,有一架專用電梯直達太平間,鐘北疆想,自己是否要坐上那架電梯,下去看一看。

6

周持恒還未入睡,今夜,他精神矍爍,手不停地撫摸著床沿,以及床沿上的書——鐘北疆出去前將書留在了那里。周持恒在等外甥回來,想繼續兩人間的閑聊。雖然周持恒有好幾個外甥侄兒,只有北疆是他喜歡的,不僅是喜歡,他還欣賞,好在北疆也喜歡他,所以兩人的關系一直很親密。他覺得北疆就是年輕時的自己,瀟灑、有才情、愛憎分明,雖然有些率性,有時還很狂妄。這種感覺他對自己的姐姐說過:“北疆像極了我,跟他的老子一點關系都沒有,倒更像是我的兒子?!彼亩?,也就是北疆的母親回答他:“你是他舅舅,這很正常。”

這正常嗎?他記得第一次看到鐘北疆是他剛回滬不久,那是1980年,鐘北疆二十二歲,也就是說,自己去青海的那年,鐘北疆還未出生。

7

鐘北疆剛推開房門,就聽見舅舅聲音朗朗,“北疆,我剛才在想我們的第一次見面,你記得嗎?”

“怎么會不記得?!辩姳苯呎f邊走了進來,隨手關了房門。

“那你說說,那天我說了什么?”

“你第一句話是:‘嗯,真是我們周家的種,看這鼻子,像不像我,我們周家筆挺的鼻子。’——我不僅記得你的話,還記得你當時的表情?!?/p>

周持恒笑了,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他的鼻尖上翹,嘴巴一開一合。這正是鐘北疆第一次看見他時的神情,在那次會面之前,母親一再提醒兒女們不要提及不該問的問題,對口無遮攔的小女兒,母親著重指出:不要問舅舅在青海的事。

幾乎所有的家族成員都出席了那次聚會,明為周持恒接風,實際上大家都想看看,周持恒經歷了二十三年的牢獄之后,變成了何等模樣。一張圓桌上擠了十三個人,旁邊那張也有十多個。剛開始,氣氛有點尷尬,可能是大家不知從何說起,還是小舅舅機靈,數落起哥哥從小如何欺負他,而哥哥之所以如此霸道,全是因為他是周家的長孫,備受祖輩的寵愛。

大姨媽接過小舅舅的話告訴大家:“持恒從小就調皮,有一次他偷開爹爹的車子,你們猜怎樣?他把車借給同學,結果給撞得一塌糊涂,自己卻溜了,兩天兩夜沒回家,爺爺大罵爹爹,讓他趕緊出去找兒子,還說只要他回家,誰也不許碰他,誰碰他,他就叫誰觸霉頭?!?/p>

大姨媽的話引起了哄堂大笑,周持恒笑得淚水漣漣。

“最倒霉的是我?!毙【司擞掷^續述說自己的不幸,“那次阿哥弄了些同學回來,在我們的房間里寫傳單,讓我在門口把風。不知怎么的,爹爹知道了,他蹬蹬蹬上樓,我聽見腳步聲,趕緊回屋報告,結果,阿哥和他的同學都從陽臺上翻走了,我小,逃不掉,結果被爹爹堵在了屋里。他看見那堆紅紅綠綠的紙,就拎著我的耳朵下到大客廳,拿了把雞毛撣子打我的屁股,邊打邊說,叫你弄這些東西,不要小命了,叫你作孽,叫你作孽。就像他打的不是我,是阿哥?!?/p>

整桌人都笑翻了,母親趴在椅背上直喘氣。

類似的聚會以后還有過多次,古靈精怪的周持恒通常是談資,他的促狹與突發奇想令人津津樂道。幾次下來,鐘北疆發現了一個問題,長輩們的講述都終結在了1949年,似乎是,之后的周持恒,再也沒有了讓人難以忘懷的言行舉止,只留下時間的大概劃分:1951年入交大,畢業后留校任教,1957年被打成右派,流放去了青海,1980年回滬,是年,周持恒四十八歲。

至于1980年以后的事,鐘北疆都是清楚的。1981年,舅舅經人介紹與李采萍結婚,李采萍是一名小學老師。第一次婚姻只維系了一年半的時間,以后,他又結了兩次,結果全離了,共離了三次,直到1990年,之后,他便不再結婚。

關于舅舅的三次婚姻,鐘北疆歷歷在目,也常拿此事打趣舅舅,讓舅舅給他找第四個舅媽、第五個舅媽。他認為在正常情況下,他可以有八到九個舅媽,可舅舅卻一派慎重地告訴他說:“事實證明我不合適結婚,就此打住吧?!?/p>

舅舅說此話時,睜大著單眼皮的杏眼,鼻尖上翹著,嘴在那里一癟一癟的。嘴巴是舅舅臉上表情最豐富的部件,有時比眼睛更傳神。

而此刻,鐘北疆眼前的舅舅,張著嘴,睡著了。

8

“砰”的一聲巨響,把鐘北疆從蒙眬中驚醒,他居然在老宋的床上睡過去了。他抬身探看右邊的病床,舅舅曲身躺著,面朝著他,左臂懸到床下,筋筋條條的臂膀下掛了只雞爪似的手,那本《古文詞類纂》掉在了兩張床中間。鐘北疆驚顫了一下,急忙去按床頭的警鈴,又躍身下床,一把拉開房門大叫,“醫生,醫生!”

2002年1月7日凌晨五時三刻,周持恒因搶救無效死亡,時年七十歲,而他等待著的李天明始終未來。

9

舅舅去世后的第三天下午,鐘北疆提著《古文詞類纂》及一盒野山參,來到了李天明的家。一路上,他都在努力回憶李天明的面容,卻總是模糊難辨,極不清晰。鐘北疆是見過李天明的,就是舅舅出車禍的那次,也是在醫院,那天他正與舅舅聊天,突然有個矮小的老人家出現在病房門口。他拄了根手仗,穿一件褐色雙排扣呢大衣,并沒有直接走向病床,而是在床腳停了一下,轉了個方向,再前行兩步,走到病床的中間。他抓下頭上的法蘭西小帽,默默地打量著舅舅,一副大框眼鏡遮住了他的整個面頰,與鼻竇齊平,又是背著光,鐘北疆沒能真切看清他的臉。“你來啦?坐吧?!本司苏f。鐘北疆趕緊起身給老人讓座,老人卻向他擺了擺手,繼而問道:“還好吧?”“還好,還好,死不了。”舅舅回答。老人點點頭,“還好就好啊,保重了?!闭f完他微微一曲腰,戴上帽子,悠悠地轉過身以緩慢的步伐向外走去,這次他走的是門與床兩點間的直線。由于病房的門大開著,而且筆直地對著走廊,所以鐘北疆驚訝地看見,剛一出門,老人的腳步就驟然變快,以至于大衣的下擺被穿堂風高高地鼓起。他一手按著頭頂的法蘭西小帽,一手提抓著拐杖,奮力向前,急于逃離的樣子?!斑@位老人家是誰???”鐘北疆問舅舅?!八欣钐烀?,是我的同學?!本司撕吆哌筮螅荒樛纯?,他說自己的骨斷處又疼了,讓北疆趕緊去叫醫生。

通過舅舅的只言片語,鐘北疆了解到李天明與舅舅不僅是同學、同事,更是難友或獄友,雖然細節不詳,但兩人半生都在一起卻是不爭的事實??苫販?,他們從不來往,也不通音信,除了醫院的那次。鐘北疆萬分不理解,在常人眼中如此珍貴的情誼,在他們之間竟神奇地消失了,不是短暫的忘卻,更像從未發生。

在舅舅那里,鐘北疆沒能得到答案,他希望自己的疑惑能夠在李天明那里得到解釋。

10

李天明的家在一棟高層建筑內,鐘北疆按了1902的門鈴,一陣踢踏踢踏的拖鞋聲傳來,內門拉開了,隔著防盜門,一位中年婦女出現在鐘北疆面前?!罢垎枺钐烀飨壬亲∵@兒嗎?”“是住這里。請問你是?”“我是他的朋友周持恒的外甥,我舅舅要我把這個交給他。”鐘北疆揚了揚手中的包袋?!罢堖M?!边青暌宦?,防盜門開了。

鐘北疆跟在中年婦女身后,穿過廚房進入客廳。他看見封閉了的陽臺上,一位老人窩在一把藤椅里,冬日的陽光沐浴了他全身。老人戴著法蘭西小帽,穿了一件寶藍色的滑雪衫,藤椅上,墊著厚厚的棉墊,一條印有牡丹花圖案的毛毯蓋住了老人的腿,一直垂及腳踝,遮住了腳下的踏凳。

“爸爸,有人找你?!敝心陭D女湊到老人面前說著,隨手拉過一張板凳,“請坐下說話。”她指了指板凳,轉身離去了。

“李叔叔,我是周持恒的外甥,我舅舅故去了,他讓我把這個交給你。”鐘北疆將袋子里的書及山參掏了出來。

老人沒有伸手,他瞇著眼睛,滿是皺褶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稍稍仰起臉,兩片薄嘴唇微微抖動,“持恒走了?什么時候?”

“三天前,臨終他要我把這個還給你?!?/p>

老人紋絲不動,既沒伸手,也不接話。

鐘北疆直挺挺地站著,雙手捧著書與山參,四周沒有任何可以擱東西的地方,除了自己想坐的那張板凳。他有點尷尬。

“我眼神不好,又沒精力?!崩先舜瓜骂^去,停頓片刻之后說,“死得好,死得好。”

一陣沉默。老人依然低著頭。

鐘北疆愣在那里,他不知道如何應對眼前的場景,老人的口氣似乎并無惡意,但如此說話總是令人難以接受。

鐘北疆凝視著李天明,除了一顆頭發稀疏的腦袋,他什么都看不見。

“不好意思,李叔叔,我還有事,那,我先告辭了?!崩先宋⑽Ⅻc了點頭。鐘北疆將手中的東西擱在板凳上,向老人鞠了一躬,后退兩步,旋身大踏步地離開了。穿過客廳,穿過廚房,擰開大門,幾步跨到了電梯前,按了電鈕。他抬頭看了看電梯的液晶顯示器,電梯還在23樓,他看見不遠處的消防通道便走了過去,順著消防樓梯,他下到了18樓、17樓、16樓,快而碎的步伐一直帶著他,直至沖出大樓,來到他的臥車旁。

冬日的陽光下,大地一片蒼白,只有黑色的車頂被照得閃閃發亮,反射出晃眼的光。鐘北疆觸碰了一下車頂,只有暖暖的感覺,連“熱”都談不上。“還真不能相信看到的東西?!彼Z了一句,隨后打開車門坐進去,按下車窗,點了一支煙,腳不由自主地猛踩油門。

11

一路高速,鐘北疆回到母親家中。因為是星期天,弟弟、弟媳、妹妹、妹夫都回家了,連大姨媽也來了。一進門,母親就問:“你去哪了?連手機都不開?!薄拔胰チ死钐烀骷?。”“哪個李天明?是跟你舅舅一起打成‘右派’的那個李天明嗎?”母親邊問邊向北疆走來,大姨媽也跟了過來。

三人在沙發上坐定,母親連聲問:“你找到他了?他還好吧?他說什么了?”

鐘北疆看著母親,那張年輕時無比標致的臉,此刻充滿了疑惑和關切。“人是找到了,東西也給他了,不過他什么都沒說?!辩姳苯卮稹?/p>

“什么都沒說?”母親又問。

“他說舅舅死得好?!?/p>

“什么?怎么會這樣?”大姨媽在一旁驚呼。

鐘北疆正視著母親,問:“舅舅被弄去青海不是因為‘右派’問題,而是因為沖擊英國領事館,是嗎?”

“那還不是一回事嘛,他因為被打成‘右派’,心里生恨,想去英國領事館避難,結果被抓了?!?/p>

“是你舅舅告訴你的?”大姨媽問。

“他提到過,還說先被抓的是他一個人,李天明和張秀達都逃走了,是他經不住拷問把他倆給供了出來,所以三個人都被判了無期徒刑?!?/p>

“本來是要殺頭的。聽講有個很有權勢的人發了調,講:‘讓他們老死在監獄里也就算了,子彈就免了?!贝笠虌屆鎸δ赣H,“持仁,是這樣吧?”

母親說:“是啊,當時我們都給嚇死了,還好有你父親,他是老革命,我們才沒被牽連。”

大姨媽嘆氣道:“哎,那些年噢,真不曉得是怎么過來的?!?/p>

“李天明是不是因為持恒出賣了他而過不去呀?”母親說。

“看你講的,持恒一個周家大少爺,從小被大家慣著,哪里經得起打呀,就連他拿爹爹的車撞成了廢鐵,也沒舍得動他一個手指頭,你記得嗎?”大姨媽問母親。

“他的任性就是給慣出來的。”母親應和著。

“那也就是說,舅舅被打成‘右派’的時候,人還在上海,后來被判了無期徒刑才去的青海?這是哪年的事?”鐘北疆看了看母親,又望了望大姨媽。

老姐倆彼此對視著,兩張非常相似的臉呈現出思索的模樣,還是大姨媽先回憶說,不是1957年,就是1958年年初,距離周持恒被打成“右派”后不久,而十分準確的時間,她也說不上來。

“你舅舅是因為這件事情想要向李天明道歉嗎?”母親還沉浸在自己的問題之中。

“不是,不全是?!?/p>

“什么叫‘不全是’?”母親的話音帶著慍怒,“你支支吾吾的干什么啊,有什么不可以在家里說???”

鐘北疆不知道如何講述舅舅與李天明在青海的經歷,很顯然,李天明并不記恨舅舅對他的出賣,因為后來他們一直在一起,并且在舅舅第一次住院時,他還去看過他。問題肯定出在青海,他隱隱約約地感到與“吃人”有關,但他說不清楚。他估計母親與大姨媽并不知道此事,在她們面前提起,是有相當風險的,因為她們都已高齡了??赡赣H的眼睛不容他回避,它們無比清晰地向他傳達出這樣的信息:無論什么,都不許瞞我。

“好吧,好吧,我說。不過我有一個要求,不管聽到什么,不許激動,不許瞎想。好嗎?”

12

“周阿姨,飯好了,吃飯啦?!北D返暮奥晱牟蛷d方向傳來。鐘北疆抬頭看了看座鐘,不早不晚,六點三十分。這是母親的晚餐時間,隨著年歲的增加,母親的作息時間越發精準,誤差基本控制在五分鐘之內,也就是說晚飯時間最早在六點二十五分,最晚不會超過六點三十五分。

一家人在餐桌旁圍坐下來,保姆依次給每個人盛湯,母親接湯的時候,手有些顫抖,大姨媽關切地看著她,母親對她微笑,輕輕地說了句:“我沒事,我很好?!?/p>

餐桌上的氣氛不如往?;钴S,還顯得有點凝重。弟弟鐘偉疆用湯勺攪動著碗里的湯,邊攪邊一一看著在座的人,“今天這是怎么了?一個個怪怪的。”他停了手里的攪動,看著旁邊的鐘北疆,“哥,這是怎么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鐘北疆聚集過來,小妹責怪的目光,弟弟探尋的目光,大姨媽哀怯的目光,母親空洞的目光。鐘北疆再次陷入自責之中,此刻,他的在場似乎成了不愉快的誘因,他的在場成為一種提示,面對他就像面對了那些不愿溯及的以往。

胡亂找了個借口,鐘北疆很快從家中逃了出來,這是他一天之內的第二次逃離。

13

鐘北疆沒有像往常那樣,將車直接開進車庫,而是把車停在了酒店的門口。剛出駕駛室,站在門口的迎賓就小跑著過來,人還未站穩就嚷嚷道:“鐘先生,鐘先生,王小平的老婆來了,死活要見你,賴著不走啊?!薄巴跣∑降睦掀??”鐘北疆糊涂了?!熬褪峭禆|西那個,四天前被抓的那個清潔工?!?/p>

鐘北疆記起來,王小平跳樓的那天也是舅舅亡身的那天?!叭四兀俊彼麊栍e?!霸诖筇米亍!?/p>

鐘北疆步入酒店大堂,大堂里燈火輝煌,人來人往,鋼琴彈奏的爵士樂從咖啡吧方向傳來,音符跳躍著掠過巨大的水晶吊燈,點點滴滴地落到四周。他環顧周圍,沒有看到類似“老婆”模樣的女性,連大堂經理的座位都空著。他向右邊的收銀臺走去,收銀員小吳立即探身詢問:“鐘先生,有事嗎?”“王經理呢?”鐘北疆用手指了指大堂經理的座位?!皠偛胚€在呀,對了,還有王小平的老婆,還帶了兩孩子呢?!薄昂羲幌拢屗o我電話?!辩姳苯f完,沖著收銀員笑了笑,轉身走向了電梯。

推開秘書辦公室的房門,秘書小李已舉著電話等著了。鐘北疆接過電話,“正乙。”

“周先生,你找我?”

“王小平的老婆在你那兒嗎?”

“我剛把她送去了保安部,老肖正跟她纏著呢。我都跟她纏了個把小時了,這娘們說不通。”

“她想干嗎?”

“她要見你,她說她活不下去了?!?/p>

“是經濟問題嗎?”

“當然,除此之外還會有什么?!?/p>

“這樣吧,正乙,你告訴老肖把人帶我這兒來?!?/p>

“你見她?這娘們可是夠纏的?!?/p>

“見見又何妨。”

放下電話,鐘北疆走回自己的辦公室。

一排寬大的玻璃窗正對著他,在玻璃窗的后面,是繁華的城市夜景,燈光展示出棟棟高樓粗略的外型,一條淡灰色在這些高樓的背后,橫貫了整個視野,那是黃浦江。白天的時候,它是極其清晰的,有時連江上航行著的船只都明晰可辨,而此刻,它在黑夜中蟄伏下來。鐘北疆走到窗前,拉上了厚重的窗簾,他回轉身,走了幾步,在寫字臺前坐下,查看著小李留給他的備忘錄,旁邊放著的正是那本《死亡之書》,鐘北疆翻過幾頁,沒心情看完,已擱在桌上有段時間了。小李敲了敲門,把茶水給他端了進來。

保安經理老肖很快就到了,不過來的只他一人。鐘北疆有些驚訝,問:“人呢?”

“給我打發了?!崩闲ぼE著左手拇指,在肩膀上比畫著,“我跟她說我們鐘先生很忙的,不可能見她。再說又不是我們抓了她老公,公安局又不是我們開的,對吧?”老肖在那兒手舞足蹈地比畫著,逗得鐘北疆只想笑,他問:“正乙不是也說了你的這番話嘛,他說不管用,你說怎么就有用了?”

“那當然了,我是誰?。 ?/p>

鐘北疆被老肖逗笑了,又問王小平的事到底怎么樣了。老肖說:“還是那樣,死活不承認,說別人陷害他。不過也怪,在王小平的更衣箱里,警察只找到了那只皮夾,手機和項鏈哪去了?”

鐘北疆想了想說:“也是啊,沒道理只留下皮夾。刑隊那里有消息嗎?”

老肖撥浪鼓般搖頭。

鐘北疆沉思片刻,提出兩個要求,“老肖,你和區里的公安關系不錯,多和他們溝通,讓他們抓緊點;還有,你去財務那里領兩千塊錢,給王小平家送去?!?/p>

“這是為什么?”老肖向前跨了一大步,一臉驚訝地看著鐘北疆,“怎么,你又心軟了?”

“這不是心軟,有些事還是要有所區別,就像我舅舅說的,可能是王小平被逼無奈,才出此下策。”

“這個,我就弄不懂了,我也要錢,那我也去偷?”

鐘北疆看著面前的保安經理,他知道有些問題這位仁兄是很難理解的,但他是王小平事件的具體操作者,所以必須先對他說明白:“你看,老肖,王小平到上海打工,還拖了兩孩子,是不是不容易啊?我們假設他真是竊賊,他犯罪是事實,他生活艱難也是事實,所以最好的辦法是對他所犯的罪進行懲戒,同時對他的個人狀況予以同情?!辩姳苯f完,發現保安經理一臉迷惘地瞪著他,好像自己壓根就不是在說人話。老肖的這臉恍惚,逗得鐘北疆哈哈大笑起來,“好了好了,跟你說你也不懂,就這樣吧,反正你把這事給我擺平嘍?!?/p>

老肖走了,鐘北疆還沉浸在剛才的思路中。是舅舅的那句話引導了他,“人都知道偷東西是不好的,他是被逼的,有些時候,人是沒辦法的?!笔聦嵳媸沁@樣的嗎?他問自己,法律懲處的是相對的罪行,就像它的設置一樣,不針對任何階級、階層、個體,法律不可能寬恕罪行,只能赦免個人,這也是一種源遠流長的救助之道。就此而言,鐘北疆覺得自己的想法與做法都是說得過去的,也是對舅舅的交代。

14

2002年1月14日上午十時,周持恒在龍華殯儀館火化,母親在家中為他設了靈堂,鐘北疆到的時候,親戚們都已來了,他在客廳里看見了大姨媽,還有母親的兩位堂弟及他們的妻子。一位有點面熟的中年婦女朝他點頭微笑,但他一時想不起這人是誰,所以也只好報以微笑。

客廳的擺設稍稍改動了些,左墻上的油畫取走了,露出了整面米黃色的墻,依墻而立的玄關柜上放著舅舅的遺像,原先在桌面上的擺件都被拿開了,只留下母親結婚時外祖母給的那只英國古董花瓶?;ㄆ渴遣噬能嚵喜A?,里面插滿了白色的百合花,兩只盛著水果與糕點的高腳盤擱在遺像前,銀質的香爐里,有三支即將燃盡的線香,青煙裊裊。

鐘北疆將舅舅的骨灰盒放到了遺像前,鞠躬并續了三支香。他注視著鏡框里的舅舅,舅舅的目光凝視著他的身后,有力地抿緊了雙唇,他的神情若有所思,專注而淡然。這種神情是鐘北疆極其熟悉的,他已記不清有多少次,舅舅在講述一件事或一種觀點時,目光總是會越過他,投向他的身后,似乎眼睛的對視會影響他的表述,又似乎是在對方的背后,被敘述的事件正在重演。

“哥,你回來了?!币浑p手臂環上了鐘北疆的肩頭,是小妹鐘和平,不用回頭,鐘北疆就能看見妹妹那雙笑意盎然的眼睛?!澳阒勒l來了?是三舅媽?!?/p>

三舅媽是舅舅的第三任妻子,家里人都是如此稱呼。“人呢?”鐘北疆問妹妹。“和媽在書房里?!毙∶玫氖謴母绺绲募绨蛞浦帘蹚?,兄妹倆挽著手走向書房。

“哥,有你的電話?!钡艿茜妭ソ诳蛷d的一角,拿著電話沖他搖晃,“哥,你看你,人剛進門,電話就跟來了,你手機沒開啊?”

鐘北疆接過電話,是王正乙:“周先生,白榮華打來電話找你,說我們浦東項目的審批,遇到了問題,他很急?!薄昂玫?,晚上我找他?!辩姳苯畡傁霋祀娫?,那頭,王正乙又說:“還有件事,上午,分局的張隊長來了一次,那個賊找到了,不是王小平,警察是通過銷贓渠道摸到的,是工程部的老潘,照片已經對上了?!?/p>

“老潘人呢?”

“跑了,說他母親病了,前幾天請假回老家了。平時看他挺實誠的,工作也賣力,真是沒想到。”

“那王小平呢?”

“再過幾天就該出院了,謝天謝地,接下來就是警察的事了?!?/p>

15

書房的門虛掩著,鐘北疆輕叩了兩下便推門進去。室內光線幽暗,淡咖啡色紗窗遮擋了外面的陽光,隱隱綽綽的光斑散落在窗前的方桌上,地板上,右墻的書架上,還有母親的身上,門后的風吹了進來,光斑如在海面上波動蕩漾。“北疆啊,過來。三舅媽來了。”母親招呼鐘北疆。

三舅媽站起身,“北疆回來啦。”她微笑著,十指交叉的雙手擱在鼓鼓的肚子上,她依然留著原先的發式,那種“五四”時代的童花頭,劉海與齊耳的短發都向內彎曲,包裹著一張豐滿而白皙的鵝蛋臉。

“您坐,舅媽坐。”鐘北疆趕緊上前攙扶舅媽回座,小妹從書桌前給他搬來了扶手椅,他撫了撫小妹的腦袋以示感謝。

“你舅媽剛才在問舅舅臨終的事,我跟她講只有你在他身邊,他是凌晨五點走的吧?”母親在問鐘北疆。

“是五點三刻,醫生停止了搶救,心電圖顯示心臟已停止了跳動?!?/p>

“他走得還平靜嗎?我聽你媽說他臨死還大叫‘要死了,要死了’,他是不想死,他怕死呀!”三舅媽未等鐘北疆回答,緊接著說,“他啊,老是心里想的和做的不一樣,自己折磨自己?!?/p>

這并不是三舅媽第一次這樣抱怨,當初三舅媽提出離婚時,就說過類似的話,除了心口不一以外,還有不通人情,莫名其妙,輕重不分等等指責,而所有的不睦均起源于舅舅的那次大鬧醫院,那時,舅舅的第三次婚姻剛開始不久。

那是個周一的早晨,三舅媽的外孫突然發了高燒,而孩子的父母都在上班,三舅媽給女兒打完電話,就急急地拉了舅舅叫了輛出租送孩子去醫院。孩子進了觀察室,三舅媽陪著,舅舅隨著醫生去辦公室,醫生開了化驗單要求化驗小便,舅舅去收費處付了款,往回走的道上,他截住了一名迎面而來的護士,將化驗單塞進護士手里,說了句跟我走,便自顧前去,直到護士在他背后大喊一聲“你干嗎”,他才站住。干嗎?問得奇怪,去給孩子化驗小便呀。護士當然不干,說這是家屬的事,應由家屬自己完成。于是就在走廊上,舅舅與護士拉扯起來,化驗單被塞來塞去,而舅媽正帶著孩子在觀察室內望眼欲穿,卻始終不見舅舅的蹤影。這一吵整整花了兩個多小時,從走廊吵到了醫生辦公室,又鬧到了院長室,舅舅搬出諸多法律,殫精竭慮地企圖證明,取小便是護士的工作,而非家屬的職責。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雄辯中,將孩子的危急狀態忘得一干二凈。

孩子的父母趕到了醫院,他們找不到舅舅與那張化驗單,無奈之下,只能要求醫生重開一張并再次付費,過了很久,舅舅才回到了觀察室。

事后,舅舅作了種種解釋,三舅媽并不認可,女兒、女婿也不以為然,他們一致認為舅舅的腦子出了問題,當他因為打那些半吊子的公益官司,一再遭人質疑時,他們就更這樣認為了。三舅媽為此還找了鐘北疆,讓他勸說舅舅,停止承攬那些公益官司。正巧那天有朋友送來兩張音樂會票,他便約了舅舅,想與舅舅好好談談。

這場演出很平庸,周持恒看得生氣,原本說好一起宵夜也被他推辭了。在送他回家的路上,鐘北疆提起了他的半吊子官司,他就更沒好氣,在車上嚷嚷開了:“是許嘉娜說的吧?你別聽她的,你不知道她現在變得多么瑣碎,根本不是當年大學時的樣子,我真有點后悔,要知道她是現在這副模樣,我才不跟她結婚呢!”舅舅說了一堆三舅媽的不是,鐘北疆在一旁插不上嘴,得了一個空,鐘北疆趕緊接過話頭:“三舅媽說得沒錯啊,這點上是你的不對?!彼M量放軟口氣,滿臉堆笑?!澳阒朗裁矗磕悴恢滥切┕偎居卸嗦闊蓭熣麄€是個過場,裝門面的,我才不去湊熱鬧?!本司藫]起右手,像舉著把發令槍,語調輕蔑而憤然。鐘北疆的余光掃見舅舅的整個下巴都抬了起來。“你明明知道這種官司沒得打,為什么接了一起又一起?”“我又不是神仙,我怎么知道個個都是這樣,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新疆孩子的案子嗎?”鐘北疆側了一下臉,舅舅正睜大了眼睛盯著自己,“你說的是那個販毒案嗎?”鐘北疆對此事有點印象,但不太確定?!巴\?!停車!這叫販毒嗎?虧你還有法律知識,我要好好跟你說說。”鐘北疆被嚇了一跳,趕緊靠邊停車。

那是個寒冷的夜晚,車里開著暖氣,還亮著頂燈,雨刮器不停擺動,車窗依然蒙上了厚重的霧氣,面對舅舅近一個小時的狂轟濫炸,鐘北疆覺得自己一會兒是法官,一會兒是公訴人,一會兒是被告,最后,舅舅突然打住,說自己餓了。鐘北疆告訴舅舅:“你就像二戰時的德國戰機,漫無邊際,肆意殺戮,只求把炸彈扔完,才能返航加油?!本司诵α?,笑得高亢而嘹亮,帶著顫音說:“為什么是德國飛機?英美飛機不也一樣嗎?”

16

“北疆啊,舅舅臨終那晚不是跟你說了許多嗎?你說給舅媽聽聽。”母親在提示鐘北疆,暗示他的沉默有點不合時宜。

“那晚其實沒說什么。”鐘北疆又沉默了?!八皇且氵€李天明的書嗎?”母親在一旁催促,她的臉有些灰暗,原本附在身上的光斑移走了,潛伏到左邊靠墻的書架的底部,像某種生物,在緩慢地向上游動。

“說到李天明,舅舅倒是跟我講過他們去北京英國大使館的事,從怎樣計劃到實施,他講得很仔細?!蹦赣H與三舅媽都看著鐘北疆,沒人插話,她們在等待下文。

“舅舅、李天明、張秀達一起被打成了右派,那時他們的行動還是自由的,只是天天被批判,三人都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因為他們一點不覺得自己做錯或說錯什么。于是他們聚在一起商量,是李天明出的主意,說要不想辦法離開這個國家。他們就想到了英國大使館,可怎么進去呢?”

“他們每人都拿了一包石灰,用英語寫了《告全世界熱愛自由的同胞書》。”母親接著鐘北疆的話音說。

“是舅舅走在第一個,他們的設計是:舅舅上前,門口的警衛如果阻攔的話,他就把石灰砸向他。張秀達緊跟在他的身后,如果一擊不中,或有其他人上來,他也要扔出他的石灰包。李天明在最后,負責散發傳單?!辩姳苯A讼聛恚悬c口渴,回過身想讓小妹給他倒杯水,卻發現小妹不知何時已離開了。

“三個石灰包一個都沒扔出去,持恒就給警察抓住了?!苯阋蓡??”母親看見鐘北疆似乎在找尋什么便問他。

“我想要杯水?!?/p>

“正好,你下去叫聲阿姨,我們也要續水。”母親向他揮了揮手。

鐘北疆幾乎能看見這樣的情景:三個年輕人背著挎包徐徐前行,一個在前,兩個在后。他們向著大使館靠近,再靠近,離開門口僅剩十步的距離,前面的那個,右手伸進挎包,突然加快了步伐。而大使館門口的兩名警衛已從左右兩邊夾攏過來。那名年輕人的手似乎被包困住了,他竭力甩動右手,左手護在胸前,擺出一副防衛的架式,雙方在快速接近,瞬間便碰在了一起,一名警衛用臂膀隔開他的左手,一把抓住他的右手腕,順勢把他反拗過來,讓他大頭朝下;另一名警衛已躍至他背后,佇立在那里,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另外兩個呆立著的年輕人。幾秒鐘后,那兩個年輕人撒開腳步,一路狂奔。

這不是鐘北疆的想像,而是舅舅的敘述,舅舅告訴他:“我只看見穿著軍鞋的叉開的腳,腳前面是一片水泥地。我聽見跑動的腳步聲,很快那聲音就消失了?!?/p>

17

鐘北疆與保姆一起回到了書房,他看見母親抬著頭咯咯地笑,三舅媽卻搖著頭一臉的無奈,“你舅媽剛才在講持恒的怪路子,還真是夠怪的,孩子生病,他還有空跟人吵架?你說讓舅媽的女兒、女婿怎么想?”

母親的講述使他突然想到樓下那位面熟的婦女,那是三舅媽的女兒,他記起來了,他們曾有過一兩次接觸,在舅舅的婚姻尚未破裂的時候。

“這些北疆都知道,不過也有北疆不知道的,后來我也不好意思找北疆了,找他也沒用呀?!比藡審牟鑾咨夏眠^自己的小包,小包是銀色的,有淡灰的花紋,她從里面摸出塊手絹,手絹是絲質的。

舅媽說:“我們樓下住的那家,真是蠻不講理,老是上來找麻煩,就因為我們好欺負。有天,他們又找上門來,硬說我們的浴缸漏水了,漫了他們家的天花板。我們根本就沒用浴缸,沒辦法,我讓他們進家看,你知道他們怎么說?。克麄冋f是我們用完了,又擦干了。真是把我氣的。我在那里同他們理論,持恒呢?他只顧聽他的‘拉赫瑪尼諾夫’,好像這事與他一點關系都沒有。吵完了,我進去問他,他反過來還說我,‘有什么好吵的’。好像是我去找人吵架。他還說賠就賠吧,有什么了不起。他是連是非都不分了呀。他以前可不是這樣的,要知道他變得這樣,死都不會跟他結婚的?!?/p>

“你們結婚前你不知道他變了?”母親戴上了她的老花眼鏡,她坐著的圈椅“咯、咯、咯”地響了幾聲。

“都是老同學了,我以為我了解他的?!比藡尩纳袂?,無奈中帶了幾分委屈,她的語速緩慢,聲音低沉,將迷離的目光從母親轉向了鐘北疆。

母親也將目光從三舅媽轉向鐘北疆,“其實啊,持恒有時真是一根筋的,從小就是。有一次吃飯,娘姨有事上樓去了,持恒要添飯,其實飯鍋就在餐臺后擺著呢,最多也只有七八步的距離??沙趾隳兀蝗ヌ盹?,而是巴巴跑到樓上,滿樓地尋找,把娘姨從樓上叫下來給他添飯。我們都說你跑那么老遠,還不如自己走幾步盛飯,他說,‘不要,盛飯是娘姨的事。’你們說怪不怪?我們大家都笑他?!蹦赣H的言下之意是周持恒原本如此,但鐘北疆覺得這不是母親的本意,因為關于舅舅的變化,母親比誰都清楚,她還與鐘北疆議論過,只是當著三舅媽的面,她想維護自己的弟弟。

母親非常清楚自己的弟弟,他從來就算不上是個圓通之輩,他有認“死理”的嗜好,尤其是年輕的時候,是非曲直在他那里基本屬于涇渭分明。母親形容周持恒是件漂亮的瓷器,有一天,這件漂亮的瓷器被打碎了,這還能好嗎?母親說那些罪名持恒連做夢都想不到,更不要說勞改了,沒發瘋已是上上大吉。

鐘北疆曾將母親的比喻告訴過舅舅,當時,舅舅只是笑了笑,未作任何評論,可就在他臨終前的某日,他卻突然提及,“就是二姐深知我,她說我是瓷器,這個比喻很準確,瓷器遭到重擊,毫無懸念地化作滿地碎片,至此以后,這件美麗的瓷器便不復存在了?!?/p>

“我們家被偷的事你們都曉得吧?”三舅媽環視著母親與鐘北疆,見他們點頭,她笑了笑,“持恒給小偷寫信你們可曉得?”“他又出什么幺蛾子,你說給我們聽聽?!蹦赣H端起茶杯,吹開面上的茶葉?!斑@件事我都不好意思說出口,別人聽了會笑掉大牙的,一定會認為他的腦子有毛病?!比藡屢捕似鹆瞬璞?,抿了一小口,用手絹按了按嘴角,面對著鐘北疆,“你那個舅舅啊,別看他平時大模大樣,其實膽小如鼠。自從家里遭賊,他是好幾個晚上睡不著覺,整夜豎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我同他說,賊怎么可能天天來,那不中彩了,可他不信,臨了,他想了個辦法,給賊寫封信。我一直留著,帶來了,你們看看?!比藡屇闷鸩鑾咨系男“瑪Q開鎖扣,從里掏出張疊成四方的紙片,她將紙片遞給了鐘北疆,“你念給你媽聽聽?!辩姳苯归_紙片,一眼瞥去,便忍俊不禁,故意清了清嗓子,“賊兄:本人不是個富裕之人,只是微有薄產,為了使你不走空,特意提示,我的錢放在五斗柜左邊的抽屜里,你可以拿去,其他物品若有合意,也可以帶走,但千萬不要拿我的煙斗和咖啡壺,本人就這點嗜好,還望成全一二。謝謝了。戶主留條。”母親笑得彎下了腰。鐘北疆問,“后來呢?”“他要把紙條貼到大門口去,我跟他急啊,這不鬧笑話嗎?可沒辦法,他死犟呀。后來我靈機一動對他說,要是小偷從窗戶進來怎么辦?他看不見呀。他聽聽有道理,就把那張紙條恭恭敬敬地放在客廳的茶幾上,晚上放,白天家里沒人也放,我都不記得放了多長時間了。”

“還真是不堪哪,以前持恒的膽子是最大的,他有什么不敢?都是那該死的勞改,讓他變了個人。”母親搖頭嘆氣。

“這下你們總該明白了,跟持恒在一起過日子真是作孽呀?!比藡尳舆^鐘北疆遞還的紙條,把它塞入包內。

灰黃色的光斑在整個地面上消失了,它們爬上了左面高高的書架,在一本本書上漫游,前面的鉆進了書間的縫隙,后面的立即填補了它的空缺,周而復始地輪換著,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鐘北疆看著那些光斑,他知道再往上一尺,光斑就會消退,而那時,太陽便落山了。

18

周持恒的下葬日定在1月17日。一大早,送葬的親戚們就齊集在母親的客廳里,保姆為大家準備了早點,上車時,天剛大亮。這陣勢,就像每年的清明節,不過,人少了許多。通常每年的清明掃墓,要用一輛大巴或兩輛依維柯。由于是周三,人們還要工作,所以只用了一輛依維柯,大姨媽也因為身體不適,無法遠行。

自從父親死后,鐘北疆也加入了周家的掃墓行列,每年的清明,都會與家人一起開赴杭州。在杭州的郊外,周家有一片山地,是19世紀末鐘北疆的曾外祖父購置的。從曾外祖父開始,所有周家的子孫身后都埋葬在此,他的父親也葬在此處,這是母親決定的,雖然父親可以葬在烈士陵園之類的地方。令人欣慰的是,歷盡時代變遷,這片山林依然存在。只是,曾外祖父的墓葬被盜了幾次,最近的一次,盜墓者竟然用炸藥轟塌了墻一般的墓碑,將曾外祖父的兩位妻子從墓穴中拖了出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蔓蔓蒿草之間。這使鐘北疆惱怒非常,但他能做的也只是懸以重賞,希望警方盡早破案。

有兩名當地村民已等候在墓穴旁,一切準備就緒,鐘北疆放入舅舅的骨灰,村民蓋上了水泥板,小妹與親戚們在墓前置放鮮花與供品,母親在燃香。

沒有人說話。四周灰暗而陰沉。

鐘北疆扶著母親站在舅舅墓前,他聽見母親輕柔地說,“持恒啊,現在不再有人整你了吧?!蹦赣H的話使鐘北疆頗感蹊蹺,是什么讓母親感覺老是有人在整她的弟弟,從1957年持續直今。

親戚們四散開去,各自祭掃自己的至親,小妹與鐘北疆挽著母親到了父親的墳前,行禮如儀。

按照慣例,曾外祖父的墓葬總是每次掃墓的最后一站,目的是有一個聚集之處,以免大家走散。

表姐一家先到了,正在忙著清理墓穴旁、碑體上、墓前石階及平臺上的殘枝敗葉,一片“唰唰”的清掃聲中,不時地夾雜著幾聲悠長的鳥鳴。

如今在鐘北疆面前的這塊墓碑,明顯的是拼接后的產物,有雕刻的部分更是彰著,和著強膠的水泥不僅阻斷了刀法的自然流暢,更讓一個整體變得支離破碎,如同一段旋律,被無數的休止符打斷。這塊巨大的墓碑隱藏在樹木與藤蔓之間,在這座荒山之上,原本以為可以躲開人世的貪婪與嘈雜,卻未料及人欲橫流。為了避免再一次被盜,鐘北疆在墓的正前方,讓人立了塊石碑,上面刻有這樣的文字:“此墓已多次被盜,穴內已無任何遺物。1997年復立。”

鐘北疆在山頂停留了近十分鐘,他在曾外祖父的墓前行禮,而后告訴母親他要先離開一會兒。

19

由于長年人跡罕至,小道只是依稀可辯,幾乎掩埋在低矮的灌木及不知稱謂的雜草之間。小徑兩旁,密集的樹干及藤蔓縱橫交錯,滿目的枯黃中,有點點嫩綠閃現搖曳。

鐘北疆不停地撥開橫掃過來的樹枝,他的腳掌探測著向下的坡度。地面有些濕滑。輕薄的羊絨風衣時不時被枝叉鉤住,就像上山時那樣,他將風衣緊緊捏著,裹在自己的身上。

這條小道從山腳直達山頂,蜿蜒于植物之間,原始之初它是有石板臺階的,與山頂的墓穴及山腰的石亭同時建成。后來某一年,小徑上的石板連同下方的石亭一并消失了,那座石亭的位置就在不遠處,鐘北疆已能看見那塊較為平整的地面,它是一小片異于周圍的方正之地。

枯葉在他的腳下“咔嚓”作響,偶爾有斷枝的“噼啪”聲,鉛灰色的天光透過樹木的縫隙灑落下來,腐蝕而氤氳的氣息彌漫四周。鐘北疆感到自己的腳步變得沉重,鞋底粘滿了厚重的泥漿。他瞥見幾米以外有個樹墩,便走了過去。他在樹墩上坐了下來,隨手撿了根樹枝,用樹枝清理鞋底的泥塊。

幾只鳥被他驚起,撲棱棱地掠過了他的頭頂,向山頂飛去。它們尖利地鳴叫著,此起彼伏,仿佛是憤怒的責罵,怪罪那個驚了它們春夢的異類。

收拾完皮鞋,鐘北疆環顧四周,分辨那些散落著的林林種種的墓碑,這些墓主多少與他有點關系,有些是他認識的,有些只是聽說過,也有些是他完全不知的。這里埋葬著三代人,有一百年的時間跨度,就像前面的這片黃楊樹,見證了一百年的人世滄桑。這片黃楊的存在,讓鐘北疆既慶幸又驚奇,在盜伐成風的今天,這片巨大的黃楊林居然存活下來,挺拔而高聳的枝干像一道拔地而起的高墻,圍護著下方的平地,清晰地勾勒出原來石亭的位置。正面對著他的有六棵,左右兩邊各三棵,呈反向的“凹”字排列,他知道,最左邊那棵樹的近旁,埋葬著自己的父親,上去一點是小舅舅,大姨父也在就近。周持恒的安身之處就在他的右下方,他一眼便能看見那塊嶄新的大理石墓碑,潔白的石頭,在一片枯黃之間顯得突兀而不群。

就是在剛才,離開舅舅的墓地,在上山的路上,鐘北疆問母親:“媽媽,你覺得舅舅回來后,還一直有人整他嗎?”母親回答:“大家都覺得持恒怪里怪氣,都在笑話他,難道不知道他受了多少苦才變得這樣,這不是整他是什么?”原來母親是這樣理解舅舅的怪異的,這也算不上是錯覺,但有一點母親可能無法理清,舅舅的糾結與錯位是基于心理原因,他是被一個道德問題所困擾,也為自己犯下的罪惡所折磨?!俺匀恕钡淖锬醺幸恢睗摬卦谒男撵`深處,使他焦灼,使他茫然,使他心無所依。

20

在鐘北疆的記憶中,自己與舅舅關于道德問題的討論始于1999年,他從以色列回來,臨走之前,舅舅百般叮囑他,要他帶以色列的國歌唱片回來,各種版本都要。

從以色列回來的第二天晚上,他就去了舅舅家。每次出國,他都要為家人們帶些禮物,給舅舅的總不外乎是威士忌、煙斗及煙斗絲。這次多了三張碟,有美聲的、合唱的、管弦樂演奏的,內容都是斯梅塔那的《我的祖國》。他已記不清開門時舅舅的表情或話語,只記得肖斯塔科維奇的《革命》撲面而來。

舅舅接了鐘北疆遞上的禮物,咧開了嘴。他讓鐘北疆去寫字臺后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在音響旁的小方凳上坐定。這是張很特別的小方凳,母親那里也有一張,凳的四腳與邊框都是紅木的,凳面鑲嵌著大理石。這樣的凳子有四張,周家的四個孩子每人一張。舅舅這張原先一直是大姨媽保管的,不知什么時候,大姨媽把凳子給了舅舅,那也是這間屋內僅有的兩張凳子之一。

周持恒的起居室擁擠不堪,給人一種壓迫感,四面墻鋪天蓋地,一面墻的音響,一面墻的陳列柜,里面都是煙斗及咖啡具,另兩面墻是直達房頂的書架,只留出了窗的部分,各種書刊、無數的碟片充斥其間,連地面上都是一摞一扎的書籍,原先的沙發茶幾都被他處理掉了,連五斗柜也給賣了。

鐘北疆面前的書桌也是滿滿當當,紙片、書報、藥瓶、茶杯、咖啡杯、插了百合花的花瓶,還有一個碩大的煙缸,里面排列著五只煙斗,其中有三只是鐘北疆認得的,DUNHILL是他從英國帶回的,那只PETERSON出自愛爾蘭,它們是煙斗界內的翹楚,而海泡石的人像煙斗產于土耳其。這三款煙斗,是他送給舅舅的,另外兩只看上去陳舊些,鐘北疆估計,又是舅舅從舊貨店淘來的。此外,還有一個肯德基包裝紙袋,鐘北疆拎起紙袋,里面還有剩余,顯然,這是舅舅的晚餐。

“你晚飯就吃這個?。俊辩姳苯钢媲暗氖澄飭?。周持恒連頭都沒抬,他正專著地看著碟片的封套?!澳阍诳词裁??”鐘北疆又問。還是沒有回答。鐘北疆好奇,起身走到舅舅的背后,“看什么呢?這么認真?!薄暗纫幌赂阏f,你先坐著去?!?/p>

鐘北疆百無聊賴地擺弄著手里的煙斗。“把我帶來的碟片放了聽聽吧?!彼麑司苏f。舅舅還是沒答理他?!澳阍俨怀雎曃铱勺吡?!”他威脅舅舅?!安患?,不急,等一下再說?!本司苏f著站起身來,將封套又來回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擱在方凳上,落地燈光從他身后射來,在腳下印出一個倒影,他踩著自己的影子向鐘北疆走來。

“這幾張碟我可是想了好多年了,謝謝你,北疆?!?/p>

“這可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p>

“此話怎講?”

“我送了你那么多東西,你可從來沒謝過我,就像這束花。”

“我可是每次都謝送花的小王。”

“小王只是送,出錢的可是我,你謝過我嗎?”

“你們酒店要用花,我不過是順帶著,這也要謝???”

“你真是沒良心,老舅,你太沒良心?!?/p>

“好了,好了,我謝你還不行嗎?你今天是怎么了,這么計較,這可不像你?!?/p>

“還說呢,進門以后,你就沒顧上我。你在看什么?。俊?/p>

“你知道這首歌的內容嗎?”

“我沒聽過,當然不知道?!?/p>

“這首歌是寫猶太人的歷史與現狀,這個說來話長,你今晚要是沒事,舅舅就說給你聽聽。”

鐘北疆跟著舅舅通過臥室來到陽臺,那里有兩把鋼折椅,還有個木質的小茶幾。這是個初秋的夜晚,天空晴朗,繁星點點,陽臺上沒有開燈,只有周持恒手中的煙斗忽明忽暗,煙草固有的香氣逐漸濃郁,填塞了周圍所有的空間,就像蠶絲那樣,把鐘北疆整體包裹了,一切也不像以往那樣清澈透明,變得朦朧起來。舅舅的講述聲情并茂,普通話與上海話竟能如此美妙地轉接,是鐘北疆以前不曾感受過的,舅舅把“流浪,心靈流浪”像一首歌的副歌那樣重復了好幾次,似乎是一個主題與另一個主題的連接與過渡。鐘北疆被牽引著,被氣味、亮光、語言引領到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這是個奇特的時刻,雖然它的特殊性鐘北疆在多年以后才體會到,這是進入舅舅內心的一個氣孔。正是從那一刻起,在以后的很長時間里,直到舅舅被發現患了癌癥,甚至進了病房,關于猶太人的歷史都是他們談話的內容之一——從猶太人1500年的流亡,到奧斯維辛,到紐倫堡大審判,到以色列建國,六次中東戰爭,再到1963年的法蘭克福審判,一路走來,最后著落在關于制度的罪惡與制度之下個人罪惡的討論。

也是那晚,舅舅對鐘北疆提到,有本書很有趣,是根據一幅畫寫成的,這幅畫出自埃及的法老墓,畫的內容是關于人的良心,在人死后,心臟都要放在一架天平上過秤,而這本書的名字就叫《死亡之書》。

21

事實上,周持恒一直想去以色列看看,鐘北疆也曾經為他安排了行程,可最終,他都以各種并不成立的理由推辭了。反過來,他讓鐘北疆無數次地重復:約旦河以東是綠洲,以西是一片荒漠;幾乎每戶人家門上都有鋼質的花圈(烈士的標志);圣殿山與哭墻的清晨與黃昏;基督走過的小路以及滴灌技術與“基布茲”(集體定居點)?!澳闳绱讼蛲陨校瑸槭裁床蛔约喝タ纯茨兀俊睅缀趺看午姳苯紩@樣問。而周持恒總是這樣回答:“是啊,是啊,我真得去那里看看了?!?/p>

直到最后,他都沒去成。

遙望著舅舅的墓碑,鐘北疆思索著舅舅拒絕去以色列的理由,可能的原因無非是擔憂失去什么,或者是,找不到他想找的什么。

22

“大哥?!薄氨苯??!庇泻脦讉€聲音在叫他,呼喚聲提醒了他,該回家了。

鐘北疆起身向平地的中央走去。

日光比剛才強烈了些,空氣中充滿了泥土與敗葉混合而成的氣息,走在寂靜而潮濕的野地間,鐘北疆感到自己就像一只呆立的鳥,孤獨、固執地努力找尋著什么,似乎是找尋視野以外的存在,又似乎是找尋那些被遮擋或被掩匿了的痕跡。此時此刻,他感到自己應該做些什么,于是從風衣口袋里拿出一臺“隨身聽”,快步走向那塊大理石墓碑。

墓碑前的百合花散發著濃郁的芳香,驅散了草木與泥土的氣息,四個壘起的青蘋果在花的旁邊,鮮嫩翠綠,一團螞蟻正在圍攻那些水果,圍繞著這些龐大之物,螞蟻們費盡心機地忙活著。看著這堆螞蟻,鐘北疆想起舅舅的一個說法,他說人其實比螞蟻好不到哪里去,甚至可惡得多,也可憐得多。

鐘北疆在舅舅的墓前蹲下身來,將“隨身聽”置于鮮花與水果之間,按下播放鍵,正是斯梅塔那的《我的祖國》。他又從褲兜里掏出個塑料袋,將“隨身聽”包裹嚴實,將它放回原位,起身,后退幾步。在他轉身的同時,樂曲的主歌部分展開:在我們的心靈深處,永存著猶太人的靈魂,面向東方,注視著錫安山,我們留存了兩千年的希望,從未失去……

鐘北疆聽見,在自己的身后,歌聲依然繼續:我們將成為自由的人民,立足在錫安與耶路撒冷的土地之上。鐘北疆知道,在未來的某段時間里,這片山林將重復并回蕩著這個聲音。

23

回到車上,天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又回到了黎明之際的灰暗之中。依維柯發動了,鐘北疆打開手機,鈴聲立刻急促地響起?!笆裁矗俊彼麑χ謾C大叫起來,“什么時候的事?”他放下手機,呆呆地看著窗外。整車人都在看著他。

電話是王正乙打來的,他告訴鐘北疆:一個小時前,王小平從醫院的七樓跳下,當場死亡,而今天原是他出院的日子。

鐘北疆在想,舅舅的故事剛結束,或許,王小平的故事才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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