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是一種社會坐標,天地元氣。對一個以文化復興為重任的社會來說,大師的存在,不是可有可無,而是至關緊要,不可或缺”。
作者在尋找大師的過程中,選出了一些人物,他們是饒宗頤、南懷瑾、吳冠中、周汝昌、吳敬璉、厲以寧、李澤厚、余英時、木心、茅于軾、韓美林、范曾、張維迎、吳為山、李敖等。卞毓方通過他們傳奇的學術人生,書寫了名家大師的風骨人生。
山右三賢
姚奠中:百年老樗,半世曲園
——如果有一位百歲老人,是國學大師章太炎的關門弟子,也是唯一公認的健在的弟子,你見不見?
見,就沖他是章太炎的傳人。
——如果有一位百歲博學鴻儒,詩詞、書法、繪畫、篆刻俱登峰造極,并稱“四絕”,你見不見?
當然見啦!這樣的人已經是吉光片羽,鳳毛麟角。
——如果有一位百歲的老右派,身體硬朗、精神矍鑠猶如六七十歲,你見不見?
見,他對人生一定有獨窺的心得。
——如果你知道上述百歲老人只有初中正式學歷,你還見不見?
見,更要見!僅這一條,就足可以寫成一部大書。
這位老人不是別個,就是“山右三賢”老大的姚奠中(山右,乃山西之別稱)。
姚奠中生于1913年農歷五月二十一日,今年正好一百周歲。2013年元月10日下午,筆者前往位于山西大學院內的姚府,見到了仰慕已久的老壽星。
這個“仰慕已久”,究竟是多久?認真說來,也不過是兩年半。兩年半前的2010年7月底,緣于馮其庸的力薦,我知道了“山右三賢”老二的張頷(依年齡大小排序);在同一時間段,緣于柯文輝的推薦,又知道了“山右三賢”老三的林鵬。自然而然,老大姚奠中也跟著進入了視線。若問馮、柯兩位先生當初為什么不向我推薦老大,事后得知,不是姚老在他倆心目中沒有地位,恰恰相反,是地位太高,高到沒有資格向我推薦,高到不忍心介紹我前去打擾。我哩,自打聽說姚老的大名后也不抱奢望,拜訪望百的前輩大家,順逆與否不在于主觀意愿,而在于客觀因緣。
因緣首先是找他的書看。這幾年,我陸續找到了五卷本的《姚奠中講習文集》,王東滿的《姚奠中傳》,梁歸智的《國學·詩韻·書情——姚奠中學術評傳》,姚奠中、劉毓慶的《國學對話錄》,以及他的書畫集等等。看完了,未見如見,心中有了底氣,是以才作此番太原之行。
姚先生住在一樓,這是一套六居或七居,是由相鄰的兩套打通,面積還算寬敞。室內整潔、清新、樸素……透出儒、雅。對,就是儒雅!唉,儒雅這個詞,現在難得一用了,你說天下還有幾個儒?只見冒名的儒商,難尋純粹的儒生。記得劉毓慶著文,說:“姚先生是當代當之無愧的大儒,這‘儒’字不是‘儒家’的‘儒’,而是朱彝尊所說的‘多文之謂儒,特立之謂儒,以道得民之謂儒,區別古今之謂儒,通天地人之謂儒’的‘儒’。凡是與姚先生接觸過的人,都會感到其學問如浩浩大海,不知其深幾何、廣幾何,遂而有‘高山仰止’之感。”
姚老從內室現身了。一喜,不用拐杖,行走自如。又一愣,從照片上看,老人身材高大,比常人聳出一頭,而眼前的姚老,似乎沒有那么高。
因此,坐定,寒暄既罷,我迫不及待地說出心頭的疑問。
老人聽清了,他說:“過去是一米七八,現在老了,沒有那么高了。”
這大概就是歷史。時間使人增高,時間也使人變矮。
姚奠中父母的身高如何,我沒有問,也不必問。據《姚奠中傳》披露,他的祖上,是稷山縣南陽村一個大戶,門前有兩棵又高又大的老椿樹,樹后“宅院深深,房屋緊湊”,詩書傳家,子弟非仕即商,那時還沒有興土改,不知成分為何,反正是有產階級啦,不然,連飯也吃不上,長什么長?
怎么會想到這兒了呢?嘿,因為不久前看完莫言的《生死疲勞》,這位諾獎得主的曲筆是:地主是農村中最勤快的農民,是優秀基因,而一些貧雇農,恰恰是游手好閑、不務正業的負能量。
俱往矣!今天,面對閱遍百年滄桑的姚老,我不想拿一些“初級階段”的題目問他,我只認準了一個理,沒有經濟基礎,就沒有文化,也就沒有今日名聞遐邇的姚奠中。
思想又開小差了。在本書前面寫到的幾位人物中,數吳冠中家貧,但也不是赤貧,父親是小學教員,家中有十幾畝地,母親生了六個孩子,要養活一家八口,日子肯定是緊巴巴的,免不了“瓜菜代”。因此吳冠中取筆名為“荼”,“荼”即苦菜。又因此吳冠中生就一副苦相,到老不展愁眉,脾氣也顯得過于峻急,不像姚老這般好整以暇,又生得一副“好儀容”(周退密語)。真的,你別不信,環境造化人,所以我一看到姚先生,就想到他生長的大宅院,和院前兩棵挺拔繁茂的老椿樹。姚先生以“老樗”自喻(樗即臭椿),一是自謙,二也是對旺發他祖宅風水的老椿樹的感恩吧。
姚先生從小就向往當學者,天賦加勤奮,成績出類拔萃。初中畢業,他越過高中,徑直報考山西教育學院。考是考上了,半年不到,因為拿不出高中文憑而遭辭退。沒奈何補讀高中,也就是一年吧,又因為參與反日、反蔣學潮,被判決“押回原籍,嚴加看管,永不許再回太原”。山西待不下去了,他就跑到江蘇,考進大有名頭的無錫國專。國專僅念了一學期,又跑去蘇州,投奔名頭更大的章太炎國學講習會,并且有幸成為太炎先生的七位研究生之一。這是他命運的一大轉折,一大飛躍。這轉折和飛躍如今都清清楚楚寫在他的臉上。
若說挫折,發生在1957年。政治家玄機獨秉,鳴放在先,“陽謀”在后。他是山西師范學院九三學社支社副主委,負責鳴放會議的主持與匯報。匯報的當然是大家的意見,秋后算賬卻歸到他一個人頭上。于是,他就替大家當了右派。“荊山獻璞成和刖,魯酒無醇致趙圍。”(姚奠中《1978·平反有感》)這都是中國特色,爾后的苦楚自不待言。回過頭來看,他這個右派也沒有白當,補償么,全疊印在他深邃如海、矗立似山的學問上。
我這是開小差。我一邊和老人聊天,一邊浮想聯翩。聊的是極普通的話題,比如,我問老人:您認識朱季海不?他說:認識,在蘇州那會兒,我是章太炎的研究生,他是門人,主要是為師母湯國梨服務。我又問:您認識文懷沙不?他說:聽說過,很早很早,那是1944年春天,我在四川江津白沙國立女子師范學院教書,聽說學院附中有個文懷沙,也是章門弟子,我就想見見他,戰亂時期,沒有正常社交,結果我沒去,他也沒來。循著蘇州章氏國學講習會的思緒,老人又講到了上海太炎文學院,講到了湯國梨、汪精衛、趙樸初等等。這期間,我還問了一個出口就悔的問題:當代學者中,您最佩服的是誰?姚老敲了敲額頭,停了一歇才說:想不起來。
姚老不僅聽力好,視力也極佳,自言每天都看書看報。姚老女兒插話,說爸爸每天寫日記,是那種蠅頭小字,工工整整,一筆不茍。真是令人驚嘆!這使我想到周有光、楊絳,在我熟悉的百歲學人中,只有他們二位有此功能。此時此刻,我很想和老人多聊一會兒,這一刻真正是值千金哪。但是,我得克制,我應知足。比起當初去敦煌見饒宗頤,匆匆一面,一語,一握,今天見姚老,不僅登堂入室,還有幸親聆謦咳,這是何等的福氣!我于是果斷結束交談,取出一本冊頁,請老人簽名留念。
然后,征得老人的許可,自由參觀他的居室。印象深刻的是太炎先生的肖像、姚老本人的書畫、“姚奠中國學教育基金會”的牌匾,他人贈送的蒼松圖、奔馬圖,二十多人的全家福照片。我在太炎先生的肖像前駐足良久,這位清末民初的民主革命家,思想家,近代著名的樸學大師,魯迅、周作人、黃侃等人的一世龍門,綽號又叫“章瘋子”。姚奠中有幸成為“章瘋子”的及門弟子,敢情也染上幾分“瘋勁”。其他我不敢說,至少,他的生命和學術積累已呈逼人的癲狂狀態。我還特別注意到霍松林的一幅行書,那是一首詩。在這三年來的“尋找”過程中,至少有四人向我提起過霍先生的大名。霍先生是1921年生人,中國古典文學專家、文藝理論家、詩人、書法家,現執教于陜西師大。我認真拜讀了他的詩,是稱贊姚公的,詩云:“仲淹遺澤在,奇士起河汾。學入余杭室,文空冀北群。詩風追八代,筆陣掃千軍。永憶同游樂,何時酒更醺。”
在通向書房、畫室的門楣上,高懸一匾,上書“亦曲園”。何謂“亦曲”?令人費解。陪同的薛國喜解釋說:“章太炎的老師俞樾,在蘇州有一處花園,狀如曲尺,故稱曲園,暗喻‘曲則全’,自號曲園居士。你看,姚老的后院也有一個花園,園中小徑曲曲彎彎,是以附庸太師爺,取名‘亦曲’。”“曲則全”,這是老子的哲學。《道德經》有言:“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這么一想,他是把老師的“亦瘋亦癲”化作太老師的“曲則全”了,柔以克剛,忍以成事,難怪他活得這么通達,這么堅韌。走進姚老的書房向窗外看,果然是花木偃蹇,曲徑通幽,別有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