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靜默好深湛之思
同所有的哲學家一樣,張岱年先生“靜默好深湛之思”,從讀中學開始就研讀中國古代哲學的相關書籍。大學時代,在兄長張申府的引導下,他研讀了英國哲學家羅素、摩爾、懷特海的英文原著和馬克思、恩格斯等人的唯物主義哲學譯作。在辟才胡同那個普通的四合院里,他每晚攬卷夜讀,面對一豆跳躍的燈火,在沉思中與先哲對話。
兄長張申府不僅是張岱年的學術引路人,還介紹他認識了熊十力、金岳霖、馮友蘭等哲學前輩。張岱年這位年輕人的見解深得前輩們的賞識和稱贊。馮友蘭曾在一篇文章中評價道:“余偶見一文,署名季同,從老子為晚出,其材料證據雖無大加于時論,但出自筆下時親切有味,心頗異之,意其必為一年長宿儒也。后知其為一大學生,則大異之……”
張岱年極認同宋代理學家張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理想,以“季同”為自己的字。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他署名張季同,先后發表了《先秦哲學中的辯證法》《秦以后哲學中的辯證法》《顏李之學》《關于新唯物論》《辯證唯物的知識論》《譚理》等重要的哲學論文。
在這些文章中,他闡發了中國古代哲學的辯證法思想,嘗試著在方法上將唯物辯證法與形式邏輯的分析方法綜合起來,理論上將現代唯物哲學與中國傳統哲學的優秀傳統結合起來。
1933年,24歲的張岱年受聘到清華大學哲學系任助教。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是中國的多事之秋,軍閥混戰和國土逐年淪喪所帶來的切膚連心之痛,使青年時代的張岱年深感“應付此種危難,必要有一種勇猛宏毅能應付危機的哲學。此哲學必不是西洋哲學之追隨模仿,而是中國固有的剛毅宏大的積極思想之復活,然又必不采新孔學或新墨學的形態,而是一種新的創造”。
一介文弱書生立志要磨礪思想的劍矛,以喚醒麻木的國人。從1935年1月起,到1936年7月止,他歷時一年半完成了《中國哲學大綱》。這部副題為“中國哲學問題”的50萬字的著作一改以人物編年為序的寫法,采用以哲學問題為綱的橫向寫法,首開風氣。用張岱年自己的話說就是:“部類之分別,問題之厘別,處處須大費斟酌。尤其是事屬草創,困難就更多。”
這是中國近代第一部用邏輯分析和辯證方法撰寫的中國哲學范疇史,結構嚴謹,和后來成書的《哲學思維論》《知實論》《事理論》《品德論》《天人簡論》等共同構成了張岱年的哲學思想體系。《中國哲學大綱》于1936年完成后,張岱年請馮友蘭先生審閱。馮友蘭先生充分肯定后將該書介紹到商務印書館出版。
不久,“盧溝橋事變”爆發,日軍占領北平。家住城里的張岱年一時與清華失去聯系,未能隨校南遷。他從此深居簡出,不肯事敵,靠往日積蓄和父親留下的微薄遺產清苦度日。此后戰火南延,上海淪陷,《中國哲學大綱》的出版漸成泡影。
1943年,私立中國大學的校長何其鞏因深知《中國哲學大綱》的分量,力邀張岱年到該校講學。這樣一方面書稿可以印成講義,避免在戰亂中失毀;一方面可有一定收入養家糊口。于是蝸居中的張岱年走上講臺,為青年學子講授老子、孔子、莊子……在那段苦難的日子里,唯一能讓他聊以自慰的是《中國哲學大綱》終于得以第一次排印,但先生的內心深愧未能荷戟上沙場,與民同抗戰。
1948年,商務印書館舊事重提,函告張岱年準備將此書付梓,請再做修正。喜出望外的張老做了19處兩萬多字的增刪改寫后將書稿寄到上海。可因內戰蔓延,出書之事又一次被擱置了。
1956年,商務印書館在歸檢舊庫時發現1936年制作的《中國哲學大綱》紙型完好無損,在“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的鼓舞下,第三次提請出版此書。可此時的張岱年卻已因“說了幾句真話”成為北京大學哲學系第一個被“揪”出來的“右派”分子。張岱年一直非常感謝有膽有識的商務印書館負責人陳翰伯,是他冒著極大的政治風險出版了這本《中國哲學大綱》,但封皮上只能變通地署上“宇同”兩字,那是張岱年的別字。
老樹逢春著新花
改革開放之后,70多歲的張岱年和所有的知識分子一樣如獲新生。在“科學的春天”里,他迎來學術生命的第二個“春天”。
被禁錮了20多年的大腦重新迸射出思想的火花,為補回被耽擱的歲月,張先生手不釋筆,案前燈火夜夜接朝霞,不舍日夜地思與學,述與作,以傳示后人。
僅在1982年至1990年這短短的8年間,張岱年問世的著作就有《中國哲學發微》《中國哲學史史料學》《中國哲學史方法論發凡》《求真集》《玄林評儒》《真與善的探索》《文化與哲學》《中國倫理思想研究》《中國古典哲學概念范疇要論》……上世紀90年代又出版了《張岱年文集》6卷本和《張岱年全集》8卷本。
張岱年青年時代便“有略其耜,載南畝”,而今又已“載獲濟濟,有實其積”,以《中國哲學大綱》和《中國倫理思想研究》兩部皇皇著作成就其學術地位。但面對斐然的成就,耄耋之年的張岱年并沒有歇筆,在兩次文化大討論中與時俱進地力倡綜合創新論、民族精神論。
1936年,張岱年在《哲學上一個可能的綜合》一文中提出了“今后哲學之一個新路,當是將唯物、理想、解析,綜合于一”的睿識。方克立在《中國哲學的綜合創新之路》中認為:張岱年先生所謂“唯物”,首先是指“五四”前后傳入中國的“新唯物論”,即馬克思主義的辯證唯物論,同時還要吸收中國固有的唯物論和辯證法思想;他所謂“理想”,是指中國傳統哲學中的道德與人生哲學,特別是其理想主義的優良傳統;他所謂“解析”,是指西方實證派哲學的邏輯解析方法。將以上三個方面綜合于一,“實際上乃是以唯物論為基礎而吸收理想與解析,以建立一種廣大深微的唯物論”。
多年沉潛,專務沉思。在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的兩次文化討論中,張岱年先生又一次旗幟鮮明地提出文化綜合創新論。
在中國文化走向問題上,張岱年針對“現代化=西方化”的流行思潮,批判自由主義的全盤西化論,也批駁了全盤西化論的變形—體用二元、相互割裂的西體中用論。
新時代的文化討論中,在“綜合什么”、“怎么綜合”的問題上,他提出應對中國古典文化、西方近代文化、社會主義新型文化這三大文化主流,在辯證分析的基礎上進行綜合創新。
在“創造什么”、“怎樣創造”的問題上,他主張“中國文化—社會主義新文化—世界新文化”多級目標,并提出“繼承、選擇、綜合、批判、發展、探索”的綜合創新基本環節。
耕耘在上庠,桃李競芬芳
1978年,北京大學開始重新招收中國哲學史碩士研究生,張岱年主持考試,錄取了程宜山、王德有、劉笑敢、陳來、吳瓊等10位清俊之才。1982年,張先生擔任中國哲學史專業博導,錄取陳來、劉笑敢兩位博士生。在張先生的教誨下,這些學生大多已成為中國哲學史研究中的佼佼者。
劉鄂培先生曾聽過張岱年先生的“中國哲學史史料學”。他在回憶文章中寫道:“在一個能容納一百多人的大教室,座無虛席。有北大的研究生、本科生、留學生,還有北大、清華、人大的教師。偌大一個教室,無擴音設備,連續講兩個小時,即使是年輕教師也會感到吃力,何況岱年師已過七旬,還患有心痛病,不時發作。岱年師登上講壇,服一次藥,講十來分鐘。再服藥,再繼續講……在座者無不為岱老精彩的講課、堅韌的毅力所懾服。課畢,全體起立,報以一陣又一陣的掌聲。”
在授業解惑之余,張岱年常向學生講“顏李”的故事。他說,清初有個顏李學派,他們這一學派的學說是由顏元首倡的,可是發揚光大卻是靠了李恭。張老深望弟子們能發展綜合創新論,在理論上有更大創新。
馮友蘭曾評價說:“張先生治學之道為‘修辭立其誠’;立身之道為‘直道而行’,此其大略也。”在提攜后生方面張岱年也是不遺余力的。他曾用孔子的話作為勉勵:“后生不畏,焉知來知之不如今也?”他樂觀地改陳子昂的詩句為:“前既聞古人,后亦觀來者,念天地之長久,獨欣然而微笑。”
上世紀90年代初,80多歲的張岱年告別講壇,不再授課了,但他并沒有停止思考和工作。除撰寫論文、闡發自己的學術觀點外,他還寫了隨筆《晚晴集》,整理出版文集,擔任了一些學術研究組織的領導職務,只要是有利于民族文化建設的事,或求序或求字,找到老人,他全不拒絕。
張岱年心境淡泊,從不去爭名逐利。最初他的房子是一個小廳加三間小臥室,使用面積僅50多平方米。到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他已是三代同堂,五口之家,住在這樣的房子里,其擁擠程度可想而知。一個學生第一次拜訪張岱年,不禁感慨道:“沒想到,房內走道很窄。我本身很瘦,僅因背著一個稍大的書包,幾乎進不了屋!”而客廳是一塊不到6平方米、用來兼做“飯廳”的地方,書本、雜志,舉目皆是,沒有想象中的寬敞、寧靜與雅致。書房的書架上、書桌上、椅子上、地上,到處都被書塞得滿滿的。直到去世前幾年,張岱年才搬出來。
出版自己的學術著作,他向來不同出版社討價還價。當有出版社問他稿費該怎么給時,他總會回答“按最低的標準吧”,“現在出版學術著作很難,能夠出書就已經很不錯了”。《荀子·致仕》言“美意延年”,就是精神愉快,益壽延年。不管遇到什么事,他總是先為別人著想,在幫助別人的時候,他心里總是樂滋滋的。
2004年4月,95歲高齡的張岱年先生與世長辭。
應付此種危難,必要有一種勇猛宏毅能應付危機的哲學。此哲學必不是西洋哲學之追隨模仿,而是中國固有的剛毅宏大的積極思想之復活,然又必不采新孔學或新墨學的形態,而是一種新的創造。
—張岱年
在一個能容納一百多人的大教室,座無虛席。偌大一個教室,無擴音設備,連續講兩個小時,即使是年輕教師也會感到吃力,何況岱年師已過七旬,還患有心痛病,不時發作……在座者無不為岱老精彩的講課、堅韌的毅力所懾服。課畢,全體起立,報以一陣又一陣的掌聲。
—劉鄂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