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散塵緣

一

華夏民族的書畫藝術(shù)源遠流長，特色鮮明。

尚處在原始社會時期的先民就曾經(jīng)在陶器上描繪簡單的紋飾，這是“美作為有意味的形式的原始形成過程”（李澤厚《美學三書》）。殷商時代青銅器上的紋飾開始具有藝術(shù)形象的構(gòu)思，楚地出土的帛書和秦簡展示了作者將文字藝術(shù)化的追求。這些都為后世書畫藝術(shù)的發(fā)展積累了創(chuàng)作經(jīng)驗。

經(jīng)過秦漢時期文化藝術(shù)的累積和發(fā)展，魏晉之際，出現(xiàn)了“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魯迅《而已集·魏晉風度及藥與酒的關(guān)系》），開始有真正意義上的書法和繪畫實物作品出現(xiàn)、流傳。當然，這與前期的累積是分不開的，如《后漢書》《西京雜記》等文獻史料記載，漢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專業(yè)的畫工，如毛延壽等，唐人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中也記載：“漢武創(chuàng)置秘閣，以聚圖書；漢明雅好丹青，別開畫室。又創(chuàng)立鴻都學，以積奇藝，天下之藝云集。”這其實已經(jīng)開后世宮廷畫院之先河，并且以國家之力，召集了大量的書畫人才。而且中國人很早就意識到中國的書畫實是“異名而同體”（《歷代名畫記》）的密切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書畫藝術(shù)雙流并濟、交相輝映的特點。

縱觀中國歷史長河，書畫人才可謂代不乏人，如顧愷之、王羲之、吳道子、米芾、蘇軾、黃庭堅、趙孟頫、唐寅、文徵明、八大山人、鄭燮等，不勝枚舉。僅清代《歷代畫史匯傳》一書著錄的歷代各類畫家就有七千五百余人，其中有宮廷畫師、書畫士人，也有民間畫師，他們創(chuàng)作了無數(shù)藝術(shù)精品，可惜在收藏、流傳的時候，很多藝術(shù)珍品不幸遭兵火或者人為之害，最終被毀棄或者湮沒無聞。這就涉及另外一個問題，即古代書畫藝術(shù)的收藏和流傳情況。縱觀歷代書畫藝術(shù)的收藏、流傳情況，不外乎兩條主線，即宮廷收藏和私人收藏，而且這兩條主線一直是交融互動的，即私人收藏流向?qū)m廷，宮廷收藏在易代之后改換主人；宮廷收藏散落民間，為私人所有，而且私人收藏之間也是輾轉(zhuǎn)流傳。

二

先來看看宮廷收藏和流傳的情況。宮廷內(nèi)府因為有政治上的優(yōu)勢和雄厚的財力物力，他們不僅召集大批書畫人才進行書畫創(chuàng)作，而且通過各種手段收集庋藏了大量書畫藝術(shù)精品。如前文所言，自漢武帝時起，宮廷就有收藏書畫之好，而且南朝宋、齊、梁、陳諸位君主，都有收藏書畫的愛好。隋朝皇帝也是樂此不疲，“隋帝于東京觀文殿后起二臺，東曰‘妙楷臺’，藏自古法書；西曰‘寶跡臺’，收自古名畫”。（《歷代名畫記》）唐朝太宗皇帝，也喜歡把玩書畫，還派人到民間廣為收集書畫藝術(shù)珍品。五代時出現(xiàn)了官方書畫創(chuàng)作與研究機構(gòu)—宮廷畫院，宋時徽宗富繪畫才能，為畫院訂立了一套完整制度，對兩宋繪畫的繁榮起了很大作用。宮廷畫院和宮廷畫師的創(chuàng)作也為皇家收藏提供了大量的作品。

皇家愛收藏，使得很多私人手中的書畫作品流入宮廷之中。如《歷代名畫記》的作者張彥遠家族，世代為官，并且喜好收藏書畫藝術(shù)，據(jù)張彥遠《法書要錄·自序》所言：“彥遠家傳法書名畫，自高祖河東公收藏珍秘……金帛散施之外，悉購圖書。古來名跡，存于篋笥。”張氏《歷代名畫記》中也曾說：“彥遠家代好尚，高祖河東公、曾祖魏國公相繼鳩集名跡……汧公博古多藝，窮精蓄奇，魏晉名蹤，盈于篋笥。”張家從高祖開始，便廣撒金銀，收集書畫，經(jīng)過數(shù)代人的累積，珍藏了大批珍貴的書畫珍品，如鐘繇、張芝、衛(wèi)夫人、索靖、王羲之、王獻之等名家的真跡多卷。但是好景不長，張家得罪了宦官魏弘簡，魏氏欲構(gòu)陷張氏家族，但是找不到把柄，于是在唐憲宗李純面前吹風，說張家所藏書畫珍品非常豐富，皇帝老兒也是貪得無厭，獲悉之后，直接給張家寫信索要這些藝術(shù)珍品。面對強權(quán)，張家人不敢不進獻所藏的書畫，于是“以鐘、張、衛(wèi)、索真跡各一卷，二王真跡各五卷，魏、晉、宋、齊、梁、陳、隋雜跡各一卷，顧、陸、張、鄭、田、楊、董、展洎國朝名手畫合三十卷”以及《玄宗馬射真圖》等上交皇家，皇家內(nèi)府也是毫不客氣，照單全收，從此這些書畫如同泥牛入海，“世不復見”，令人敢怒不敢言。

皇家的另外一個收藏路線是王朝更迭，新興王朝接管前朝的書畫，于書畫而言只是改換了主人而已。如曹氏父子雅愛藝文，收集了不少書畫作品，司馬氏篡魏之后，諸多藏品順理成章地歸司馬氏所有，“魏晉之代，固多藏蓄”（《歷代名畫記》）。李唐代隋之后，隋朝統(tǒng)治者遺留下來的書畫作品則悉歸唐朝君主所有，“圣唐武德五年，克平僣逆，擒二偽主，兩都秘藏之跡、維楊扈從之珍，歸我國家焉”。（《歷代名畫記》）趙宋王朝代興，也是將五代諸國內(nèi)府遺留下來的書畫據(jù)為己有，蒙元代宋、朱明易元、清朝易明，莫不如此。

然而，因為政治的興廢和王朝的更迭，宮廷收藏的書畫作品總免不了跟著受池魚之災。僅據(jù)《歷代名畫記》所載，從漢代至唐朝，書畫藏品就有十次大的浩劫，即漢代數(shù)朝書畫積累在董卓逼漢獻帝西遷時被毀棄，“及董卓之亂，山陽西遷，圖畫縑帛，軍人皆取為帷囊，所收而西七十余乘。遇雨道艱，半皆遺棄”；魏晉百年的內(nèi)府書畫收藏在胡人入洛時遭到焚燒，“胡寇入洛，一時焚燒”；西晉覆滅后前趙昭文帝劉曜駐鎮(zhèn)長安，不惜書畫，很多珍品因此遭毀棄，“晉遭劉曜，多所毀散”；南朝侯景之亂的焚毀，“侯景之亂，太子綱數(shù)夢秦皇更欲焚天下書。既而內(nèi)府圖畫數(shù)百函，果為景所焚也”；南朝梁元帝投降時焚燒的書畫，“元帝將降，乃聚名畫、法書及典籍二十四萬卷，遣后閣舍人高善寶焚之”；隋煬帝巡幸揚州時將內(nèi)府大部分法書名畫帶在隨行的船上以便隨時賞玩，“中道船覆，太半淪棄”；李世民滅竇建德與王世充后命宋遵貴將兩家所藏書畫用船運往長安，“以船沂河西上，將致京師，行經(jīng)砥柱，忽遭漂沒，所存十亡一二”；唐玄宗時期岐王李范得到大批他人盜自內(nèi)府的書畫，但害怕獲罪竟全部焚燒，“后懼乃焚之”；玄宗時長達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亂”，不僅使唐王朝由盛轉(zhuǎn)衰，而且內(nèi)府收藏的書畫珍寶也遭到了嚴重的損失，“祿山之亂，耗散頗多”；肅宗李亨即位回到長安后，又因“不惜名跡”，把內(nèi)府殘留下來的書畫藏品賞賜給貴戚，進一步使內(nèi)府藏品外流、失散。“肅宗不甚保持，頒之貴戚。貴戚不好，鬻于不肖之手。”

這些政治軍事斗爭，讓中國古代的書畫珍品大量毀棄失傳，著實讓人扼腕嘆息。

三

隨著書畫藝術(shù)的發(fā)展，特別是皇家收藏書畫的引領(lǐng)示范，正如俗話所說，“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官僚士大夫和平民百姓也開始流行收藏書畫，甚至成為一種風尚。宋元以降，私人收藏書畫的風氣尤盛，如米芾、李清照夫婦、賈似道、趙孟頫、王世貞、高士奇、和珅等，數(shù)不勝數(shù)。據(jù)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記載，東角樓街巷“以東街北曰潘樓酒店，其下每日自五更市合，買賣衣物書畫珍玩犀玉”，而相國寺內(nèi)交易的也“皆國朝名公筆跡”，可見當時書畫收藏和買賣在民間已經(jīng)非常盛行了，而且書畫很早就走上了“市場經(jīng)濟”的道路，這無疑也加速了書畫作品的創(chuàng)作和傳播。

從民間書畫收藏的來源來看，應該主要有兩條途徑，一個是從宮廷流向私人手中，另一個則是私人之間的書畫藏品相互流通。

先看宮廷流向私人這一方向。前文我們談到唐肅宗把書畫作品賞賜給皇親貴戚，這些貴族階層如果家族敗亡，其收藏的書畫作品則很可能流向民間，當然也不排除重新流回宮廷這一情況。另外一種則是看守宮廷書畫的官員監(jiān)守自盜，如武則天當政期間，寵幸張易之等，張易之奏請修整內(nèi)府書畫，在這個過程中，張易之偷梁換柱，把摹寫復制的仿作進行裝裱，換掉真品。神龍元年（705）武則天病重，張諫之等起兵迎太子奪權(quán)，殺掉張易之等，張易之偷盜出來的書畫則歸少保薛稷所有，薛死后這批珍品又流入岐王李范手中，可謂輾轉(zhuǎn)流傳。南宋奸相賈似道也是如此，在宣和、紹興年間將內(nèi)府所藏珍品暗中據(jù)為己有，賈似道仕途敗落以后，這些書畫才被重新收歸內(nèi)府。

書畫在私人之間的交流，正常情況應該是通過買賣交易進行，當然也不排除官吏權(quán)貴們向弱勢群體巧取豪奪獲取他人藏品。如宋代著名詞人李清照，她與趙明誠情投意合，夫妻二人喜好收藏金石書畫，據(jù)李清照《金石錄后序》所言：“每朔望謁告出，質(zhì)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后或見古今名人書畫，一代奇器，亦復脫衣市易。嘗記崇寧間，有人持徐熙《牡丹圖》求錢二十萬。當時雖貴家子弟，求二十萬錢豈易得耶？留信宿，計無所出而還之。夫婦相向惋悵者數(shù)日。”李趙夫妻二人喜好收藏書畫，主要是在前文提及的相國寺等市場購買。因為出身寒族，財力不支，二人竟然經(jīng)常靠典當衣物換得銀錢，然后再去購買書畫，因為錢財不夠，面對徐熙《牡丹圖》，只能嘆惋惆悵。而趙明誠死后，李清照大病一場，后又被“匪人”張汝舟騙娶。這個張汝舟是一個有嚴重道德缺陷的小人，他不僅向朝廷行騙，騙得一官半職，而且對李清照的騙婚則“是出于覬覦她的珍貴收藏”（陳祖美《李清照評傳》），真是無恥之極。

明代奸相嚴嵩也喜歡收藏書畫，他憑借手中的權(quán)力，巧取豪奪，對違抗其意志者，不惜大打出手，甚至痛下殺手。據(jù)沈德符《萬歷野獲編》記載：“嚴分宜（嵩）勢熾時，以諸珍寶盈溢，遂及書畫古董雅事。時鄢懋卿以總鹺使江淮，胡宗憲、趙文華以督兵使吳越，各承奉意旨，搜取古玩，不遺徐力。時傳聞有《清明上河圖》卷，宋張擇端畫，在故相王文倍（鏊）胃君家，其家巨萬，難以阿堵動，乃托蘇人湯臣者往圖之。”這個故事有幾個不同的版本，清人劉廷璣《在園雜志》記載的嚴嵩之子嚴世蕃貪圖的是王忬家的《輞川真跡》，后不惜殺死了王忬。不管哪一個版本是真實的，這里至少給我們透露了這樣一個信息，即當時民間私家收藏風氣之盛，甚至有些官吏為了書畫藏品膽敢徇私枉法。

綜觀古代書畫收藏的線索，基本上是以皇家內(nèi)府為主，以官員士大夫及民間的私人收藏為輔，這兩條線交互進行，皇家收藏會流落到私人手中，民間收藏也會轉(zhuǎn)入內(nèi)府。中國的書畫珍品在這種輾轉(zhuǎn)收藏中或得保存，或被損毀，收藏者或得其樂，或受其害。行文至此，不禁想起了《金瓶梅》中李瓶兒攜帶的一百顆西洋大珠，它幾經(jīng)輾轉(zhuǎn)，流入梁中書之手，后又轉(zhuǎn)入李瓶兒手中，瓶兒死后轉(zhuǎn)入西門慶之手，西門慶死后留在吳月娘手中，最后又落入云離守囊中，如張竹坡批《金瓶梅》時所言：“今張昔李，俱是空花，不特色本虛無，而百萬金珠變無非幻影也。”雖是說珍珠寶物，然而書畫藏品何嘗不是如此。要想求得“詩意的棲居”，超然物外或許是更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