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3日,晴
今日生肖沖狗,煞南,宜嫁娶,忌出行。
我不應該出門前不看皇歷的……這才走了幾步路啊!
身體不受控制地迅速下墜,頭重重地向后撞去,砰的一聲悶響,想是我的頭撞在厚厚的水泥井壁上了。幸好我不是人,否則這下定要了小命。
這已經是本月的第三次了,等抓到那個偷井蓋的賊,我不從糞坑里找塊磚頭拍他一臉SHI才怪!
正當我在井底意欲發出憤怒的咆哮時,一個黝黑的物體在我眼前急速放大——似乎是一個人。
“哎呀!這是誰啊,這么缺德!”
那個一屁股坐在我臉上的家伙開始罵賊,我聽著心有戚戚焉,正要“哼哼”兩聲以示共鳴,突然察覺有一股黏稠的、綠白相間的膿狀物體在我眼瞼以下五公分,靠近鼻翼的左臉中端處開始蔓延……
……哦賣糕的!這一屁股坐在老子臉上的家伙有痔瘡!
“哎喲!是什么東西,尖尖的,硌得爺屁股生疼!”那人哀號。
呸!免費利用老子極富貴族氣息的鼻子戳破他滿屁股上不知凡幾的痔瘡們,不感激也就算了,竟然還敢叫疼?我氣得牙癢癢,恨不得立馬張開我那一口僵尸牙把他屁股咬個對穿!
但是,我最終還是忍住了,沒有咬下口。這是因為,第一,我是一個有品味的僵尸,絕不會對兩坨臭肉下嘴;第二,我是一個好脾氣的僵尸,從不咬人;最重要的是,這家伙……穿著道袍,而且在他道袍背后的布包里,隱隱有糯米的味道!
“對不起了兄臺,沒想到下面還有人。”
那人扭頭道歉,一臉不好意思,二十出頭,是個羞澀的小道士。我平時不吸活血,最多偶爾去偷偷醫院的過期血漿,所以身上沒有多少尸氣,這才被小道士當成了活人。
“不知兄臺能否讓我踩著你的肩膀爬上去,然后我再把你拉上來?”
摔!誰說這貨一臉嬌羞來著?
人不可貌相啊,怎么這么厚臉皮??!咋不讓我踩著你的肩膀爬上去再把你撈上來呢?算了算了,誰叫這貨是個道士呢,唉!
小道士踩著我的肩膀爬了上去,將我拉上來,然后問我京郊的垃圾場怎么走。
我心頭一跳,這歪脖子小道士背著一袋子糯米要去垃圾場做什么?
京郊垃圾場里有個廢舊倉庫,那可是俺們的老巢。我心中隱隱不安,用法訣召喚來一只紙鶴,讓它將貝貝喊回家。
貝貝是一只自稱活了八百年的狐貍精。
原本今晚我打算先溜進協和醫院的血庫解決一下晚餐問題,然后再跟它一起去看焰火的,結果狐貍精又不知跑去勾引哪家少爺了,所以哥只好獨自前行。如今,這一顆痔瘡,摧毀了我所有的心情和食欲,我只好回家,打算用舒膚佳在我那張幾百年的老臉上擦了又擦。
正趴在窗前寫日志,突然暴雨如注,一個驚雷從窗外掠過,幾乎轟在我的腦袋上。
俄頃,轟轟烈烈、傾盆而下的暴雨順著風向從倉庫的透氣窗里激射而來。黃豆兒大小的連綿雨柱越窗而過,噼里啪啦地打在我書桌前。
就在這時,貝貝從外面氣急敗壞地闖進來,一把拉過我的椅子,癱坐而下:“哎呀媽呀,嚇死我了!好大的閃電,差點劈洗我!”
“麻煩你,不要講港臺腔,那字不念‘xi’念‘死’好嗎?”我翻了個白眼,對這種重色輕友的貨色,態度就當如秋風掃落葉一般嚴厲。
它甩著身上的雨珠走到我身邊,順手拿起我的日記,頓時怒了:“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已經修得人身,不要再用‘它’稱呼我!”
“圖有人身,毫無人性!哪兒有人會如此不講義氣,將階級兄弟拋下獨自去尋歡?”
“階級兄弟?你看清楚,老娘是個女滴!老娘這種如花似玉的狐貍精,勾男引女是天職好嗎?今天大好節日,老娘不出門難道跟你這僵尸談戀愛?”
貝貝斜了我一眼,目光挑釁,我慌忙敗下陣來。
“那啥,我們是朋友嘛。談戀愛總會分手,只有友誼才能長存。再說了,倘若我也有了情感的羈絆,誰來拯救世界?。 ?/p>
“得了吧你,你以為你活在好萊塢??!”貝貝一如既往地犀利,“拯救世界的那是超人,一只僵尸要想拯救世界,只會招來龍虎山的道士!”
“你看,我不是也把筆仙用‘它’稱呼嗎?這個,我們兄弟之間要講究公平嘛……”
此處插播一則:筆仙,性別不詳,妖齡一百。一百年前某個夜黑風高的夜晚,我嘴饞出門偷雞,回來時在某個文具攤上順了支毛筆當燒烤刷,誰知誤將朱砂當做番茄醬,又把一本道典當了柴燒,結果那毛筆就這么莫名其妙地成了精,并自此以仙人自居,自封“筆仙大人”。
狐貍貝貝聞言大怒:“??!你這死僵尸,為什么總無視我辛苦修道的成果,睜大你的死人眼看清楚!你看看我這水蛇蠻腰,你看看我這蝤蠐頸項,你看看我的如花容顏……那臭筆桿不過八寸長短、半寸寬厚,小鼻子小眼的不成人形,能和我比嗎?它能比嗎?”
狐貍貝貝越說越焦躁,干脆跳上前來掐住我的脖子拼命搖晃!
雖然我沒有呼吸,不至于被掐死,但也給搖得七葷八素、兩眼冒金星。眼見貝貝一時間氣憤難平,我連忙轉移話題:“筆仙呢?它不見了,你見過它嗎?”
“它不是好好地待在我的肩膀上嗎?這么大支毛筆,你竟然看不見?”貝貝用她那雙貼滿了夸張的假睫毛,戴著藍色美瞳的眼睛沖著我狠狠一瞪。顯然,她看穿了我企圖轉移話題的小把戲。
“哪有?”
“放屁!怎么沒有?老娘剛才進門前還和它說話來著。你要繼續東拉西扯,老娘就撕爛了你的嘴,再也不給你做飯吃!”
貝貝是個彪悍的潑辣女人,不,是潑辣女妖。
不過,她的廚藝倒真不是蓋的。一根普通的黃瓜她可以先正切、再反切、然后橫豎撇捺一頓亂剁。你可以聽到菜刀撞擊砧板的聲音“嗒嗒嗒嗒”就像機槍掃射,人似貂蟬菜刀如龍。一陣工夫后,當你以為黃瓜只怕早就要骨肉分離、細如齏粉了,她卻可以把一條切得橫豎交錯的黃瓜拉成一架紙制手風琴的形狀,骨肉連筋、滿身刀疤卻絕不讓一粒黃瓜籽兒從手風琴的縫隙里流瀉而出。
對于一個獨身、唯一愛好就是吃但偏偏自己是個廚藝白癡的僵尸來說,有什么能比這免費的美食更重要呢?
這個彪悍的女妖我可以不要再見,可是這個女妖燒得的一手彪悍好菜,我卻是絕對不能再不見。
于是我立馬乖乖地閉嘴,睜著一雙無辜的、可愛的、清亮的眼愣愣地望著貝貝的肩膀不再言語。
貝貝立馬發現不對勁,伸手一抹肩膀,臉色大變。
“哎呀,猩猩毛不見了!難怪我剛才說它不像人類,它一點動靜都沒有呢。要是以往,那聒噪貨要吵死我了,敢情是我把它弄丟啦!”
“我說什么、我說什么來著?我就猜到是你把它帶出去耍了吧,果真不出我所料。嘿,說起來還真是氣人,明明我才是這家伙的主人,為啥它對你這只狐貍精比我還親?難道說是同性相斥,異性相吸?可沒聽說過,一支毛筆還分公母的呀!真是沒天理啊沒天理!”
我趁勢感嘆天道不公,妖心不古,狐貍卻不耐煩,一把推了我個趔趄。
“啰唆什么?一個大男人,整得跟個人妖似的,還不快點出去找!”
“唉!說好了,不許人身攻擊,不許出現侮辱性詞匯!我明明是純種僵尸,什么時候成了混血種?”
“再啰唆老娘走人了,再也不給你管飯!”
貝貝咬牙切齒,一副惡狠狠的晚娘后母模樣??墒牵瑧{什么她就能算準了我吃她這招?
好吧,為了我可憐的胃,我閉嘴。誰叫我是一只嘴叼的僵尸呢!
“是你帶它出去玩兒的,現在弄丟了為啥你自己不找?”我心中不服,小聲嘀咕,可還是被這只耳尖的狐貍聽見。
“你是不是存心嘲笑老娘?”
“這不是明擺著嗎?您老人家都修煉八百年了,連這區區五百年的小天雷劫也怕?”
是時,一道閃電劃過夜空,驚雷乍起,光芒慘白,欲瞎人眼。
狐貍明顯地顫了一下,怒容又起,嘴唇哆嗦:“你嘲笑老娘是不是!老娘八百歲的春秋就偏偏只有四百年的道行,那又怎么了?要不是為了你,老娘至于這樣?要不是為了你……你有本事再嘲笑一次試試?老娘就拼著被雷劈的危險立馬消失!劈死了也干凈,一了百了!”
“什么‘要不是為了我’,這語調曖昧得……好像我和你有那啥非正當關系似的。反正你是千嬌百媚的狐貍精不愁沒人要,搞搞緋聞什么的,只怕身價要更高,我就慘了!我可是標準的來自十六世紀的最后一個純情老處男啊,可憐我……”
貝貝的眼神越來越冷,越來越亮,就像窗外閃過的電光,一點一點直逼我的心里,我一時膽顫,最終沒敢把話說完。
“我數三聲,你要是還不滾出門去找筆仙,老娘立馬消失!老娘說到做到,一、二……”
“我走,我走,我馬上走!”我舉手致敬行禮。
小爺我明明就不喜歡她,為啥這只野狐貍就這樣吃定了我呢?
“最后一個問題。”我又折回門口,對著高高在上的貝貝女王點頭哈腰地歉然微笑,“這黑燈瞎火的,要我如何尋找如此渺小的一支細桿子毛筆呢?”
“你不是有鼻子嗎?”
貝貝神色平靜,并不像先前一般顯山露水的彪悍,眼神里反倒有一種寧靜雅致的柔媚。
“是啊,那又怎樣?”
“那就這樣?。 焙傌愗愝p輕抽搐一下她小巧而秀氣的假鼻子。
“你不是吧!”我沉思片刻,終于緩過神來,破口怒喝道,“我是屬狗,但不是真的狗!你竟然讓我用鼻子去嗅?”
貝貝這只野狐貍,實在是太傷人自尊了!
她聳聳肩,一臉的不置可否,只是堅定而決絕地用自己嬌小的身軀堵住宿舍門,絕不再讓我進去半步。
除非我愿意和她耳鬢廝磨,摩肩擦乳地貼身擠過,否則斷然不能進門。
兩條道路,進或者不進。
我選擇后者。
非典型同居生活
于是,在這個風雨交加的夜里,人家夫妻雙雙把家還,我孤身一人往外闖。
闖到外面尋找那八寸長短、半寸寬厚、灰不溜湫、綠豆小眼的筆桿子小妖精。
一道閃電劃過夜空,慘白的電光照亮這烏煙瘴氣的垃圾場,和垃圾場里唯一的、門口掛蛛網的廢舊倉庫。
一時間,大雨傾盆、傾斜如注。
“筆筆啊……筆筆……”
我在一片凄風苦雨中深情地呼喚,沒人理我。
“禿驢啊……禿驢……”
還是杳無音信,這不科學!這家伙向來以道教仙人自居,若是聽到我叫他禿驢,依他的性子,早就撲上來跟我拼命了。這種電閃雷鳴的天氣,狐貍這種超過五百年道行的妖怪是不敢出門的——天雷要劈她,可我與筆仙這種小妖精卻是不怕的。問題在于,我好歹是個高級僵尸,一般人拿我沒辦法,可筆仙這種道行微弱的慫貨,三歲小孩都能把它當柴燒了。
“禿驢啊禿驢……筆筆啊筆筆,我親愛的小毛毛……”我哭天搶地地在深夜的垃圾場里狂奔,在一堆堆被稀泥泡爛的紙巾、泡面盒、瓜子殼中扒拉,可垃圾實在太多了,根本找不到那渺小如煙頭的爛筆頭。
當我垂頭喪氣地挪回那個被我們稱為“妖怪之家”的廢倉庫時,臉上寫滿了深深的無奈和哀傷……
我已經做好準備面對貝貝的咆哮了。我們這三只怪物在偌大的北京城里守望相助、相愛相殺了這么多年,倘若今夜真將筆仙丟了,不知狐貍會難過成什么樣子。
可是,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當我一頭雨水地走到家門口,竟會看到這樣的景象——
倉庫的穹頂上掛著一溜的小彩燈,彩燈上掛滿彩帶和氣球,空氣里混合著可樂、紅酒和蛋糕的香味。在這種喜氣洋洋的氛圍下,窗外的電閃雷鳴竟反倒成了點綴。
狐貍精貝貝穿了一身桃紅色的旗袍,左手持一杯紅酒輕輕搖晃,體態婀娜地倚靠在書桌前,右手食指在我攤開的日記本上指指點點,放肆地笑著,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渾球!你們這兩個渾球!”
我咆哮著撲過去,抓住這兩妖渣一陣狂抖,將一身的濕泥和臟水甩到他們頭上:“你們怎么可以這樣……”整個倉庫里都回蕩著我憤怒的咆哮。
貝貝壓根不理會我的咆哮,用十分優雅的姿態拿過一張紙巾擦擦臉,淡定地瞥了我一眼:“大過節的,大家開心一下嘛。”
“開心!你們這叫拿我尋開心!”她越是輕描淡寫,我越是氣得肝膽俱顫。
“你昨天在日記里寫了‘捏住了它的后腿’這種欠抽的話,所以這是對你的懲罰!”筆仙幸災樂禍,我略愣了楞,想起昨晚貝貝自告奮勇地教我練飛行,聲稱已經掌握了“躡云術”,整個帝都可以一炷香打個來回什么的,忽然一下絆在瓦片上,一頭栽下房去,要不是我手疾眼快,及時捏住了她的后腿……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已經修得人身。說,什么叫‘后腿’?”
“……我的意思是說,你那修長而健美的下肢啊……”
貝貝聞言心情大好,當下死不要臉地撩起裙子,露出一條白花花的大腿顯擺她那“修長而健美的下肢”,這時,臭筆頭偏從供桌底下探出個頭說:“別聽他狡辯,前幾天還說你‘肘花蠻好,就是后臀尖稍微有點兒肥’……”
“沒、沒……我沒說過……”看著貝貝瞬間變得冰寒的雙眸,我哆嗦著辯解。
孔子有云,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F在我才清楚地知道,我一直都生活在多么水深火熱的環境里……
不對!是他們合伙耍了我啊,我怕什么?
一想到這里,王八之氣就瞬間布滿了全身,我一只手揪著一個,把他們往門外拖:“獨樂樂不如與眾樂樂,來來來,大家一起樂活,電閃雷鳴當伴奏啊,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都說狐貍精最擅長察言觀色、見風使舵,貝貝一見我余怒未消,立馬百煉鋼化作繞指柔,順勢軟了過來,纏住我的胳膊,用一種膩死人的腔調撒嬌:“好嘛,好哥哥……是我不好,你饒了我好不好。要不,我給你講個故事?”
一直躲在桌子底下的筆仙適時冒頭,用幾百根毛須卷著一堆瓜子湊熱鬧:“今天是情人節,應個景兒,狐貍給講個愛情故事。”
“得了吧,情人節是二月十四!”我冷笑一聲,打斷筆仙。
誰知那廝仿佛被踩了腳,立刻甩開瓜子,跳到我耳邊咆哮,一副對我的數典忘祖痛心疾首的模樣:“出門沒看皇歷吧!今天是七月初七鵲橋會啊,想當年牛郎織女這對苦命的小鴛鴦……%¥#@……為什么棒子能把端午節搶注申遺?就是因為有太多太多你這樣的無知青年!你們浪費了大好年華,你們浪費了祖國的培養和關心,你們崇洋媚外,你們只記得二月十四,卻不知道中國傳統的情人節……”
看著筆仙語無倫次的樣子,我又好氣又好笑。
它不明白,我哪里是不知道七夕情人節?我只是故意想要強迫自己遺忘罷了。
七夕,對一只僵尸而言,有什么好值得慶祝的呢?
牛郎織女好歹一年能見一次,僵尸卻永遠只能望著別人的幸福獨自寂寞。如果僵尸愛上了誰,也只能看著心愛的人在懷中慢慢老死。
不能讓愛人知道自己是只不容于世、不老不死的怪物,最后還要凄凄慘慘地守著愛人的骨灰,頂著一副永遠年輕的容顏孤獨永世。連死都是一種癡妄。
愛情是僵尸永遠的禁忌。
所以,七夕這一天,我用公元紀年法,而情人節這一天,我又會用回天干地支的農歷紀年法。
我假裝遺忘,假裝不知道別人的恩愛甜蜜、悲歡離合。
貝貝說,其實僵尸很孤獨。
“喀喀,那啥,開始講故事吧?!焙偞蠹s是笑夠了,又或許是她看出我很受傷,掉了一地的節操和同情心開始覺醒,所以她偷偷換了話題。
“從前有一個書生和人打賭,說是要在某大戶人家荒廢許久的后花園里獨宿三天,賭金是三十夜怡紅院的風月和明年進京趕考的所有盤纏花費。為什么要打這個賭呢?據當地人說,這廢棄的小花園里鬧狐貍,男人進去了沒有一個能出來的……”
奇怪!這么多年來,貝貝一直拒絕講任何跟狐貍精有關的故事,今天卻這樣大方,讓我覺得有幾分詭異的違和感。然而更奇怪的是,貝貝開了個頭,筆仙竟能馬上接著往下講,看似極有默契,仿佛曾經演練過一般。
“書生瞇起眼來,抖著并不瀟灑的二郎腿,心想自己獨身一人、無牽無掛,明年進京趕考又不知道能不能考上,不如趁著年輕,碰見好玩的事情就耍上一耍。這漫漫長夜,有美女看總是好的,到時候只要把持得住,也不至于著了她們的道兒。再說,打個賭有錢拿還有免費的妞兒泡,哪有這樣的好事?于是書生馬上就屁顛屁顛地跑到了后花園廢棄的西廂房里住了下來……”
“猩猩毛!你講故事就講故事,干嗎用這種猥瑣的眼神看我?我這等五講四美有節操懂禮節的三次元好青年,不是那種流氓書生能比的!”
我帥氣地揩了下鼻子,做出一個正義凜然的表情,突然,聞見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等等,是糯米!哎喲,我想起來了,今天有個長痔瘡的道士問我京郊的垃圾場怎么走……”
我內心隱隱有些不安,這道士,該不會真是沖我們來的吧。
“道士有什么好稀奇的?”貝貝輕蔑地冷笑一聲,朱唇輕啟……吐了一地的瓜子殼。
這個道士有點傻
貝貝語音剛落,門口忽然吹來一陣陰風。
我全身不由自主地一顫,心頭涌上一種莫名的恐懼,直覺告訴我,今天貌似要發生點什么!
回頭一看,便立刻松弛下來:站在門口的不過是只老鼠,我緊張個蛋蛋?
一只足有小貓大小的老鼠踮著腳站在倉庫門口,怯怯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哆嗦著一溜小跑,蹲到筆仙身邊,像個人一樣雙手抱拳,恭恭敬敬地“吱吱”起來……嗯,好吧,猩猩毛品味獨特,這是它的寵物喵喵。這家伙對我有一種天然的恐懼,每次見了我都踮著腳走。
“不好了!”筆仙一驚一乍,猛地跳上書桌,撞開了一堆瓜子殼。等它好不容易從瓜子殼中爬了出來,仍是掩蓋不住目中的驚懼,“道士來了!”
“逢年過節,我們都會去回龍觀看焰火,道士見得還少嗎?你們一個個緊張個啥?”貝貝指著筆仙顫抖的筆須上沾著的瓜子殼,大笑不已。這畫面,實在滑稽。
“不是那種假念經的道士!”筆仙一把抓掉毫尖上的瓜子殼,“喵喵說在附近酒店里發現一道士,功德袋里塞滿了糯米和黑豆?!?/p>
糯米!還有黑豆?這些玩意兒可都是抓僵尸的!
聽到這里,我全身一凜。這世上哪有這么巧的事情,那道士背著兩袋黑豆和糯米出現在我家附近,還問我我家怎么走……低調如我,到底是哪里走漏了風聲?
“臭僵尸,你是不是快飛天了?”
“是啊,快飛天了?!?/p>
僵尸分白毛、綠毛、紫毛、黑毛和飛天五個等級,當僵尸“飛天”之后,便有移山倒海之能,進入真正的不死之境。我潛心修行了幾百年,算算日子,差不多也快飛天了。
傳說中,僵尸飛天之時,氣息逸散天地,必將引發異象,風雷大作。
難道今晚的風雷,是我招來的?可……沒道理啊,若是要晉級,為什么我一點感覺都沒有?
“一定是你招來了道士,我們收拾東西快逃吧,別讓那些道士抓住你!”
看著筆仙真誠的目光,我有一點點慚愧。它重情重義,甚至不惜背井離鄉,與我一起亡命天涯,剛才我還那么恥笑它。這時,貝貝突然笑了起來,笑得那叫一個聲若銀鈴,風情萬種。這種不合時宜的行為,引起了我們六只眼睛的集體鄙夷——包括喵喵。
“放心,他買的東西都是假的?!必愗愇嬷欤┛╊澬?,“他去金六福買東西的時候,正巧我在跟金六福的小開喝酒呢。雜糧銷路小,店里只有三十斤黑豆的存貨,而他要買五十斤,嘿嘿——”
我恍然大悟。
“你是說……你做了手腳?啊,你肯定是吹枕邊風!那小開受你蠱惑……”
“我也沒干什么,我只不過告訴小開說,他老爹一向覺得他不學無術,不是做奸商的料,不如趁此良機做一筆大買賣給老爹看看,讓他家老頭兒知道他其實很有手段,放心把家業交給他,這樣他就可堂堂正正地娶姐進門……”
“所以道士們買去的五十斤黑豆中,其實有二十斤是……是……”
“是黑蕓豆,哈哈!還有,你算錯了,其實那一大袋豆子除了上面一層是黑豆,下面有四十斤都是蕓豆。我跟小開說,既然已經欺騙上帝了,那騙多騙少還不都一樣?反正騙也騙了,黑豆一公斤二十五塊,黑蕓豆一公斤才六七塊……”
“你……你……”
“我怎么樣?很多超市都濫竽充數,為什么我不能?哼,還不止這個呢。一百斤糯米是吧,告訴你,有七十斤是普通大米!而且是最便宜的米,陳年的,每斤才五毛錢……”
“你……你聰明!”我努力豎起拇指,擠出菊花一樣的微笑送給貝貝,心中打定主意,以后再也不吃這貨做的豬血糕了。誰知道她會不會用魔芋染點紅墨水濫竽充數?
“那好,沒什么事情的話,你繼續講故事吧?!?/p>
……
“嘿嘿,明知我要來抓你,還有心情講故事。智商這么低,難道是只綠毛僵尸?”
垃圾場上傳來兩聲陰惻惻的冷笑,打斷了貝貝的故事。
吱呀一聲,門開了。
一個看起來毫無特色的道士,頭戴一頂歪歪斜斜的道冠,右手提著一個布包袱,左肩上扛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一瘸一拐,顯得脖子歪得厲害——果然就是我先前見過的那個小道士。
奇怪的是,門外風大雨大,他身上竟然一點都沒濕。
歪脖子道士甫一出現,猩猩毛就第一時間閃到我身后,用筆桿抵著我的腰部,瑟瑟發抖。此時我才想起來,這廢倉庫壓根就是沒有門的——“吱、呀”兩聲,分明是喵喵和它那廢柴主人的尖叫二重奏啊。
“說誰綠毛呢?哥從來就沒綠過!”
綠色,簡直就是對我男性尊嚴的侮辱嘛。既然筆仙已經把我給頂了出來,作為這里唯一的男性,我總不好讓貝貝出頭,于是我干脆大大方方地走了出來,攔在貝貝身前。
“喲,想不到你倒挺講義氣,英雄救美??!放心,我不打女人?!钡朗繉⒓缟稀⑹稚系膬纱鼥|西放下,正了正頭冠,“自我介紹一下,敝姓張,張五常。龍虎山第三十七代傳人,正宗道士,如假包換,專拿僵尸收惡鬼,價格公道,童叟無欺。”
我一聽,就瞪了貝貝一眼。
貝貝這個烏鴉嘴,剛剛才說什么僵尸要想拯救世界,只會招來龍虎山的道士,我這還沒來得及拯救世界呢,龍虎山的道士就找上門來了。
貝貝甩給我一個“你放心,看老娘的”眼神,一步三搖,婀娜多姿地走上前來,蘭花指一蹺,無比嬌俏地嚇唬道士說:“瞧清楚,老娘可是八百年的天狐,趁著今天心情好,趕緊給老娘滾蛋,不然等會兒肚子餓,拿你當消夜?。 ?/p>
誰知張五常半點不害怕,反倒露出一陣揶揄不屑的神情:“天狐?你當我不識貨??!都說天狐國色生香,我瞧你這樣,相貌平平,不過中人之姿。這位小姐,倘若要扮狐貍精呢,多少打扮一下,撲撲粉、補補妝吧,你長成這樣,怎能讓男人被勾得甘心情愿?”
這世上,但凡是個雌性生物,就沒有喜歡聽人說自己不漂亮的,貝貝尤其如此。
張五常如此羞辱她,她竟然也沒惱,眼珠子一轉,笑得更歡了。我和筆筆見她如此,相視一笑,心想,這小道士要倒霉了。
“說你是狐貍精,為什么我沒有看見你的狐貍尾巴?”小道士嘴賤,一個勁地揶揄。
貝貝嫣然一笑:“你想要看尾巴不是不可以??墒菚险f,一般狐貍精露出尾巴都是喝醉酒的情況下,然則今夜月華如水,我又滴酒未沾,叫我如何幻化成狐貍之形?”
說到這里,貝貝突然紅起臉來,咳嗽一聲,似是不好意思。
“不過,如果你真的懷疑我的身份的話,可以把頭伸到我雙臂深處一嗅?!?/p>
小道士有些癡傻,竟然溫順地點點頭,然后伸頭過去。三秒鐘光景,突然左手捂著鼻子大叫起來,右手顫抖地指著貝貝的臉大罵起來。
“竟然有狐臭!”
狐貍貝貝扭捏而華麗地擺擺腰肢,羞赧一笑,聲如蚊蚋:“人家是狐貍嘛,有一點點狐臭在所難免?!?/p>
事態的發展如同脫韁的野馬,我跟躲在桌子底下的臭筆頭互看一眼,終于忍不住一起跺腳爆笑起來。
貝貝不無哀痛地望著我,嘆息一聲:“原來這道士是個傻子,虧你們竟然還害怕成這樣?!?/p>
說罷,柳腰輕擺,轉身繼續嗑她的瓜子去了。
螳螂戲蟬,黃雀在后
我惡狠狠地質問這傻道士:“說!誰花錢雇你來抓我?多少錢?”
“呸!”張五常一臉肉痛,狠狠地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你值個屁!半毛錢都不值的!抓你根本就是一出賠本買賣!光是這人工降雨的干冰費就抵得上小爺抓三只百年老鬼了!”
“那你還抓我?吃飽撐的啊,干冰降雨,有病啊!今年北京不缺水??!”
“天干物燥,尸氣不顯啊。要是不降雨,能把你這一身尸氣逼出來?你都快飛天了,要是再過十來年,估摸都沒人能制住你了……修行的功德分不好攢啊,干冰那么貴,你以為我愿意啊!”
張五常瞪了我一眼,又偷瞄了一下正在嗑瓜子的貝貝,蹲下身子,迅速打開腳邊的包袱,一只手伸進去抓了一把……正是摻假的黑豆。
我一看就樂了。
“我說親,你就打算靠這個收了我?來來來,往這兒砸,往這兒撒!”
我指著自個兒的臉大笑,我就不信這假冒偽劣產品能將我的臉劃花!
張五常一把黑豆撒過來,我五爪如風跳起來一把抓住,然后狠狠地甩了回去,將他一張窘臉砸得紅紫一片,看著他的臉黑了又白,白了又黑,好不解恨!
“好你個綠毛尸,果然有幾分本事,看小爺的糯米……啊呸,這是糙米!”張五常哀號,“該死的奸商!”
筆筆不知何時爬上了我的頭頂,幾百只觸須一齊顫抖,大笑不已,那只坑爹的寵物老鼠也跟著“吱吱吱”樂個不停,躥到書桌上跳起舞來。
張五常眼見一只老鼠都敢羞辱他,臉都氣綠了。
他快速退到倉庫門口,一把伸進懷里,抓出一個錦囊,就地上一抖,抖出一攤紅色的粉末。然后又急匆匆地從懷里掏出一支狼毫毛筆來,在嘴里舔了舔,往地上一蘸!
我一看他這架勢,開始著急了!他這是要畫符啊!
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吧。
雖然俺這輩子沒被真的五雷天罡符奓過毛,但好歹看了十幾部林正英主演的僵尸片啊!這歪脖子要真弄出一道雷電來,我可吃不消。
我仰天一吼,露出兩顆獠牙,就要跑過去咬人!
爭分奪秒,寸土寸金!
誰知這時候,貝貝這敗家娘們卻一把拉住我,語笑嫣然,盈盈一笑:“讓他畫?!?/p>
姐姐你跟他是一伙的吧!到時候真招來了天雷,我可罩不住你??!
貝貝顯然是看出了我的焦慮,湊過來,在我耳邊香唇輕吐:“這朱砂,他在同仁堂中藥鋪子買的。同仁堂的伙計我認識?!?/p>
于是,我合著一口唾沫把露出來的獠牙吞了進去。
好整以暇地等著那道士畫好符,眼睜睜看著他因為著急上火冒了一臉的汗呀!嘖嘖,大冬天的,可真不容易。
“火神祝融借法,急急如律令!疾!”
張五常用五秒鐘的時間畫好了三張符!果然是業務純熟的一把好手。
他來不及擦汗,運指如風,將三張符朝我扔了過來。
我輕輕松松地伸手撈過三張符,在自己的左右臉頰上一邊貼了一張,最后一張貼在額頭,口里念念有詞:“貼這里,貼這里,哪里想白貼哪里……從此,媽媽再也不用擔心我的學習了……”
張五??吹媚康煽诖?,差點被氣得一口血噴出來。瞪大了眼睛,又往懷里一掏,嘴里大吼:“看我的雄黃!”
“放著我來!”貝貝一個箭步躥到我面前,紅唇一張,一口氣吹出去,呼啦啦陰風大作,一團黃色的粉末才被甩出來,就被這陣幽風倒卷著吹回張五常面前。
“哎呀,我的眼睛!”張五常突然大哭起來,兩只眼睛紅腫得如同兔子,以黃河絕堤之勢刷刷流下兩道淚水。他干脆順勢癱坐在地上,雙手垂地,“這哪里是什么雄黃,這分明就是胡椒粉??!奸商啊奸商!”
筆仙騎在老鼠喵喵身上,一溜煙躥到張五常的腳下。
它站在鼠背上,叉著腰大笑不已,散開的筆端蓬成一把,仿佛風中搖曳的公雞尾羽。
我和貝貝也手牽著手,慢悠悠走到這個不知死活的道士面前,相視一笑——
倘若這是余興節目,那么這個情人節,也不算太乏味。
可惜,歡樂總是短暫了!
就在這時,號啕不已的張五常突然發難了,他趁我走近,突然揮手一揚!
我仿佛身中無數子彈,痛不欲生——這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抓好了一把糯米,這次是真朱砂混合了真雄黃的真糯米!
疼,疼死我了!比肚子疼還要疼一百倍的疼!
我腳步趔趄著連番后退,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衣服上冒起陣陣黑煙,看著肚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潰爛,我甚至聞到了烤肉的味道——就是那種放了半個月,早就已經壞掉的爛豬肉的味道。
張五常揚揚得意地站起來,一把抹干臉上的淚水,哪里還有半分痛苦的模樣?
原來這貨剛剛是在演戲??!他不投身演藝界也太可惜了!
貝貝見此,勃然大怒,一張風華絕代的俊俏小臉扭曲到了極點。她心疼地看了我一眼,臉上迅速躥起白色的長毛,鼻子瞬間變得又細又窄……
是的,我沒看錯,那是心疼的眼神。近百年來,我第一次從她的眼里看到了這樣心疼的眼神,然后——
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化狐!
我疼得死去活來,迷迷糊糊間只看見一道白影猛地朝躺在地上的張五常沖過去,像是要一口咬掉他的脖子。
“哇呀呀,原來真是狐貍精!”張五常提起褲子,一溜煙爬起來,轉身就往門外跑,“師兄,師兄救命!你再不來我就掛啦!”
一道紅色的巨網自門外飛來,從天而降,將貝貝當頭罩住!
有埋伏!
我眼見狐貍被抓,胸中涌上一股難言的苦澀,食指如鉤,利爪盡出!
深吸一口氣,強忍疼痛,猛地躥起身來,彈頭一樣地朝張五常沖撞而去!
張五常迅速從腰間掏出一把槍,砰的一聲響,一條黑色的繩索如閃電一般,躥到我身前。
瞬間,數道黑色的細繩在我身前炸開,然后迅速收攏,將我包裹得嚴嚴實實,動彈不得!
“別動,越掙扎越痛喲。”張五常耍酷地吹了下槍口,懶洋洋地說,“黑豆是假的,糯米是假的,朱砂雄黃都是假的,可是墨線是真的。抓僵尸,當然還是得用墨線啦!”
他沒說錯,這墨線是真的。
勒在我身上的一條條黑線,仿佛利刃鋼刀,一點點滲入我的血肉中,我越掙扎,捆得越深!
幾百年來,我終于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傷口。
皮膚下的肉色灰敗,仿佛煮熟了的豬肉,而我珍藏多年的僵尸血,一滴滴墜地三分,重如水銀,色如老墨。
張五常走到貝貝面前,用腳踢了踢被困在網里的貝貝,輕蔑一笑:“畜生就是智商低!你真以為我傻啊……小哥我是故意耗時間,等我師兄賴布丁結天網呢!教你個乖,下次看見道士趕緊跑,別逞能?!?/p>
仿佛應景一般,倉庫門外適時地響起一陣踢踏的腳步聲。
一個染了一頭屎黃西瓜頭的重金屬中年朋克大叔出現在倉庫門口,一雙黑色的鉚釘皮靴,一身臟到極點的皮夾克,怎么都透著股痞子味兒。
痞子大叔叼著根牙簽,裝腔作勢慢悠悠地說:“我說五常啊,看樣子你很心疼這狐貍啊,想讓我放了她?”
“哎喲師兄,別亂說!我留了二十多年的童子之身,貞操可貴啊!”張五常臉突然紅了,又踢了貝貝一腳,然后朝我走來,“趕緊收拾收拾,回去睡覺。”
賴布丁聞言,走到貝貝面前,想去收了那張紅色的大網。
那只小白狐貍拼命掙扎,想要逃出那張大網,可是每動一下,那千千萬萬的網眼里就砰的一聲,燃起無數烈焰。
朵朵火焰妖異無比,紅中透著幽藍,將它燒得全身焦黑,無處躲藏。
“嘿嘿,師門追殺了你百年,被你屢屢逃脫,想不到你也有今天!想我師祖被你騙得跌落懸崖,粉身碎骨,我師父被你害得墜入冰窟,至今不能人道,如今你落到我手上,我定要將你的狐皮一點點剝下來,以告慰師門?!?/p>
賴布丁一邊冷笑,一邊運氣,他掌心紅光大作,誘發紅網上烈焰熊熊。
貝貝被燒得滿地打滾,哀號不已。
我看得肝膽欲裂,眼睛里有種久違的酸澀刺痛洶涌而上,不可抑制。
這狐貍尖酸又刻薄,脾氣還暴躁,小爺我明明不喜歡她,可為什么看著她受苦,卻心如刀絞?
兩只妖怪的前世今生
“心疼啊?僵尸不是沒心的嗎,你會心疼?”張五常一腳揣在我心窩處,冷笑連連。是啊,僵尸五臟俱僵,明明是沒心沒肺的,我卻疼得摧心裂肺,想哭卻哭不出來。
“你不吸活人血,又努力修行這么多年,身上的尸氣幾乎淡到沒有。若是刻意收斂,就算是我師門長輩與你擦肩而過,也未必能認出你來。只可惜你命不好,偏偏認識這狐貍?!?/p>
張五常每說一句,便在我身上釘下一顆黑豆。
當黑豆釘到我心口,我就會變成一只毫無知覺的木乃伊。黑豆入骨,疼痛難當,我的意識漸漸模糊。
“放開他!你們要找的人是我!”
迷迷糊糊間,只見貝貝咆哮著一次次撞擊火網,火蛇吞吐,將她雙爪焚盡,隱約可見白骨,她卻仿佛不覺疼痛,怒吼著流出血淚,滿目凄然。
“你這狐貍忒多情,倘若不是你將幾百年道行白白送人,也不至于畏懼五百年的天雷,逃不了這區區天火網?!睆埼宄;仡^望了貝貝一眼,一聲嘆息,“師父說,多情的妖怪都是二貨,這話果然沒錯!”
“我買黑豆是因為喜歡喝黑豆漿,而我師弟喜歡糯米粥……爺買什么你毀什么,你當龍虎山的招牌是假的嗎?爺只需腳指頭想一想,就知道你想護著一只僵尸!”賴布丁面帶嘲諷地收緊了網,我眼睜睜地看著小白狐縮在一團坍塌的火光中,目光一點點變得暗淡。
“你明明已經看到了我,不先想著逃命,反而屢屢來搞破壞,既然你這么舍不得這僵尸,那就送你們一起歸西好了!天狐乃天下最奸猾之物,一百年前你從龍虎山逃走,師門雖明知你一直就在京城,卻拿你沒有一點兒辦法??上闫薏豢杉?,要自陷一個情字。多虧了這僵尸的紙鶴,否則我們哪兒能找到你!”
我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已經漸漸聽不清楚賴布丁在說什么,只是隱約覺得,這些事情似乎都與我有關。原來張五常早就認出我,他故意放我走,只是為了讓我用紙鶴引來貝貝……
張五常每釘下一顆黑豆,我身上就冒出一陣黑煙,抽搐一陣,慘叫一聲。
貝貝在那團火光中看了我一眼,目光凄楚,竟有種我從未見過的溫柔、眷戀和決絕!
一聲凄厲的哀號之后,火網之中突有一只狐貍長嘯躍起,淚流滿面,迎月而呼。
烏云盡散,銀鉤現形。
剛才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的猩猩毛從倉庫頂端的橫梁上,從天而降!
它靜靜地飄浮在空中,下擺的白毫巨張,無數白毛逆風旋舞如扇葉,仿佛一只豎在空中的吸塵器。
老鼠喵喵蹲在橫梁上看著猩猩毛,兩顆黑豆一樣的眼睛里滿是擔憂和勸阻。
白狐在火光中每騰躍哀鳴一次,猩猩毛就在空中重重地劃上一撇。
“本命妖靈!這狐貍竟然修煉出了本命妖靈!這毛筆妖是它的本命妖靈!”
張五常面色大駭,一臉難以置信。
本命妖靈,說的是筆仙嗎?不對,筆仙滿身黑須,什么時候長出這么多白毛了?如此柔軟,仿佛一條巨大的狐尾!
恍惚間,我突然想起百年前那個被我順走筆仙的文具攤的攤主,眼如黑豆,目光狡黠卻又似水溫柔,雖然面貌與貝貝全然不同,一雙眼睛卻與她何其相似?
難怪我撿到筆仙的第三天,這只野狐貍就跑到我棲身的破廟里蹭房住。
原來,筆仙竟是她用天狐尾毛制成的本命妖靈,難怪它與貝貝這般親近……
“臨、兵、斗、者……它在燃燒生魂,逆行道術!真仙辟易驅邪咒啊,糟了……狐貍精要自爆!師弟,你先頂著,為兄去搬救兵啊!”
賴布丁看著空中繪出的符咒,仿佛見鬼一樣,連天火網都不要了,哭喪著一張臉,朝垃圾場狂奔而去。
“師兄,你不講義氣!你坑我做誘餌,現在又把我拋下……”張五常也跟著奪門而去,誰料一個趔趄摔倒在門檻之上,撞落了一顆門牙。
不知何時,門外再次驚雷大作。仿佛老天爺,也在為我們而哀鳴。
就在這時,筆仙從空中直挺挺地摔下,散做三截!
貝貝也從熊熊火光中重重跌落,奄奄一息!
賴布丁逃了,天火網沒了他真元的支撐,火勢漸弱,可貝貝眼中的最后一絲生機,也幾近消散。
她看了我最后一眼,慢慢合上眼睛,目光中萬般不舍,萬般哀鳴。
這一切都在電光石火之間發生,張五常來不及逃走,卻鑒證了貝貝最虛弱的一刻——她和筆仙,最終還是沒能撐到“真仙辟易驅邪咒”完成的那一刻。
張五常從地上爬起來,擦凈唇上滲出的鮮血,破涕為笑,走到天火網的附近,搖頭大笑:“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你五百歲晉天狐,一條尾巴就是一百年道行??赡闾徽湎?,送一條尾巴幫助僵尸越獄,又用一條尾巴使得師爺的寵物雪狼成精,如今僅剩一條尾巴,也被你剝下來,制成護他左右的本命妖靈……”說到這里,張五常扭頭看了我一眼,嘆息一句,“做了這么多,別人也未必記得你。你這傻狐貍,何苦呢,何必呢?”
我的意識已經極為模糊,隱隱約約聽不真切。
狐貍有八百年的道行,卻將尾巴送了人,難怪她怕天雷,她將尾巴送了誰……狼?僵尸?
我內心突然一震,有種莫名的、似曾相識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地涌了上來,沖擊我原來越來越迷糊的神智:
我十八歲那年,李闖王進京,我跟一群帝都百姓逃難塞外,遭遇一群野狼,通體雪白的狼王咬了我一口之后率群狼離去,我成為唯一的幸存者;而后三年,我被帝都里最后一只高級京僵咬了一口,一百年前,那只老僵尸返回故鄉,我便成了這偌大的北京城里,最后一只僵尸。
然后,我遇見了筆仙,遇見貝貝……
不能想,不能想,現在不是想這事兒的時候,我不能讓他帶走貝貝。不能!決不能!
若是今天讓他帶走了貝貝,我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不舍得,莫名其妙地不舍得,肝腸斷裂般不舍,還有難過。
看著張五常漸漸收起天火網,我的身體在絕望中迸發出一股莫名的力量!
倉庫外一道紫電閃過,劈開烏云,月光普照。
月華之影投在我身上,仿佛被咬了一口的月餅。
“嗷嗚——”
我仰天長嘯,全身的汗毛瞬間瘋長,鼻子和頜骨一起前突成吻,雙耳倒豎,身形如小山般迅速隆起,虬結的肌肉將衣衫漲成碎片,脊背弓起,利爪如鉤!
我第一次在月初的日子,萬全狼化。
是的,我是一個僵尸,但也是一個狼人!
四百年前,那只狼王咬了我一口,從此之后的每個月圓之夜,我全身都會長出一身惡心的毫毛,這種強烈的惡心恰巧克制了我半個月一次的嗜血欲望,因禍得福,我可以因此忍住不吸人血??上沂莻€毛發過敏患者,這身毫毛讓我惡心,所以,我從未讓人知道我是一個惡心的狼人。
悲傷、憤怒和那種莫名的不舍與珍惜,將我的潛力瞬間激化!
墨線和黑豆困得住僵尸,卻困不住狼人!
我用力一掙,將勒入骨骼的墨線掙斷!四肢撐地,猛地一躍,撲到貝貝身邊,一把抓起那條火網,撕成碎片!
“這!這不可能!”
張五常尖叫起來,連滾帶爬地向門外跑去!
正在這時,喵喵突然從橫梁上一躍而下,一口咬住他的鼻子,狠狠一撕,將他的鼻子咬下一塊!張五常捂臉痛呼,等他再次睜開眼,我的利爪已經擱在他的脖子上,只要輕輕一劃……
我的眼里燃燒著無邊的憤怒,我的牙齒在他的脖子上刮過,貪婪的涎液順著舌頭滑過他的眼瞼。
我是一只好脾氣的僵尸,但狼人狀態下我暴虐殘忍,情緒無法自抑。我從不吸人血,可此刻,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咬死他!
這時候,全世界只有這個人,她虛弱的聲音能夠制止我。
“今天七夕,忌血光?!必愗愄撊醯竭B眼睛都無法睜開,卻仍然用最后一絲力氣攔住我,“不要咬他,若是咬了他,你就回不了頭了……抱我起來……”
我抱起貝貝,她四肢蜷成一團,仿佛一只薩摩耶,虛弱而溫柔地躺在我懷里,尾巴蜷成一條小船,費力地將頭轉向張五常。
“其實我四百歲就能化作天狐。我還有一條尾巴,二十年前,我將它送給了一個苦命的母親,救回她奄奄一息的孩子的性命。”
張五常一怔,眼神里露出迷惘而顫抖的微光,良久,長嘆一聲——
“你明知道我是龍虎山的人,卻還是愿意……小時候我媽說,我的命是狐仙救回來的,我原本不信,現在……難怪我只能捉鬼捉僵尸,卻始終無法對狐妖不敬。呵呵,一只僵尸不吸血,一只狐妖不害人,那我為什么還要捉你們呢?”
張五常自嘲地干笑三聲,留下所有療傷的藥,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倉庫。
“今天是情人節啊,要講個愛情故事應景的。來,我們繼續將那個故事講完——”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書生與朋友們打賭,要去破院子里過夜,然后賺取進京的盤纏。那院子里是真有狐貍的,但那狐貍吃東西很講究,她若要吃人,就一定得變成那人最喜歡的模樣和他一場歡愉,然后才能在他最開心的夢里吃了他,據說這樣的人肉才最鮮美……”
貝貝躺在我懷里,溫柔地笑望我的眼睛,說一句便咳一聲。
我摸著她因靈力耗盡而變成灰白的頭發,笑得嘴角酸澀:“那傻狐貍,現在全球都在哄抬糧價,物價飛漲,有口吃的就不錯了,哪里還有那么多的窮講究!”
“喀喀,那可是四百年前,人傻肉多,糧食還不那么緊張啊?!必愗愋Φ?,“那書生實在磨嘰,長這么大就沒見過什么女人,讓他說個三圍喜好,哼哼唧唧了一夜都說不出個所以然……”
“所以狐貍就跟那傻書生大眼瞪小眼,一直瞪了整整三夜。后來書生說,狐貍呀,如果你想要吃我,那就等我快死的時候再來吧。我現在還不能死,還得考取功名,傳宗接代,贍養老母啊……”
貝貝聽我這么說,一雙眼睛頓時恢復神采,仿佛被瞬間點燃了生機。
她且驚且喜,望著我,一句話說得磕磕巴巴:“你、你都想起來了?”
是的,我都想起來了。
暴躁的小狐貍用手掐著書生的脖頸,兩只手又光滑又冰涼,像只上好的細頸白玉瓷瓶,書生生怕自己一掙就會把這瓶兒掙斷,于是平靜地盯著狐貍的眼睛。
“啊,我老母今年六十了。她老來得子不容易,我得贍養她天年的……你不會現在就吃了我吧?”
狐貍精眨巴眨巴著眼,然后說:“好啊,你記住,你的命是我的。等你快死了,我再來收……雖然老肉難吃,但聽說人肉本來就是酸的,也就無所謂了。”
狐貍飄然離去,聲音幽幽冷冷,仿佛隔著一個空曠的溶洞,一仄仄蕩過來的,沁著冰涼水氣,冰涼中卻似乎有著一絲微微的感動。
“貝貝,也許從一開始,你就沒有真的想過要吃我,你這種傻狐貍,怎么會真的忍心吃人呢?你想要的,不過是有人陪著你罷了。”
我溫柔地撫摸著貝貝的背脊,耐心地將她燒焦后糾纏成一團團的毛發一縷縷理順,渾然忘了我是個毛發過敏的人。
“天快亮的時候,書生離開了荒廢的院子,回到了他混亂而嘈雜的生活,贏得了一大筆賭注,只抽取了趕考的盤纏,卻推卻了怡紅院三十夜的風月。有時候,一夕溫暖就足以慰藉一生,何況三十夜?!?/p>
“可是后來,那個書生還是成了親?!必愗惥镏?,難得的孩子氣。
“那是十年之后的事情了。十年中,書生去破院找了那只蠢狐貍不下三十次。成親之后,他也偶爾會回破院看看,可一直等到他死,那只狐貍也再沒出現過?!?/p>
“狐貍在修煉啊,她本可以成就九尾天狐的,可總有什么放不下,不能成仙,所以決定去看看,到底是留了什么東西在人間。后來,她看著那書生娶妻生子,看著那書生兒孫滿堂,每見一次,便傷心一次……”
“哦,難怪我孫兒總說看見墻頭有白色大狗……”
“狐貍看了那個書生三十年,就再也放不下了……她去龍虎山偷窺天書,想知道自己與書生來生的緣分。后來被張天師抓住,關在鎖妖井中近三百年。她逃不出去,于是將天狐尾送給一只狼和一只僵尸,求它們幫她照看那個書生的轉世。倘若有機會,留下印記,讓她好找到他?!?/p>
“那筆仙是怎么回事?”我摸摸貝貝的頭。這只笨狐貍,值得嗎?兩百年的道行,三百年的囚獄,“原來它是狐貍毛做的,難怪與你這么親近。”
“后來我好不容易逃了出來,可是很快就又被那些牛鼻子盯上了……我被關了幾近三百年,尾巴又長出了兩條,天狐五百年歷劫一次,氣息太盛,藏不住的。所以我只好斬斷一條尾巴,變成它,讓它跟著你,然后自己去引開那些道人?!?/p>
“幸好……我們終究在一起了?!蔽乙宦晣@息。
“嗯,幸好,我們終究在一起了。”貝貝用濕潤微涼的鼻頭蹭了蹭我的手心。
“可是為什么你不早點告訴我?”
“為什么要告訴你?反正從前你還是個蠢書生的時候,我也沒有告訴你?!?/p>
“那為什么明知道士會來,還要回來,還一定要拉著筆仙講完這個故事?”
貝貝有些不好意思,紅了眼眶,也紅了臉頰:“我知道今天在劫難逃,原打算拼死幫你逃出去就好,可……一定得有人知道書生和狐貍的故事啊,哪怕你已經不記得我是誰了。”
“哦,現在我知道了。”
現在我知道了,書生還是那個話癆一樣的傻書生,狐貍還是那只笨得可愛但驕傲到死的狐貍。
她有她的驕傲,所以她才會偷偷看著我三十年,卻不會告訴我她愛我。
“喂,狐貍啊,我想,我大約早就愛上了你。”
“嗯,知道了。”貝貝挪了挪身子,挑了個更舒適的姿勢。
“狐貍啊,帝都太冷了?!?/p>
“嗯,是太冷了。”
“都住了幾百年了,厭了。我們搬家吧?!?/p>
“也好,免得那群牛鼻子來找麻煩?!?/p>
“去哪兒呢?”
“讓我想想。有一首詩里說,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好吧,那去商周市吧,海濱城,空氣好,適合休養。今晚就走。”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從此,商周市多了一只僵尸,一只狐貍。
不老不死的僵尸,長命千歲的天狐,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