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是驚鴻照影來

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教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振作精神，早悟蘭因。

——鎖麟囊

第一折.醉眠

我已經很久不跟人聊起京劇了。京劇是遠行的藝術。彩衣霓裳漸漸湮沒在時光的河流里，細微不可聞。老一輩的票友定期還會聚在一起聽聽唱唱，其他的時候京劇逐漸成為了一門邊緣的藝術，成了春節年夜飯上的點綴。

看京劇的人太少，找不到人說，說也說不到一塊兒去。慢慢就不喜歡聊了。可是我還是愛看。咿咿呀呀滿園春色，才子佳人，帝王將相，煞是好看。

在臺下坐著，天光從雕欄畫棟間透下來，時光回溯，一晃眼還以為是回到了民國初年的戲園子臺前，身著長袍熱熱鬧鬧擠在滿清的遺老跟前，上好的茶點備著，精致的小籠子里畫眉逗著，里三層外三層閉著眼睛聽臺上貴妃唱，“雁兒并飛騰，聞奴的聲音落花陰，這景色撩人欲醉。”濃妝粉黛的楊貴妃扇舞輕起，伴著鼓點醉步闌珊。伊人官衣璨然，霞帔鳳冠，酒過三巡，雙頰微紅，人比花嬌，聽得臺下人的心也要跟著微醺而眠。

第二折.斑斕

說到底，京劇是一門精致的藝術。

京劇的分工比較嚴格，早期分為生、旦、凈、末、丑、武行、流行（龍套）七行，后統一歸作生、旦、凈、丑四行，每種角色的妝容也不同。除了凈、丑是圖案花紋，其他的生、旦都需要描眉畫眼，白粉丹朱，渲染人物的美感，帶有強烈的藝術性。“一身之戲在于臉，一臉之戲在于眼。”眼部妝容的變換不僅可以改變一個角色的性格，展現人物所處的不同年齡，同時也可以延長演員的藝術生命。梅蘭芳先生人過中年臺上仍然憨態可掬，動若脫兔，顧盼神飛如二八少女。

“生”是花臉和丑角以外的男性角色的統稱，細分作老生（又喚作須生）、小生、武生、娃娃生。老生（包括武老生）如黃忠、藺相如，扮相以英武為主，長身玉立，眉目間帶有風霜之色，須在臉上掛白髯或者掛黑髯，面色端重，氣宇軒昂。小生如許仙、張君瑞，唇紅齒白，涂脂抹粉，容顏俊美。武生如武松、趙云，印堂涂紅彩，眉眼高調，展現英雄氣概。娃娃生如薛丁山，則眉間點額，展現童趣。

“旦”是女性角色的統稱，細分作正旦、花旦、閨門旦、武旦、老旦、彩旦、刀馬旦。正旦面目端麗，氣質沉穩，妝容清秀明亮。花旦性格或者天真奔放，或者潑辣大膽，必須濃妝艷抹，配上花衣花褲，色彩繽紛。武旦、刀馬旦如花木蘭、穆桂英則眉眼斜飛，英氣逼人，眉眼間又要有少許女兒家的嫵媚姿態。老旦幾乎不施脂粉，彩旦則根據角色分工加以脂粉或者點黑痣突出喜劇效果。“凈”（又喚作花臉），細分作大花臉（以唱為主）和二花臉（以做功為主）。

臉譜的起源有很多說法，有傳說是上古時期的宗教祭祀，更有甚者說是因為蘭陵王高長恭的面具入陣，可是顏色的意味卻約定俗成慢慢統一，紅臉是褒義，表忠勇；黑臉是中性，表猛智；藍臉和綠臉是中性，表示綠林草莽；黃臉和白臉是貶義，表為兇為惡；金臉和銀臉是神秘，表神妖鬼怪。于是藍臉的竇爾敦桀驁剛直，黃臉的典韋有勇無謀，黑臉的包公嚴肅威武，紫臉的專諸穩重肅穆……在這樣的口耳相傳中，京劇的形象突然立體起來，舞臺上的人物變得飽滿而且充滿畫面感，五顏六色齊齊沖撞融合，臉譜具有圖案意味，不僅給人物的性格作了注解，反而還是人物性格特點的夸張和放大，和整個服飾形成統一，服務于劇情，五色斑斕，匯成一副輝煌明麗的圖景。

第三折.流光

再說說京劇的服飾。說京劇行當是個精細活，還表現在服飾上。京劇里面主要細分了大衣、二衣和三衣三個部門。

大衣是傳統京劇服裝內部分工的基礎，類似于我們今天說的正裝。大衣是為角色和劇情服務而存在的，對人物角色的塑造起到了基礎作用，豐富了藝術的完整性。大衣的類型有官衣、改良官衣、蟒、改良蟒、旗蟒、學士官衣、判官衣、開氅、鶴氅、帔、八卦衣、法衣、僧衣、褶子、宮裝、古裝、裙、褲、襖以及其他服飾配件，每種服飾襯托不同的人物形象。皇帝、宰相多身著蟒或者改良蟒，地方官員多穿官衣，這兩者都是朝服或者禮服，綠林草寇如宋江、晁蓋也可以著蟒，意味分庭抗禮，自立為王。帔、開氅、褶子則多為帝王官宦的平時穿著。

圍繞女性官宦角色展開的劇目，比如皇后、嬪妃等，大衣主要有：女蟒、女官衣、宮裝等。《碧波潭》中的金夫人及小姐金牡丹身著的是女帔，這是婦女的主要服飾。女褶子則分兩種，花褶子是穿帔時的一種襯衣，多為未婚小姐穿著，素褶子又名青衣，多為貧困女性角色設計，比如《秦香蓮》中的秦香蓮、《武家坡》中苦守寒窯十八年的王寶釧等。裙、褲、襖類根據角色經濟條件不同也分為花、素兩類，多為富家小姐或者貧困丫鬟所用，也可做裙襖或者褲襖。同時輔以斗篷、絲絳、飯單、四喜帶、腰巾等，互相搭配，烘托人物形象。至于《霸王別姬》中虞姬這樣的經典人物形象，則有專門的成套衣著，不與其他角色混用，這就另說了。

大衣最突出的特點，從服裝式樣看是在袖口處均有水袖。水袖是京劇的傳統技法，光是水袖的姿勢就有揮袖、拂袖、拋袖、揚袖、蕩袖、甩袖等上百種，那一片白光如水銀瀉地，生生的好看。臺上一分鐘，臺下何止十年功夫。梅蘭芳先生在《貴妃醉酒》中，嫻熟地運用拂袖、投袖的技巧，將哀怨惹人憐愛的楊貴妃還原在了觀眾的面前。

二衣分為箭衣、馬褂、靠、改良靠、抱衣、夸衣、卒坎、龍套、大鎧、青袍、茶衣、大袖等及其他配件。三衣又喚作靴箱，多為人物靴履及內衣裝束，分軟硬兩類。軟類的水衣子是化妝前的工作服，保護大衣、二衣不被汗漬損毀。硬類的厚底是男性人物普遍穿著的高腰厚底靴，底厚不一，視演員身高而定。

第四折.傾城

京劇最愛是鎖麟囊。

鎖麟囊是程硯秋先生畢生心血，程派魁首。程硯秋先生“一曲清歌動九城”，全劇唱詞精妙，玲瓏緊致，張弛有度。富家女薛湘靈出嫁，春秋亭遇到貧民女子趙守貞。趙守貞感嘆生世貧寒，啼哭不止，湘靈仗義憐惜，從嫁妝中取出珍寶鎖麟囊相贈。多年后，湘靈淪落盧家為奴，日日伺候刁蠻小主。不想一日誤打誤撞，驚見當日所贈鎖麟囊，原來盧家夫人就是當日的守貞姑娘。“這才是人生難預料，不想團圓在今朝。回首繁華如夢渺，殘生一線付驚濤。”兩人團聚欣喜不已，一番辛苦湘靈終于在盧家的幫助下合家團聚。

人間多少情愛悲歡，離合聚散，都在唱詞里面說得明明白白。這哪里是戲，這分明就是演的你我，演的我們每一個人。那些愛戀中的貪嗔膠著，那些凡塵俗世里面的人情冷暖，臺上演的人嗟呀呀輕嘆雖是作假，臺下的人流下了眼淚卻是真。臺上人遙遙招手，臺下的人也跟團聚似的恨不得要跳將起來將對方攬入懷中。

我不知道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還有沒有人記得這塊舞臺，那些人曾經用盡生命在這里燃燒，編織了一個又一個黃粱美夢，警醒世人但行好事，莫問前程。也許那些名角兒和傳奇的本子，會有一日，像湘靈姑娘那般，在命運的眷顧下，守得云開，回見那寶物鎖麟囊，重新在這片土壤上鮮活起來，生發出新的枝丫，在春光中再次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