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宇
古龍逝世二十年后,武俠盛世已成明日黃花。從黃易大師《破碎虛空》開始,武俠文學又走回了玄幻仙俠的老路。如今武俠作者面臨的難題,是如何在金庸、古龍兩位大師開創的武俠世界之中,植入新的精神和風骨——不再單是白衣少年,一劍翩然,隱士高人,靈丹神器,奇功絕學,劫富濟貧,美人如玉的“成人童話”,而是如何切合現代社會的發展,切合現代人的是非價值觀念,如何“寫人類的情感,人性的沖突,由情感的沖突中,制造高潮和動作”(古龍語)。
三十年前,古龍先生就已經意識到,只有人性,才是永恒的,是任何小說都不可缺少的部分。回過頭去重新梳理武俠小說,或說俠義文學的源流,我們會發現俠客身上最吸引人的秉性,正是那流星般的人性之光——他們對朝廷政治或當權者有不同看法,自恃一身好功夫,挑戰權貴、邪惡,扶危濟困,重感情、講義氣,甚至置國家法律與他人利益于不顧。到了執政者眼中,就是所謂的“俠以武犯禁”。
無論西方的騎士,還是中國的俠客,都是人們某種美好愿望的寄托。只要這世上還有不平,有暴戾,有貪婪,有欲望,那么人們總會有這樣一種寄望。
《盛世狂歌》寫的便是這寄望。
甚至跳開年代,也能在其中找到獨特而深刻的寓意:武功系統的削弱大大加強了江湖的現實感與真實性;武俠精神跳出金古桎梏,轉而從《史記·游俠列傳》、唐話本、《七俠五義》、《水滸傳》、民國北派五大家及還珠樓主等處汲取養分;摒棄奇遇連連,練就神功,抱得美人歸這一已成濫觴的情節架構,轉而拷問社會問題、人的發展甚至啟蒙主義精神。
兩百萬字的篇幅設定,細致真實的地理、風俗、美食描寫,即便當作美食地圖閱讀,也是不錯的選擇;涉及日本歷史及其與明廷外交;門派源流及武功大部分基于史料記載,是在現有真實武術上的藝術加工,與金庸的直接借用《詩經》、《易經》及琴棋書畫轉為武學、古龍的寫意理念相比,厚重而不失生動;既有封建王朝加強王權的統治,也有倭寇勢力的抬頭,有西方進步資產階級思想的崛起,有江湖底層對統治階級壓迫的不屈反抗,仿佛一卷宣德年間的《清明上河圖》,大氣恢宏,前所未有。
《盛世狂歌》在金庸式的歷史演義背景描繪手法上,全力構建出完備而獨特的明代政治、軍事、經濟系統,甚至地理環境都借鑒了當時地圖,而人物思想理念卻純為當代人的價值觀。從小說主題來看,此書稱得上是一本江湖、武林對正統勢力的叛逆史、一本早期萌芽自由資產階級對封建主義壓迫的奮斗史——書中的矛盾根源,在于大明朝嚴絲合縫的體制和既得利益者們,不容許新興階層有一絲一毫的自由空間。男主角對明廷的背叛,不是教科書式的對封建主義的反抗,而是“80后”這一代努力用自己的方式去奮斗、去和種種壓力斗爭,永遠不屈服現實的寫照。他或許有悖于傳統武俠小說的俠義之道,卻又何嘗不是當代青年內心的真實向往呢?
從這個意義上說,《盛世狂歌》的主題其實是統治勢力規則天下秩序的高壓,與個人自由精神的碰撞,是武俠小說一個新的發展開端,更是作者求索的幸福終極。
小說人物群像的成功塑造,是本書最令人拍案叫絕的一點。多主角寫作本身已是極難,主配角并重、各司其職、互為映襯,更是難能可貴。全書幾乎每一個配角都具備獨立人格,都有各自的背景故事。但這些紛繁復雜的枝葉邊角,隨著主干情節娓娓而來,不但絲毫沒有喧賓奪主的感覺,更自然得像是匯入江河的溪流一般,于平淡處見奇崛,于無聲處響驚雷。
金庸小說人物道德色彩濃烈,古龍以西方悲劇手法構筑角色強烈沖突的內心世界。但《盛世狂歌》不同,它的側重點不是塑造某一類型的人物,而是將人物代入事件之中,將人物化入故事,依人物性格推動事件發展。人物性格伴隨事態發展,有著許多變化,甚至有些“不像原先的樣子”,但放到整體故事里面,又覺得恰如其分。
在故事進行的節奏上,作者發揚金古兩大家長處。與金庸開局平淡、中期發力不同,本書開篇就是金劍滅門慘案,接著在詭譎殘酷的斗爭中引出不同人物和事件,不但表現手法個個不同,且詳略有致,既能交代清楚人物,又不打斷故事節奏。
有別于古龍小說不擅架構長篇、后期才情不足的弱點,《盛世狂歌》越到后期,越是熱鬧紛呈,川中一節人物盤根錯節,勢力你中有我,既復雜,又好看:勇武堂代表明廷鎮壓地方勢力,青城派依附朝廷,想要爬上蜀中第一的地位,唐門明借各勢力發展經濟,暗與黑道互通信息,峨眉派為選掌門內部斗爭不斷,合歡教潛入蜀中各不相幫、伺機取利,白道豪俠為挽危局力解糾葛……牽一發而全局動,就像一棵越長越高的老樹,人物關系盤根錯節,令人眼花繚亂,但細細讀來,又絲毫不覺凌亂,只覺得一派欣欣向榮,像要直沖破天際而去,堪稱杰構。
在敘事語言和技巧運用方面,相比金庸、古龍兩大家,作者雖然限于年歲,并未形成獨特的文風句法,但中文系出身的優勢,使其對絕大多數的寫作手法都運用自如,字里行間穿插詩詞歌賦、方言俚語,創造出優美柔婉的意境,烘托故事氣氛及人物內心,在金庸風格謹嚴的句式中時而流露一絲鮮活俏皮,于古龍跳躍奔放的構思里又不失書家氣象。
到后半部分,作者落筆行文似金庸嚴謹復雜,視角多元;人物形象清麗簡潔,隱隱有當年梁羽生出道時的意味;場面跳切,多人物多視角的寫法,已不僅僅止于模仿古龍,更多地有了自己的風格,其中類似好萊塢大片式的多方陣營描寫、現代劇本剪輯手法,都是前人限于年代所未能齊備的敘事手法。
感情戲上,《盛世狂歌》力圖一人一變,不落窠臼。金庸筆下多男性浪漫主義的白日夢式愛情,男主角不論性情遲鈍或是丑陋愚笨,不論是落魄江湖還是命在旦夕,都有眾多佳人相伴。古龍小說多蕩婦熟女,多是受到社會迫害而精神失常,古龍在鄙夷她們的同時,也對這些角色寄予了深刻的同情,充滿了現實主義的冷硬色彩。
《盛世狂歌》的感情世界卻是既現實,又浪漫的。作者以獨特筆觸,勾勒出多線索、多視角的感情線索,并在激烈的故事進展中加以完善收束。既有金庸式對浪漫愛情的憧憬歌頌,也有古龍式對愛情現實的扼腕嘆息。寥寥數筆意境全出,既不破壞打戲的節奏,又能很好地體現人物內心,像宋芷顏臨死前與師哥的生死相隨,陳無敗和蘇晗玉二十年的守望錯過,梁詩詩與任逍遙互不相讓卻又彼此心牽,姜小白帶云翠翠月下走百里,以及南宮煙雨對花若離的江畔贈梳一節。單以情感戲的功力而論,已絲毫不遜于前輩名家。一支筆寫出這樣不同的愛情觀念,且都寫得搖曳生姿感人至深,實在令人驚嘆。
對于《盛世狂歌》這樣一部兩百萬字的大部頭巨作,能說的還有很多很多,但限于篇幅,也只能蜻蜓點水般帶過這些,希望這一篇序能勾起讀者朋友們對本書的一點興趣,細細地品讀這樣一部在當代已不多見的武俠精品。
距離此書在網上發表,已過去了兩年半的時間,現在看到這本書由出版社印發,我感到由衷的開心。不只是為作者,為《盛世狂歌》,為我所鐘愛的武俠小說,也是為終于有專業人士意識到這本書的優秀之處,而感到欣喜。
一個文學流派成為經典的開始,就是它脫離流行文化,走向殿堂文學的開始。《盛世狂歌》有理由成為我們武俠愛好者那樣的期待,它也當得起我們對傳統文藝復興的期待。最后,感謝作者帶給我們《盛世狂歌》,希望作者堅持不懈地完成剩余幾卷,給大家帶來更出色的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