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俐
彭 俐:《北京日報》副刊部高級記者
世上最脆弱、孤獨、寂寞的是藝術;人間最敏感、任性、執拗的還是藝術;生活中最弱智、無助、蹩腳的更是藝術。政治有權,經濟有錢,商業有利,軍事有力,相比而言,藝術的弱勢明顯,缺少硬實力,依賴性強,如同臍帶未剪或乳臭未干的嬰兒一般。藝術很難獨善其身,唯有與世推移,無論其生存期與繁盛期,都需要權力扶持,經濟搭臺,商業運作,軍事保護。這就是為什么那些政治開明、經濟發達、商業繁榮、軍事強大的國度,藝術也格外地受到恩寵和禮遇,可以盡情風光,瀟灑亮相。這里所說的藝術,當然是指廣義的藝術,即泛藝術,包括藝術創作、藝術表演、藝術教育和藝術出版。藝術是需要養的,尤其是純藝術,且需精心地培育、呵護。藝術是嬌嫩的花朵,需要有錢有閑的養花人;藝術是嬌弱的生命,等待視藝術為生命的有心人。
當我們考察世界藝術史時,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許多天才藝術家都遇到過慷慨的資助者和溫存的供養人,這絕不僅僅是心靈上的知遇之恩,更是物質和金錢上的捐贈之忱。否則,他們的藝術天賦將會埋沒于塵土,就連他們的骸骨都不知拋灑何處,更無人關注。正如大家所熟知,梅克夫人長期暗中資助作曲家柴可夫斯基,華倫夫人數年間將自家的圖書館無償提供給后來成為作家的盧梭,弟弟提奧一直傾力在物質上幫助癡迷于繪畫、無暇顧及個人生計的哥哥梵高,而美第奇家族的掌門人羅倫佐則悉心眷顧、培養了日后的雕塑大師米開朗基羅……這四位偉大的藝術家所分別代表的音樂、文學、繪畫、雕塑,都屬于純藝術范疇,也都嬌貴、甚至昂貴得可以。如果讓我們給具有藝術天賦的人才一個準確的稱謂的話,那或許就是這樣一個值得同情的字眼:“孤兒”。藝術的寵兒常常是孤兒,他們大多往往具有雙重的孤苦:一是因精神異常的豐富而離群,二是因物質極端的貧困而索居。
古代中國的才華蓋世之人、才藝卓絕之士,幸運一些的,則有機會被邀至宮廷的蘭臺或翰林院任職,享受國家俸祿,施展個人才藝。此種現象,似乎可以稱作“朝廷供養”。或一時、或一世,受此供養的文壇名家有班固、李白、杜甫、白居易……以文藝昌盛、天才輩出而著稱的大唐王朝之唐太宗李世民,曾經不無得意地自稱:“以萬機之暇,游息藝文”。養士,乃華夏歷史傳統,可以上溯到兩千七百多年前的春秋戰國時期。所謂“地之美者善養禾,君之美者善養士”。士,這一階層,則擁有不少學富五車、才高八斗的文人、才子。不管養士者出于什么目的,培養人才,供養賢才,舉薦英才,護佑奇才,總是有利于社會、人生的。“天子呼來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傲岸李白縱被“賜金返還”,但他仍然有余裕繼續生活、寫詩。
最能說明供養人對于藝術之滋養作用的,要數1900年才發現的、擁有1600多年歷史跨度的敦煌石窟壁畫。毫不夸張地說,敦煌藝術的燦爛輝煌,那492個洞窟、4.5萬平方米歷代畫作,得益于供養人溫柔、慈愛的乳汁哺育,而這些供養人大多是達官顯貴或富裕人家的女眷。石窟中,至今留存的供養人畫像,計有8000余幅。當然,需要說明的一點是,這些供養人大多是沖著佛陀來的,很少是對藝術感興趣。但是,其結果卻是藝術沾了佛陀的光,并得了供養人的實惠。對于各個時代都是如此,先富起來的人有義務反哺社會,通過資助藝術而造福人類。其實,這種“供養人藝術創作體制”,至今已經遍布于世界各地。美國、加拿大以及許多歐洲國家的富人階層,早已基本達成共識,生時不能把自己的錢財花光是臉上無光的事情,將錢帶到墳墓中陪葬無益,留給子孫甚至有害,而他們最肯花錢的地方就是藝術領域,譬如歌劇院、舞劇院、音樂廳、博物館、展覽館和藝術中心……
將純藝術無情地拋給市場,無異于將嬰兒拋給虎狼。
市場不是虎狼,但是金錢的血盆大口可以吞噬人心,也撕碎藝術。
與通俗藝術有時會在市場上賺得盆滿缽盈的情形相比,高雅藝術就成了生意場上的低能兒。這一點兒也不奇怪,奇怪的是讓交響樂團、歌劇團、芭蕾舞團、合唱團等去商業大潮中去打拼。讓藝術家為賺錢而操心是浪費天才,也是學非所用。藝術家因傾盡心力鉆研藝術而再無余暇、余力去顧及市場開發與經濟核算,這是盡人皆知的最簡單的道理。我的二爺爺書念得好,但他是從農村開始讀書讀到大城市里來的,很不容易,他懂得讓適合的人做適合的事,他常說:“多了一個不會念書的,就耽誤了一個放豬的”。同理,多了一個不會吆喝賺錢的,就耽誤了一個拉琴的。

伯里克利

索福克勒斯
奉養藝術、扶持藝術有多種方式,有一種叫做“伯里克利式”,確切地說是“政治家伯里克利式”,很值得我們今人借鑒、嘗試。在2400多年前的希臘,有一位民主政治家名叫伯里克利,他作為雅典執政的首席將軍,酷愛藝術,曾經自己出錢承辦埃斯庫羅斯的戲劇《波斯人》的演出,而擅長神像雕塑的菲迪亞斯是他的藝術顧問,悲劇作家索福克勒斯(創作《安提戈涅》和《俄狄浦斯王》)是他的座上賓。他的一個了不起的政績是,給貧苦公民發放觀看藝術演出津貼。這無疑是間接地幫助藝術演出團體生存、發展,他還讓逢年過節舉行的音樂競賽制度化,并且籌資建造屬于純藝術的演奏大廳,盡力完善所謂“公共文化服務”設施。更由政府出資興建帕特農神廟、赫淮斯托斯神廟以及附屬藝術雕塑,至今仍然讓世界各地的游人一飽眼福。由此,我們不難理解史學家所說:“伯里克利時代是希臘古典文化高度繁榮的時代”。
另一種方式,可稱為“洛克菲勒式”,準確地說是“實業家洛克菲勒式”,尤其值得當今中國富豪們學習。1929年,洛克菲勒家族出資興建了如今舉世聞名的美國現代博物館,又稱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同屬洛克菲勒名下的還有洛克菲勒中心、芝加哥大學、洛克菲勒大學、聯合國總部大樓等。約翰·戴維森·洛克菲勒是美國第一位億萬富翁,他的人生目的是:“從其他惡性競爭的商人們身上,賺取盡可能多的金錢,而用這些金錢發展有益于人類的事業”。藝術,就是有益于人類的崇高事業,因此,吸引了無數先富起來的歐美紳士加盟資助的行列。
似乎可以確定,古今中外在社會的各個層面,都不乏對于藝術的銳眼識英者、傾囊相助者、慷慨饋贈者與無私濟困者。由是,浸潤人類心靈的美好藝術,才不至于在那些凄風苦雨中枯萎或凋殘。
藝術是孤兒,需要領養;藝術是雙親,需要奉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