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小劇場戲劇藝術發展的路徑

廖向紅

廖向紅：中央戲劇學院副院長、教授，導演

自20世紀80年代以北京人藝演出的《絕對信號》為標志的小劇場運動至今的30多年里，我國的小劇場戲劇經歷了從反叛、實驗到回歸傳統，從非主流藝術到主流藝術，從精英化的小眾藝術走向通俗化、大眾化的藝術。特別是近幾年隨著文化產業化、市場化、商品化的變革，劇院團的改制和民營生產資本的融入，推動了小劇場戲劇迅速在全國普及、興盛起來，一時間幾乎所有的省、市、地區都建設小劇場，幾乎所有的劇院團都創作或搬演小劇場戲劇，民營劇團則基本是以創演小劇場戲劇為主。在各地小劇場戲劇如“井噴”般匯成的大潮中，魚龍混雜、泥沙俱下，出現了較多以追求票房價值為目標的庸俗化、低俗化演出，引起政府文化主管部門的重視，戲劇界人士的困惑和擔憂。因此，由文化部藝術司、北京市文化局主辦，北京東方文化經濟發展集團有限公司承辦的“2013年全國小劇場戲劇優秀劇目展演”，可謂是在關鍵時刻舉辦，對于我國小劇場戲劇的健康發展，具有重要而深遠的意義。

從“2013年全國小劇場戲劇優秀劇目展演”的25出劇目看，參演單位非常廣泛。既有中國國家話劇院、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等知名院團；也有來自省市地區的話劇團體和轉企改制的藝術院團，特別是還有相當多的民營藝術院團參加。而且參演的戲劇種類也很豐富，在以話劇劇目為主體的同時，還有戲曲（京劇、黃梅戲、柳子戲）、舞蹈劇場等戲劇樣式。

從參演隊伍的成員組成看,既有富于經驗和創作成就的中老年戲劇家，更有一大批畢業于專業藝術院校的青年戲劇學子，他們成為了小劇場戲劇的主力軍、生力軍,小劇場是他們走出校門后繼續學習的課堂，磨礪功夫、開掘潛能的排演場，施展才華、彰顯個性的“大舞臺”。

從展演的劇目看：題材非常廣泛，風格樣式多樣。既有國內外經典劇目和文學名著改編劇目，如：《雷雨》、《紀念碑》、《霧都孤兒》等，創作者對這類劇目進行了具有現代意識的新讀解。同時，還涌現了多部近幾年的原創新劇目，如《彼岸》、《建家小業》、《空中花園謀殺案》，《招租啟示》等。這類劇目探討了現實生活中的愛情、婚姻和家庭問題，探討了人生、人情、人性等哲理命題；展現了現代都市青年生存狀態、困惑和追求、成長等，具有很強的現實意義。展演透視出在經歷了藝術市場化、戲劇商品化所帶來的沖擊、喧囂和浮躁后，小劇場戲劇的制作、經營和創作者們逐漸清醒、理性、淡定、平和起來，能夠關注并融入現實生活，嚴肅思考生活和人生，努力用戲劇的方式將自己對生活的體驗、感知、思索和評價向觀眾傾訴，在創作上總體呈現向現實主義創作方法 “回歸”的趨勢。

綜上所述，“2013年全國小劇場戲劇優秀劇目展演”實現了舉辦的宗旨：“推出一批思想性、藝術性、觀賞性相統一，體現真、善、美藝術追求的優秀小劇場戲劇作品，發揮導向性作用，引導并推動小劇場戲劇健康發展”。

我國當下的小劇場戲劇已經成為戲劇院團（特別是轉企院團）立足、求生的方舟；民營院團投資生產、牟利的商品；戲劇人堅守藝術理想的陣地；藝術院校進行專業教學和檢驗教學成果的課堂；戲劇青年學子走出校門通往大劇場的橋梁；綜合大學開展校園戲劇的舞臺；引導、培育戲劇觀眾的“教堂”；探索、創新戲劇的實驗室……小劇場戲劇面臨如此多的重負，需要戲劇人不斷總結小劇場戲劇取得的成就與經驗，剖析小劇場戲劇生產、經營中存在的問題，不斷提升小劇場戲劇作品的藝術水平，推動小劇場戲劇藝術的健康發展，才能擔負起時代賦予的重任。

在觀摩和研討小劇場戲劇創作時，專業觀眾和劇評人常用“反叛性、實驗性、探索性”作為衡量、評判小劇場戲劇作品的標準，如果劇目不具備“反叛性、實驗性、探索性”，就難以得到認可和肯定。筆者以為，“小劇場戲劇”的定義包含有三個層面的涵義：一是指在“小劇場里演出的戲劇”，這是“小劇場戲劇”最廣義、最基本的內涵。（“2013年小劇場戲劇優秀劇目展演”的多數劇目均屬于這一定義層面的小劇場戲劇，本文要探討的也主要是這一定義層面的小劇場戲劇創作課題）；二是特指“小劇場戲劇運動”，如我國20世紀20至40年代和80年代的兩次小劇場運動；三是特指“以反叛、實驗、探索”為創作終極目標的小劇場戲劇。雖然“小劇場戲劇運動”一般都是以創作演出具有反叛精神、實驗追求和探索創新劇目作為發端和旗幟，但二者之間仍然不能絕對等同。而“在小劇場里演出戲劇”只是對演出空間的界定，不是對演劇觀念、理論主張、主題內涵的界定，這類戲劇既可以是具有反叛、探索、創新性的劇目，也可以是繼承傳統的常規性演出。因此，在評價、探討小劇場戲劇創作時，需要首先確定、明晰小劇場戲劇的定義層面，不應用“反叛、實驗、探索”作為衡量所有小劇場戲劇的唯一標準或首要標準，也不應將“反叛、實驗、探索”作為小劇場戲劇發展的主要方向和唯一路徑。

戲劇功能可以簡要概括歸納為：政治功能、社會功能、審美功能、教育功能、娛樂功能和經濟功能等。在我國戲劇的發展進程中，曾有過追求單一戲劇功能而忽視其他功能的階段。如：單一追求政治功能，或唯求強化社會功能等。隨著近年來我國文化體制改革的深入推進，文化產業化的快速發展，戲劇為了適應戲劇產業化、商業化的發展要求，使戲劇的經濟功能得到拓展，經濟功能得到高度重視，甚至上升為戲劇的首要功能，娛樂功能也隨之被高度強化。而戲劇的其它功能則被忽視、被弱化，導致出現了因一味追求演出的商業性、娛樂性，忽視、弱化作品的思想性、藝術性，作品呈現庸俗化、低俗化現象。因此，戲劇人在追求實現戲劇的經濟功能時，不能忽視、偏廢、犧牲戲劇的社會功能、審美功能和教育功能，要努力使戲劇的多種功能在創作中得到平衡。即便是面臨求生存、謀發展的關鍵時刻，也仍要牢記戲劇人的使命感、責任感，永葆藝術家的良心和良知，仍需要將戲劇“啟迪思想、凈化心靈、提升國民文化藝術素養”的社會功能、審美功能、教育功能擺在首位，以此為前提和基礎去追求娛樂功能、經濟功能的平衡、實現。絕不能為了追求戲劇的經濟功能、娛樂功能，而將戲劇廢品、文化垃圾販賣給我們的觀眾！

從當下全國小劇場戲劇創作、演出的劇目看，絕大多數屬于最廣義的小劇場戲劇定義層面領域，即“在小劇場里演出的戲劇”，而且近年來少有佳作精品。如何提升這一類型小劇場戲劇的藝術質量是亟待解答的創作課題。筆者以為，對小劇場戲劇特性的清晰認知和堅實把握，在創作中通過最大限度的發揮小劇場戲劇的特性，使小劇場戲劇的魅力得以最大可能的彰顯，是提升小劇場戲劇藝術質量的主要途徑。

“小劇場戲劇”作為戲劇的一種類型，除了具有戲劇的“戲劇性、行動性、直觀性、文學性、綜合性、假定性、劇場性”等共性特征外，還獨具兩個特征，即：“小空間”與“近距離”。“小空間”是指小劇場戲劇的演出空間、劇場空間“小”，由此帶來小劇場戲劇劇目篇幅短小，演職員和觀眾較少，舞臺布景處理簡約、多變、靈活、精致，制作成本小等特點。“近距離”是指舞臺與觀眾席、演員與觀眾因“小空間”而拉近的物理距離，近距離有助于創造演員與觀眾的共享空間，增強演出的現場感、親和力；有助于觀眾近距離觀看演員細膩、精微的表演，增進觀眾與演員的交流。“小空間”、“近距離”是小劇場戲劇與生俱來的天然屬性，有別于常規劇場的獨有特性。因此，在創作小劇場戲劇作品時，創作者應該在把握戲劇共性特征的基礎上，最大限度的抓住并發揮“小空間”、“近距離”的個性特征，才能充分彰顯小劇場戲劇的魅力！

發揮小劇場戲劇“小空間”的特性，在劇本的選材、人物的設置、情節的編織等方面，就要從“微觀”的視角，去選擇事件集中，人物較少，適于從人的深層心理、情感去探討生活和人生哲理的素材。在劇場空間和布景處理等方面，小劇場戲劇就不能與常規劇場相同，更不能一味追求宏大、壯觀與厚重，而應追求“小巧、簡約、空靈、精致”。但小巧不等于小氣；簡約不等于簡單、簡陋；靈活不等于可以隨心所欲，精致不等于追求雕蟲小技。有理論家認為，小劇場戲劇的空間處理不應采用寫實手法，筆者以為這一觀點過于極端。“小空間”不應該絕對排斥寫實或超寫實手法，但應該是經過精確選擇、高度提煉的局部“寫實”，而不是堆砌的“寫實”、在小空間里“疊床架屋”的寫實。同時要追求景物制作的精致，因為近距離使得觀眾如同在顯微鏡下看景物，不僅不能“藏拙”，而且還易暴露、放大瑕疵。因此，無論是寫實還是非寫實的景物制作都應該是“精雕細刻”。在空間處理、演劇樣式和演出語匯等方面，小劇場戲劇都應該追求能夠讓觀眾體驗創造性想象的無窮魅力，感受劇場性的活力，領略假定性、寫意性、表現力和詩意的美。

小劇場戲劇的“近距離”特性，僅指觀眾席與舞臺、觀眾與演員的物理距離，不等于觀眾與劇情、思想、人物的心理、情感和審美距離。物理的近距離具有拉近觀眾心理、情感、審美距離的優勢，但處理不當也有可能造成“近在咫尺、如隔天涯”的心理、情感、審美距離。因此，在小劇場戲劇的創作演出中，創作者要關注、體驗、思索現實生活，用自己深刻體悟獲得的深邃思想對生活發言；要分析、理解觀眾的心理、情感和思想，努力拉近劇中生活、人物與觀眾的心理、情感距離。同時，創作者要研究觀眾的審美心理與審美需求，拉近演出與觀眾的審美距離，滿足觀眾的審美需求。但不能為了拉近觀眾的審美距離，就盲目迎合觀眾的審美要求，而應通過賦予演出具有較高的審美情趣與審美格調，去引導、提升觀眾的審美品味。

小劇場戲劇的“小空間”、“近距離”特性，使小劇場戲劇具有“船小好調頭”和“靈活多變”的優勢，這一優勢有助于創作者進行探索和創新。雖然，具有廣義層面的小劇場戲劇不應將“反叛、實驗、探索”作為創作目標和評價標準，但小劇場戲劇的創作者還是應該具有探索意識和創新追求，應該像運動員在運動場上挑戰極限那樣，去探索戲劇表現的極限，不斷發現戲劇表現的新領域、新方法、新形式、新語匯、新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