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紀宴
王紀宴: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副研究員

斯特拉文斯基
當鋼架巍峨、管道高聳的現代煤礦景觀突然呈現在眼前,當站滿工人的巨大火車頭伴隨著汽笛的凄厲嘶鳴沿著逼真的鐵軌沖上來,當更加真實的吉普車被真實地駕駛而不是推上舞臺,恐怕觀眾席中很少有人會輕易地將這一切與古老的俄狄浦斯王的故事相聯。但這種極富穿越性的舞美與湯沐海指揮下的合唱與管弦樂的聲浪相結合,帶來的視覺與聽覺的沖擊非同尋常,再次證明了歌劇作為綜合藝術所具有的強大力量。
2013年9月8日在天津大劇院上演的斯特拉文斯基的《俄狄浦斯王》是這部被譽為現代歌劇里程碑的重要作品首次在中國演出,僅此一點就使得這場演出備受關注,而在彌補空白的重要價值之外,讓《俄狄浦斯王》成為一次真正的演出盛事的,首先是湯沐海指揮下的音樂所體現出的充沛激情和高超水準,同時還在于以易立明導演為核心的創作團隊在處理這部20世紀奇特之作上持有的新銳之念和大膽手法。
斯特拉文斯基的《俄狄浦斯王》是一部相當奇特的作品,首先在于,俄狄浦斯王這個古老的舞臺形象所蘊含的驚世駭俗因素既非一般觀眾易于理解和接受,又難以對之進行重新闡釋。在斯特拉文斯基之前,俄狄浦斯王的形象也不受歌劇舞臺的鐘愛,直到1926年,現代戲劇大師讓·科克托根據索福克勒斯的劇本改編了法文的歌劇腳本,斯特拉文斯基的一個令很多人不解的做法是他特地請神學理論家、歷史學家、法蘭西學院院士讓·達尼埃路主教將腳本由法文翻譯為拉丁文,他對此的解釋是,拉丁文唱詞給了他一個“巨大優勢”,那就是“我并非在運用已經死亡的表達媒介,而是面朝碑石,由于這種紀念碑式的風格而具有了對于大眾化的風險的免疫力”。但拉丁文畢竟不是一般人能夠通曉的,因而,作曲家在這部作品中再次使用了他數年前在《士兵的故事》中曾用過的有效手法,設一位敘述者, 用觀眾熟悉的語言交代劇情,并對舞臺上發生的事加以評述。用拉丁文演唱,對于斯特拉文斯基的《俄狄浦斯王》而言十分重要,是作曲家觀念中抵制此劇大眾化、造成一定程度的“間離”效果的構思手段之一。此次演出對原作的尊重也首先體現在這一點上:全部獨唱和合唱以拉丁文演唱,敘述者(由演員閆楠擔任)說中文。

《俄狄浦斯王》劇照
《俄狄浦斯王》在形式上也是一部界限不明的奇特之作,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歌劇。作曲家本人以“歌劇——清唱劇”稱之,這也就意味著,它可以作為兩種形式之一上演,也可以是二者結合的形式。“清唱劇”(oratorio),在我國最早曾被譯作“神劇”,以宗教事跡或史詩為歌詠內容的聲樂曲,其中有獨唱、重唱、合唱和管弦樂,演出者不化妝,沒有舞臺布景。雖然近年來最膾炙人口的清唱劇杰作、亨德爾的《彌賽亞》也有作為舞臺作品由歌者化妝演出的,但其本真形式的演出場是在音樂廳和教堂而不是歌劇院。1927年5月30日,也就是在斯特拉文斯基完成他的《俄狄浦斯王》第二年,當他本人指揮這部作品在巴黎薩拉·貝納爾劇院(Thétre Sarah Bernhardt)首演時,采用的就是清唱劇的形式,翌年這部作品在美國由波士頓交響樂團演出時同樣是在音樂廳以清唱劇形式呈現。而作為歌劇演出的《俄狄浦斯王》與美國首演在同一年,1928年2月23日,在維也納國家歌劇院;后來《俄狄浦斯王》于1960至 1962年連續三年在美國新墨西哥州州府圣菲歌劇院作為歌劇上演,斯特拉文斯基本人均到場。《俄狄浦斯王》之所以可作為清唱劇上演,與作品中合唱的大量運用有關。這是作曲家在向古希臘悲劇致敬,是古希臘露天劇場里歌隊演唱的遒勁有力的現代回聲。斯特拉文斯基的“歌隊”是歌劇文獻中獨特的一景,而且,他們也沿襲了古希臘悲劇的古風——歌隊全部由男性組成。男聲合唱的特殊效果成為《俄狄浦斯王》藝術特色的一個重要構成部分,劇中的合唱也是對演唱者的考驗,雖然這部歌劇的時長與絕大多數古典歌劇相比算是相當短的,但合唱者需要始終以高漲的熱情和充分的投入表現那些效果強烈的段落。演出中登場的合唱陣容由來自河南的兩個合唱團——河南歌舞演藝集團歌劇團合唱團與帕瓦羅蒂音樂藝術中心合唱團——組成,后者的成員為河南師范大學音樂舞蹈學院在校本科生和研究生,在正常演出中,這些來自河南的合唱者一出場就以其整齊高亢的歌聲給觀眾帶來強烈振動,在湯沐海富有感召力的指揮下,他們將整場的合唱完成得極為出色,尤其是對于斯特拉文斯基的音樂而言至關重要的演唱的精確和犀利感,更是令人由衷贊嘆。劇終的合唱重復樂句十分優美。這無疑首先要歸功于此次演出的特邀合唱指揮、來自意大利的著名藝術指導馬克·貝雷依,同時也再次證明,在像湯沐海這樣的大師級指揮家引領的歌劇演出中,對平時在歌劇演出方面并無豐富經驗的地方合唱團也可以有何等出色的發揮。此外,河南的這兩個合唱團的可塑性也毋庸置疑地顯示出近年來合唱水準在我國的長足發展。同樣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有樂池里的天津歌劇院交響樂團,這些音樂家同時也是天津交響樂團的成員。在這場演出之前,我相信包括我在內的大多數人都不會將對斯特拉文斯基復雜總譜的令人滿意的演繹與天津交響樂團聯系在一起,但在這個夜晚,湯沐海成功地將樂團提升至為《俄狄浦斯王》所需的狀態——忠實地呈現總譜而富有表情。從幕啟之時,湯沐海指揮的最醒目標志——清晰、準確,線條流暢,激情澎湃,打動心靈——就在樂團與合唱團融合度很高的聲浪中撲面而來,這種先聲奪人的開端殊為難得,無論對于演出者還是觀眾。劇中的幾位主角扮演者都相當出色,扮演俄狄浦斯的匈牙利男高音拉佐羅·博爾蒂扎爾有著雄渾的男高音音色,對俄狄浦斯這一角色的悲劇情愫表現得激烈而不失分寸感;飾演王后伊俄卡斯忒的匈牙利女中音朱迪特·內梅特聲音富有母性之美,對角色內心復雜情感有行當出色的理解。五位獨唱中唯一的國內歌唱家許雷曾就學于倫敦皇家音樂學院歌劇中心,他以自己漂亮的輕型男高音音色適應在“牧羊人”一角的陰郁講述,頗令人矚目。
如果說湯沐海指揮下的演唱和演奏使得《俄狄浦斯王》中國首演成為一場水準精湛的成功演出,那么易立明導演的舞臺呈現則使《俄狄浦斯王》立刻并且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成為很多人的話題。確實,將古老的古希臘情節移植到現代,而且是我們國家,而且是與原作劇情風馬牛不相及的煤礦區,這是需要非同尋常的勇氣的。雖然近年來戲劇導演介入歌劇領域且敢作敢為已有幾次,但奇思異想是一回事,是否產生具有說服力和感染力的結果卻是另一回事。尤其對于斯特拉文斯基的《俄狄浦斯王》這樣的作品,導演的觀念對于演出的成功可以說僅次于音樂水準。富有才華和創意的美國女導演朱莉·泰莫為小澤征爾1992年創辦的日本松本齋藤紀念音樂節執導、由小澤征爾指揮的《俄狄浦斯王》再次大獲成功,顯示了導演的出色創意能夠注入歌劇舞臺的活力與魅力。雖然泰莫女士的導演理念的核心也是從歌劇中挖掘出針對當下語境的內涵,但在這方面,易立明走得更遠。雖然肯定會有人認為身處現代中國礦區的俄狄浦斯王荒誕不經,但易立明的做法卻是當今歌劇舞臺上方興未艾的一個潮流。與將人物和情節盡可能還原于其所處時代的傳統導演理念相對應,很多歌劇院對于經典歌劇采取音樂上最大程度的忠實、本真,而舞臺情景完全當下化的做法,有些歌劇院,如德國科隆歌劇院、瑞士蘇黎世歌劇院和法國巴士底歌劇院,甚至以這種風格而知名。這其中的心理根據或許是,音樂所提供的原作表現,與舞臺上的時空穿越,在沖撞的同時構成復調式并置,在虛構與現實、往古與當下間產生奇特的共鳴,以傳遞這樣的意蘊——“無論古今,人類的經歷都具有一種相同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