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石秋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莫聽傳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軾是中國文化史上一個永恒的傳奇,在中國上下五千年的人文史上,再沒有一個像他這樣的百科全書式的文豪,他璀璨奪目的光亮照亮了整個中國文化與思想的星空。他既是宋代詩歌的代表人物之一,連宋代最大的詩歌流派——江西詩派的領袖黃庭堅也是他的門下,并且終生執弟子禮;又是豪放派詞的偉大開創者與最高典范;還是唐宋八大家中的代表作家,宋代古人運動的領袖人物之一。同時,他又是大書法家,名貫“蘇(蘇軾)、黃(黃庭堅)、米(米芾)、蔡(蔡襄)四大書法家之首;是極富創新意識的畫家,對繪畫有著卓越的天賦與理解力;是著名的美食家,他創制的東坡肉、西湖藕粉等名菜膾炙人口,享譽中外。此外,他還是優秀的政治家,厚道的法官,高明的釀酒師,嚴謹的工程師,空靈的佛教徒,人生的諍友。他無與倫比的杰世才華,豁達樂觀的人生哲學,悲天憫人的菩薩心腸,堅持真理的斗爭勇氣,飽經磨難的人生道路,纖塵不染的完美人格,成為后世文人的偶像,億萬人共同的精神坐標。近代著名作家、學者林語堂更是對蘇軾無限景仰,稱他是“人問不可無一難能有二”的人物。這首《定風波》正是蘇軾人生哲學的生動體現。
刮風下雨原本是一種極其常見的自然現象,事出突然,有點驚慌失措,也屬于本能反應,一點也不值得大驚小怪。但哲人們卻往往能從偶然中悟出必然,從平常里洞察玄機,從自然里感悟人生。因此,蘇軾在雨中徐徐漫步、一吟一嘯之間,便是千古絕唱。
我們先看詞的上闋。剛一開篇,“莫聽”二字便劈空而來,斬釘截鐵,將詞人在暴雨突然襲來時的泰然處之,我行我素,泰山崩于前而不驚的淡定心態表現得淋漓盡致。而“穿”與“打”則充滿了力度感,隱隱裹挾風雷之聲,讓人不由自主的聯想起“穿林海,跨雪原”的勇士,勢如破竹之態躍然紙上,將雨勢的勁急表露無遺,也為“同行皆狼狽”提供了特定的行動背景。“何妨”一詞則是對“莫聽”的深化與具體化,看似輕輕一點,實則有四兩撥千斤之妙,生動的點染出自己面對突如其來的風雨泰然處之,淡然對之的心態,也是對“余獨不覺”的最準確的詮釋。唯獨不覺?詩人竹杖芒鞋,吟嘯徐行,彷如春游漫步,好一派詩意的棲居,簡直與東晉大詩人陶淵明的“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毫無二致。東坡曾說,“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好陶淵明之詩”,也許東坡更喜愛的是陶淵明那種超脫的人生境界吧!
人生天地之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即使超凡人圣如孔子,在被困于陳蔡之時也是捶胸頓足,仰天長嘆,為何東坡獨能對突然降臨的風雨不驚恐,不逃避,不哀傷,超然物外,泰然處之呢?“一蓑煙雨任平生”一句悄然而至,為讀者洞開了謎底。看似漫不經心,實則一語雙關,道破天機,表面若無其事,無足掛齒,實則波洶浪涌,地裂山崩,將自然現象與人生遭際水乳交融的組合為一體,耐人咀嚼與回味,足顯藝術張力。
是呀,在人生的旅途中,詩人所遇到的風雨還少嗎?什么樣的風雨沒見過,什么樣的風浪沒經歷過!就是在詩人寫作這首詞的三年前,就任湖州知州不久的蘇軾,忽然禍從天降,不明就里的被朝廷的使者五花大綁的押送到京城,驚魂未定就莫名其妙的關進了大牢。原來蘇軾天生傲骨,滿眼乾坤,菩薩心腸,赤子境界,因為對王安石變法的很多做法有自己的不同見解,他在杭州任職時,常常寫些小詩,詩中當然免不了發點小小的牢騷,不時針砭時弊,于是他政敵中的宵小之輩如獲至寶,上綱上線,硬說蘇軾有意“毀謗朝廷”,給以無情打擊,這就是歷史上臭名昭著的“烏臺詩案”。在獄中,蘇軾遭受了巨大精神與肉體上的摧殘,九死一生,經多方營救才幸免一死,貶為黃州團練副使。經此煉獄,“道通天地有形外”的蘇軾更加洞穿世態人情,精神進入到一種無限超脫的境界,什么樣風雨自然都不在眼中了。當然,仔細韻味之下,讀者仍然可以透過“風雨”看到蘇軾在無限放曠之下的無比憤懣與不平。這種淡然與泰然之外,既有一種宣泄,也有對政治對手的一種無言的宣戰,如果明白了這一點,“誰怕”二字思想與藝術的穿透力就不言自明了。
下片,詩人筆鋒一轉,既交代了天氣的變化,也交代了心境的進一步變化。“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到這里詩人才巧妙的告訴你,上面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在滿是醉意的條件下發生的。原來,此次被貶黃州給蘇軾所造成的心靈之痛早已深入骨髓,借酒澆愁幾乎已經成為一種生命中的常態。“夜飲東坡醒復醉”(《臨江仙》),在酒中麻醉自己,反思自己,甚至痛苦地否定自己,以至“長恨此身非我有”,試圖在痛苦中將自己遺忘,再去“滄海寄余生”。但是,大雨過后,帶有寒意的春風一吹,酒自然還是醒了,這才意識到身上微微有些發冷。這里的“冷”是身體的感受,還是心里的感受,抑或兼而有之,詩人沒有告訴,但此處似乎心理的變化遠沒有天氣的變化快,剛剛還風雨交加,一轉眼“山頭斜照卻相迎”了。忽晴忽雨,陰晴不定,乃是自然界中經常遇到的現象,但是仔細一想,政治舞臺上的瞬息萬變,沉浮升降,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也許這就是生活的辯證法,如此看來陰也好,晴也好,都是自然現象,升也好,降也罷,都是生命中的一種過往,又何必久久縈懷呢!于是,詩人坦然回望剛才風雨瑟瑟的地方,驀然發現雨也好,晴也好,都已定格在過去,消逝在記憶之外了。
生活中,偶然遇雨,那是時常會碰到的小而又小的事情,原本無足掛齒。然而詩人卻借題發揮,寓自己的人生際遇于風雨變幻之中,形象的展示出自己從容淡定的人生態度,大大的拓展了文章的聯想空間,豐富了文章的思想境界,景外有景,意外有意,使得這首詞意蘊無窮,回味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