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的詩意》第四講：祖先的智慧（上）

編者按：2012年，《讀者·校園版》介紹過嚴凌君老師和他的“青春讀書課”。在應試教育的背景下，他是一位充滿理想主義的語文教師，在努力地還原語文教育的初衷。今年開始，《讀者·校園版》增設“講堂”欄目，請嚴凌君老師開講他的“青春讀書課”，希望更多人能與我們共享“青春讀書課”的魅力，也希望通過這個欄目能找到更多有想法、有個性的老師，讓志同道合者相互交流，為語文教育多保留一些生機。

今天的話題是：祖先的智慧。各位設想一下，現代人所思所想的問題，是否只是我們今天人類的困惑與疑問呢？每一代人都自認為是世界上最有思想的人。實際上，人世間的絕大多數問題，都已經被前人想過并尋找過答案了。我們現在常常做的事情，不過是把古人想過的問題重新思考一遍而已。不要以為我們能超越古人，我們常常窮盡一生去思考，或許還達不到古人的思想境界。今天我們回頭看看古希臘、古印度和古波斯，這些文明源頭的國度，在遠古的時候詩人們想了些什么。再結合我們中國人的智慧，看一看人類童年的時候他們積累了哪些經驗，思考這些經驗在今天看起來是幼稚的還是深刻的。先看古希臘人的。

人心可測

但愿能夠看看每個人的心腸，

打開他的胸口，向里面觀察

他的思想，然后重新關上，

好認清他真是朋友，不致上當。

——古希臘無名氏《看人心腸》

看來古人交朋友經常上當，因為大家普遍都很純樸，有幾個奸猾之徒，就很容易利用這種純樸來欺負別人。詩人就想，如果人身上能夠開個窗口該多好呀！交朋友時就可以打開來看一下，里面到底是正常的心臟呢，還是狼心狗肺，以便決定是否跟他交往。大家一定看過一個著名的古希臘雕塑——斷臂維納斯，這個雕塑被后現代派的藝術家改成了帶抽屜的維納斯，即在她的胸部裝上了抽屜，可以一個個打開來。我不知道這個創意是不是來自這首詩，反正，后人也有這種沖動，希望打開別人的心胸看一看。

今天這個世界不是流行一句“不和陌生人說話”嗎？潛臺詞是陌生人暗藏著極大的危險，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那種感覺——信任，消失了。當我們和自己的同類之間不再有最基本的信任和尊重的時候，你就會感覺自己生活在一個非常危險的環境里，生活就會變得沒有安全感。失去了安全感的人生，你就會覺得沒有意義、沒有趣味，很難體會到生活在人群中的樂趣。我們常用的一個詞叫“人心不古”，于是又有了一句配套的格言：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這種中國人的智慧導致了一個什么惡果呢？就是讓人從小就變得很世故，不愿跟別人交心。而古希臘人發出這種感慨，其出發點還是愿意與人交心，只不過希望有一個甄別的程序，于是才有了這樣一個奇思妙想。

幸福排序

人皆有生死，最重要第一是健康，

第二是天生性情溫和，

第三是有一份并非來之不義的財產，

第四是有一批朋友歡度春光。

——古希臘無名氏《幸福的四要素》

自古以來，人類不斷追求一個終極的東西，這就是幸福。幸福有哪些要素呢？任何一代人都會有自己的排序方式。這里好像少了一點什么，人間幸福的要素似乎還少了一點什么，女孩子肯定容易想到愛情，男孩子可能比較多地想到事業，功成名就。然而，詩人覺得這些都不重要。那么詩人認為重要的是什么呢？

首先是健康。健康就像你的牙齒，不牙疼的時候就沒想過牙齒的存在。一旦生病了，才知道健康的重要。

第二個是天生性情溫和。在我們的印象中，古希臘人不是都很剽悍嗎？是不是因為他們缺這個，才感覺這個更重要？性情溫和幾乎是中國人的天性，我們自古以來就提倡做一個溫柔敦厚的人。有些人一生努力讓自己變得安寧一點，溫和一點，讓自己變得對世界友好一點，對自己寬容一點，這是一輩子都要修煉的一門功課。從小什么都想抓一把，向外面擴張，像個獅子一樣，在這個世界留下你的牙印，可是，長大了你就會知道，這個世界不是一塊肥肉，讓你來任意攫取、吞噬。

第三個要有錢，前面限定的語很重要——“一份并非來之不義的財產”。撈取不義之財是沒有辦法享受的，最終就會像吸毒一樣，被毒品所害，不義之財就像毒品，它讓你不得安寧。不義之財在今天的中國，已經變成危害社會的一個毒瘤。

第四，人生最重要的是有三五個知心好友歡度時光。一個人天生就是孤獨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碰見一個人跟你習氣相投，還能夠包容你的弱點、缺點、壞毛病，這不太容易，所以，我們遇到一個朋友，一定要好好珍惜，尤其是青少年時代的朋友。不需要任何條件就能夠做你朋友的人，大多數是在你們這個年齡。友情，往往比愛情更經得住時間的考驗。所以古希臘人不說愛情這回事，說的是友情。特洛伊戰爭是為什么而打的？海倫，一個美女。一個美女可以引發城邦之間10年的戰爭，但荷馬史詩的重點在寫戰爭而不是愛情。

神就是我們的樣子

假如馬或牛或獅子都有手，

和人類般能畫能創作作品，

他們就會把神的形狀繪制成

和它們各自的形體一式一樣，

馬的和馬一樣，牛的和牛一樣。

——古希臘塞諾發涅斯《造神》

這首詩很聰明。人類創造的神像都是人的樣子：基督、上帝、佛、菩薩等等，都是人的形象。因為古希臘是泛神論的，古希臘的很多神像看起來就是強壯的男人或者美麗的女人。古希臘人對神沒有太多恭敬，不像其他民族那樣對神頂禮膜拜，他們的心胸非常健朗，跟神之間是平等的，經常可以開神的玩笑。而且在古希臘神話里面，神都是有毛病的，主神宙斯，風流成性；他老婆赫拉，嫉妒成性，是個醋壇子；維納斯也是風流成性……古希臘人認為神只是一個比人更強大的種類而已。按古希臘人的說法，人類歷史首先是黃金時代，然后是白銀時代、青銅時代、黑鐵時代，人是越來越墮落了。本來人若只是生活在黃金時代，人就跟神一樣，所以我們現代人身上都有神性的種子，只是你沒有開發。基于這種觀點，古希臘人才會認為，因為是人造的神，所以神像人，如果牛和馬會做陶藝的話，他們也會做一頭牛或一匹馬來做神的。你們可以推而廣之，人類認為什么是美的呢？按照男人的標準來說，顯然女人是最美的。假如你問一只雄蛤蟆什么最美，它的回答一定是一只雌蛤蟆。所以說，人一定會按照自己的需要去創造對象。

民權與專制

我給人民以恰好滿足的權利，

所得不短缺也不加多，

有權勢有令人羨慕的財產的人

我勸告他們不要過分，

我手持大盾站穩，為雙方揮舞，

不讓任何一方非法戰勝。

——古希臘梭倫《無題》

大雪和冰雹的威力來自陰云，

雷鳴產生于耀眼的閃電。

城邦毀于豪強，而人民

受專制奴役則因愚昧。

出海太遠就不容易靠岸，

這一切應好生想想看。

——古希臘梭倫《無題》

梭倫是古希臘的一個賢者，雅典的執政官。古希臘人天生就有一種公平的概念，是世界上最早嘗試民主政治的國家，一種公平的方式已經融會貫通到他們的內心思想、社會生活里面去了。我們中國自古以來是沒有“民主”這個觀念的，總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社會體制不一樣。以梭倫的眼光來看，這個世界的貧富差距是現實狀況，他沒有像中國古人那樣說：“均貧富。”中國古人從來沒有享受過民主平等的好處，所以歷朝歷代農民起義都會提出一個很荒唐的概念，一個肯定不可能變成現實的絕對平等的概念——均貧富。梭倫比較理性：“這個社會有貧富是一個正常現象，只是不能把貧富的差距拉得太大。”也就是說，一方面讓窮人有基本的生存機會，不要讓他們變成無產者，否則他們就會成為這個社會動亂的根源，所以要保證窮人的權利。其次要限制富人的權利，因為任何社會最有權的都是有錢人。城邦毀于豪強，一個國家有可能會毀于這個國家最富有的那些人，因為他們本能地有一種沖動，想憑著自己的權勢來控制這個國家的一切。所以要限制他們的權利，不許他們踐踏法律。人民會因為專制而變得愚昧，不是天生愚昧，所以要給窮人最基本的權利，生存權、教育權、選舉權等等。這種做法，很值得我們中國人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