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是為了再弄臟

蔡康永

你是否覺得《紅樓夢》悶死人了？

我到現在都還是覺得《紅樓夢》很悶，更不用說小時候了。

有人跟我說，《紅樓夢》里的王熙鳳對付人的手腕特別厲害，我感到很困惑。

王熙鳳這樣就很厲害嗎？有比媽媽的那些朋友厲害嗎？有雪麗阿姨厲害嗎？（雪麗阿姨把她的男人逼得穿著內褲在街上過夜）有小陶的媽媽厲害嗎？（小陶的媽媽試探傭人的方法，是把鉆戒滿屋亂放）大概因為家里常常有“很多王熙鳳”進進出出的，我看《紅樓夢》時，就覺得王熙鳳“挺正常”的。

也有人跟我說《紅樓夢》里的劉姥姥很好笑。我小時候也很納悶，因為我們家洗衣服的歐巴桑，第一次看見抽水馬桶，就很高興地把衣服都丟進去又沖又洗，這個好像比劉姥姥還厲害吧？

而整本《紅樓夢》，除了王熙鳳和劉姥姥之外，實在是沒什么能吸引小孩子的人物了。我長大以后，當然能領略《紅樓夢》的幽微致密之處，可惜還是常常耐不住性子，進不到里面去。

有一次，我被小說家白先勇先生找去，幫著他改編《謫仙記》的電影劇本。改著改著，他開始講另一個他想寫的故事，是有關一對學昆曲的青梅竹馬的伶人的。他越講越起勁，講到這對璧人表演昆曲《長生殿》的場面，索性站起來演給我看。

白先生比劃著唱了兩句，發現我沒什么反應，停下來，看著我說：“咦！你不喜歡《長生殿》呀？”他問我。

“不喜歡。”我老實回答，“唐明皇一個做皇帝的人，跟楊貴妃一起咿咿呀呀地跳扇子舞，不喜歡?！?/p>

“哎呀！”白先勇先生跺了一下腳，痛惜自己對牛彈琴。

他不死心，想救我：“那你喜歡昆曲《游園驚夢》吧？”白先生問。

“也不喜歡。”我老實回答，“主角演睡覺，觀眾也睡覺。”

“哎呀呀！”白先勇先生連跺兩下腳，痛惜他的海參被我當成發胖的水蛭。

他有唐三藏的心，還是不放棄，還是要救我：“那你總喜歡《紅樓夢》吧？”他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問我。

“不喜歡。他們老是在吃飯?！蔽掖稹?/p>

“哎呀！哎呀！哎呀！”他把腳重重地跺了三下，唐三藏親眼目睹了我這個豬八戒，生吞了人參果。

白先勇放棄了。

大概《紅樓夢》已經到他的“底線”了。

“怎么可以不喜歡《紅樓夢》……”他扶著額頭，喃喃自語。

讀中文的小孩子，喜歡《西游記》的一定比喜歡《紅樓夢》的多，這是沒有辦法的事——《西游記》都是動物要吃人肉，《紅樓夢》都是人吃動物的肉。愛造反的小孩，當然都是喜歡《西游記》。

可是比起《西游記》，我更喜歡《三國演義》。

我受不了唐三藏。

如果是我護送這個和尚去取經，我一定搶在所有妖怪的前面，先把他吃掉。

孫悟空當然夠勁，大鬧天宮的時候，把一堆不知所云的神仙官老爺惡整一頓，正是英雄本色，可惜技不如人，后來竟然歸順了天上政府。我幼小心靈失望的程度，就像眼睜睜看著楊過變成了什么“神雕大俠”一樣，他們變“善良”了，我也泄氣了。

《西游記》里，有至高至尊的力量，不可違抗。這實在掃興。

小孩子沒什么形而上的思考，小孩子相信：世界是用來探險的，規矩是用來違背的，手洗干凈是用來再弄臟的。

一旦讓小孩發現——這一切的歷險、違背、弄臟，都只是為了服務一個最高的意志，服從一個最高的命令，一定會覺得很窩囊！

我看《西游記》，看到結尾豬八戒竟然受封為什么狗屁使者時，“嗖”的一聲把書丟到一邊：“這些家伙，真沒出息！”

小孩沒什么智慧，憑的只是意志，是一股氣。

對小時候的我來說，三國英雄爭奪天下，是有一股氣的。唐僧師徒呢？太像干“保鏢”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