誅音?樂影師

冷亦藍

楔子、

“師姐，留步。”身后的少女施施然地走來，輕輕握住她的手腕，“瑯羽復興，還需借師姐力量一用。”

“師姐”這個詞聽起來莫名地刺耳，她在瑯羽八年之久，從未有人如此喚過她，而此時此刻，瑯羽覆滅，被埋在茫茫水域之中后，反而想起她來了？

她看著對方，那少女通身帶著幽幽一股仙氣，仍然對她巧笑倩兮。

一個素未謀面的少女，說是自己的同門師妹，說什么師父生前交予復興瑯羽的重任，要她助一臂之力……她不禁暗暗冷笑：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姑娘也敢談復興瑯羽？你何德何能讓我?guī)湍悖?/p>

她嗤笑：“瑯羽復興，與我何干？”

少女微微一愣，隨即打了個響指。

她掌心就那樣生出一朵白花來，正在驚訝間，少女發(fā)話了：“師姐，我隨時等著你來找我。”

她冷笑一聲，轉身將花朵拋在塵埃之中。

一、

天下十洲呈割據(jù)之勢，唯煜洲為王室正統(tǒng)，千年前一統(tǒng)十洲的雄威如今已經不復存在，但煜洲王威猶存，相傳王室之祖為麒麟與九音鳥，自古好音律，先王生前最愛編鐘樂音，駕崩后連同樂師五人一同殉葬，以望身后千年萬年，永有妙音相伴。

百年后的煜洲王城經過幾代王室變故洗禮，如今槐城仍是王都，但都城之中總有種慵懶的氣息。

王城宮殿里有靡靡之音繞梁不斷，煜洲王近來十分沉迷樂音女色，每天在樂室聽音觀舞，閑暇時光中，極少外出一步。

而在這王城的深宮中，有輕靈樂音縹緲，原本幽深的園林，竟然化作了海市蜃樓一般的妙景。

瑯羽門。

律瑩手中琴聲綿綿，思緒飄到從前，腦海里的畫面一路延伸至四處——

那是建在湖光山色的清澈水底之下的瑯羽門，門內最美之處便是瑯羽臺——此處頭頂是清澈的湖水，隔著一層透明的水晶，門人大都喜歡站在這里抬頭看水中擺尾游弋的魚兒，天晴時，陽光直直地射入水下，映照在漢白玉臺上，四周靜謐得只有水草搖曳的影子。

瑯羽門人皆有充滿靈力的樂器，只除了她。因為這，不少人從未喚過她一聲“師姐”、“師妹”，入門八年，他們只當她是一個被師父收留的可憐人。

指尖輕撫琴弦，一曲悠然緩緩流淌，光線稀缺起來，頭頂化作通透的水晶，魚兒在上面悠然游過。

幻境，由心而生。

從瑯羽出來后，她從樂坊歌姬起步，最終成為煜洲槐城中的宮廷樂工。她本可以成為這宮廷內首屈一指的樂工，但因姿色過人被妃嬪忌憚，便被安置在這人跡罕至的冷宮深處。

被人排擠又如何？她身邊有靜兒相伴。她輕轉視線看一眼身邊坐著的安靜女子，那嫻靜美麗的相貌，與自己一模一樣。

她的美貌容顏，全靠靜兒；她能活到今日，全靠靜兒。在暗無天日的音墓之下，靜兒與她相伴，用精魅之力護她周全，如此過了百年。

墓中孤寂囚禁的百年……若不是這隨心所欲幻化的能力讓她時時有個念想，她早就死了。

耳邊忽然一個聲音傳來：“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瑯羽門？”

靜兒的身影瞬間消失，眼前的景致頓時恢復成草木之貌，律瑩看見來人饒有興趣的眼神，敷衍了一個笑容：“殿下今日想聽哪首曲子？”

來者是一位少年，雙目熠熠，他見律瑩無意多談瑯羽門之事，便隨意坐在石頭上：“還是那曲《幽神調》上半段吧，說來也怪，這曲子縱然聆聽了百遍，但每次再聽，都仿佛又打開一片天地一般。”

少年是瑾都，因為沉迷修行而拜遍名師，只羨仙人逍遙不屑皇家自在，并因此放棄了皇位，是當今煜洲王之皇長子。

他在一次偶然間聽見了律瑩在深宮中素手調音，此后便時常來此處聆聽。

如此便熟絡了。日子久了，這位不茍言笑的皇子也時常給她笨拙地講笑話，雖然他那無趣的語言，一次都不曾引得她發(fā)笑。

“聽聞你們瑯羽門門人皆有一件靈力充盈的樂器？”瑾都瞧著她正彈奏的琴，“這尋常之物，可不像是瑯羽的手筆。”

她專心奏樂，并不發(fā)話，待她奏罷，瑾都將一只銅鈴放在她琴上：“這個，你可會奏響？”

銅鈴閃爍過一抹幽光，鈴身流轉著一股淡淡的靈氣。

“不是白送你的。”他補充道。

二、

“不是白送你的。”瑾都不知將這句話念叨了多少次，直到律瑩不耐地欲將它扔還回去，他又慌忙將鈴鐺推回給她，“誑你的，白送你就是。”

這銅鈴之中的靈力似曾相識，應該是瑾都親自灌注。制成一件靈物并不容易，而如瑾都這般從未鑄造過樂器的靈力擁有者，成功制成這么一件寶物，沒有百十來次是不成的。

律瑩冷冷地笑了一聲，將銅鈴放在一邊，彈了彈衣袖上的灰塵，道：“說吧，殿下有何要求？”

如此貴重的禮物送給她，怎可能是白送？

瑾都卻不慌不忙地站起來，背負著手在她面前悠然地踱著方步：“律瑩，我知你頗有力量，精通幻術，可隨心所欲地變出自己想要的幻境。你也知道，修行者以拯救蒼生為己任……”

絮絮叨叨的教導還未說完，瑾都頭上早已重重挨了律瑩一記銅鈴：“寶貝還你。我消受不起。什么蒼生，什么大任我擔當不得，律瑩不過是一介尋常小女子而已，要我?guī)兔Φ脑挘钕逻€是斷了此念吧。”

她拂袖而去，全然不顧身后之人的辯解言語。

她在這深宮中奏著小曲，幻化出各種美妙景致，她是樂影師，以樂造影，即便都是虛假，卻讓她熬過無數(shù)個日夜。

三、

第二天瑾都又來了，律瑩始終愛答不理，他仍厚著臉皮跟她找話說，說著說著，他便談到她彈奏過的《幽神調》。

“我聽一位老樂工說，多年前，曾有一位名叫鳳婠的樂工在王城里奏過此曲。”

律瑩全身一凜，忙追問道：“此人現(xiàn)在何處？可有樂譜留存？”

見她如此在意，瑾都忍不住笑了起來：“你急什么？若是能覓到此曲的下半部我怎能不雙手奉上？不過這位樂工當時只是有幸聆聽到一點，本想再去找鳳婠切磋學習，誰知那不久，她便墜湖身亡，那般的妙音，便再不可得。”

律瑩有些失望似的垂下頭，瑾都卻把那只銅鈴放在她手上：“幫我個忙如何？不會讓你白白冒險的，事成之后我?guī)湍憷^續(xù)打探曲譜的下落。”

她接過銅鈴，輕輕敲擊一下，四處便響徹了悅耳的聲響。

《幽神調》是百年前一位宮廷樂師所作，是一首極其神秘且有靈力的曲子。據(jù)說曲成那晚忽生異象，飛沙走石天降大火，百獸哀鳴禽鳥飛還。先王喜其樂音，臨終前將樂師及其曲譜殉葬，樂師不甘此調埋于墓室不見天日，遂將后半段曲譜托付他人，以致曲調上下分離。

九年前，盜墓賊從墓中將上半段樂譜偷出，才使得其得見天日。而那神秘莫測的下半部曲調，一直隱藏于云霧之中，不知所終。

八年前她得知其下落，原來《幽神調》下部存于瑯羽門中，系上一代掌門羽化登仙后交托給門內的寶物，她投在瑯羽門下八年，卻未見過這曲調的影子。

雅卷首鳳婠實在是個口風極嚴的人，她說此譜是門內機密，門人不得借閱，無論她如何磨破了嘴皮，鳳婠也絲毫不為所動。后來瑯羽遭難，她也趁亂去過藏書所在，卻被結界擋在外面，任由大水淹沒了那水下奇跡，她眼睜睜地看著一泓碧波，無能為力。

想那葬身水中的曲譜，怕也早已泡得稀爛了。

只要拿到這下半部曲譜，她只要這下半部曲譜……

如此想著，她收起銅鈴，問道：“不知殿下要去哪里？”

春眠不覺曉，在這春末夏初的季節(jié)，宮人們都懶洋洋的。清晨上工，浣衣局竟然少了三個宮女，總管差人去喚，那幾人還賴在床上大睡不起，這可惹惱了總管，他令幾個小太監(jiān)將這三人從床上拖起來，她們還是昏睡不醒，于是在外面重重打了二十大板，即便如此，那三人還是神志昏迷，沒有醒來。

眾人覺得不妙，找太醫(yī)來診治，說是血氣虛弱，精氣缺乏，需要好生靜養(yǎng)著，而她們何時能醒來，醫(yī)術精湛的太醫(yī)也說不準了。

這邊剛剛睡過去幾個宮女，隔幾天，又昏過去幾個太監(jiān)，再隔幾天，某位頗受寵幸的妃嬪娘娘也睡不醒了。

這么一鬧，王城里就有點人心惶惶起來——原本生龍活虎的人，不知道哪天就蔫下去了，又不知哪天憔悴起來，再過陣子，不知道什么時候一睡不醒成了廢人……

煜洲王對此事也有所耳聞，但畢竟沒鬧出人命來，他也就是將這事兒交給總管太監(jiān)去查，自己繼續(xù)過著夜夜笙歌的日子，好不自在逍遙。

但有細心的宮女看見陛下的臉色越發(fā)蒼白，神情氣色也一日不如一日，私下紛紛議論他也著了道兒，不過因貴為天子命硬些，才一直扛著沒睡死過去。

王城內紛紛議論是有妖鬼那些東西潛入進來，專吸人的魂魄，這人的魂魄不全了自然渾渾噩噩，再被多吸幾口，就成了形同草木的昏睡人，只留著一口氣在，全無意識。

夜里入睡，宮女太監(jiān)都關好門窗，將香灰灑在門窗縫隙處才敢就寢。

偌大皇宮之中，若說不懼這妖鬼肆虐的，想也只有那喜愛修仙問道的皇長子瑾都了。

于是就在這皇宮深處，律瑩站在瑾都身邊抬頭看那驚人的龐然大物，不禁瞠目結舌。

四、

一丈多高的粉色螳螂立在二人面前，鐮刀似的鉗子好像鋼鐵鑄成，銅鈴般的大眼輕轉，似乎帶著幾分怒氣看著他們二人。

律瑩的幻術起初還令對方頗為忌憚，但施法幾次，那螳螂似乎也察覺到這不過是華而不實的伎倆，視線便落在外表嬌柔的律瑩身上。

瑾都忙迎身上前，抽出隨身的長劍與對方斗在一處。他靈力高強，身手敏捷，將那螳螂擊得節(jié)節(jié)敗退，妖鬼見勢不妙，轉身便逃。

它從灌木叢中躍了過去，遠處傳來女子的尖叫聲。

草叢中一個瑟瑟發(fā)抖的小宮女，已經嚇得不敢動彈，螳螂見勢便撲過去，犀利的口器直直地朝那宮女撲去——

一道身影閃電般地沖過去，那螳螂一口咬下去，血光四射。律瑩定睛望去，那碩大的口器咬住的，竟然是瑾都的左臂。

他攔在了那瑟瑟發(fā)抖的宮女前面，表情沉穩(wěn)，自有一股威嚴，他瞪著螳螂，低吼一聲：“退下！”

他的手臂還在滴血，那螳螂竟然畏怯了，步步后退時，瞥到一邊發(fā)呆的律瑩便撲上來。

她嚇得驚呼一聲，手中的銅鈴也掉在地上。

螳螂速度極快，瞬間閃到她面前，一只巨鉗將她高高夾起來，湊近了腥氣四溢的口器，就要將她撕扯成碎片。

白光閃過，巨大的螳螂頭顱軀干滑落下來，整個身體轟隆隆地倒在塵埃上。

律瑩纖細的腰肢滲出鮮血，勉強支起身子，對剛剛斬殺螳螂的他吼道：“還不快為我療傷？！”

瑾都忙應了一聲，大步走過來將她打橫抱起，又引得她叫聲連連：“疼疼疼疼……別碰肩膀……哎喲！小心點！慢慢慢……輕點！”

好不容易把律瑩送回了住處，瑾都又不得不為她處理傷口：清洗、上藥、包扎……其間更少不得她的慘叫抱怨，他雖然表面上裝模作樣地唉聲嘆氣，動作卻越發(fā)輕柔。

養(yǎng)傷的這些日子，瑾都每日都尋個借口過來瞧她，為她帶來許多吃的，她想方設法讓他麻煩，比如削果皮，破核桃，切西瓜之類。他每次都十分爽快地為她操持好，蘋果必是切成可以一口吃進的，核桃肯定是沒有一點硬皮，西瓜連籽都剔出去……律瑩表面上仍是不為所動，但吃的時候，多細品了一陣滋味。

這天瑾都樂滋滋地給她帶來一包燒得焦黑的物事，她遲疑地辨認了一陣，對方面有得意之色地炫耀道：“是我親手做的蓮子酥！看著雖然不怎樣，但味道和集市里賣的一樣！”

律瑩猶豫地咬了一口，苦澀的焦煳味道瞬間彌漫舌尖，看著對方期待閃亮的眼神，她只得狠心咽下去：“滋味……甚好……”

瑾都這人，她發(fā)覺越來越看不透。那天斗妖鬼螳螂，他毫無猶豫地保護了那個并不熟絡的宮女，近些日子又為自己送來各種吃喝，頗為照拂，做了這些，他能得到什么好處？

“修行之人保護弱小普度蒼生是應該的。”瑾都看她微微一笑，“舍身飼虎又算什么？”

律瑩撇嘴，滿臉不屑：“說來說去，你不過是想成仙！多救助弱小就多一件功德，不還是為著自己？”

瑾都不服：“成仙又怎么了？成仙便可救更多人！沒有私心雜欲普度眾生！你們瑯羽門不也出了很多仙人？你們上任掌門成仙前封印過一只法力高強的音魔，我想成為他那般的人！”

“嘁。飛升九曜罷了，有什么好？”律瑩冷淡道，“若能得到長生不老的法子和無邊法力，不成仙被那些條條框框束縛，不是更好？”

兩人沒法達成共識，律瑩實在是個極功利的人，瑾都與她辯了許久都無法勝出，便也不再談這話題，兩人開始閑聊其他，說著說著，他無意說了一句：“對了，我打聽到《幽神調》曲譜了。”

五、

《幽神調》是一部奇異的曲調，它對妖鬼精魅都有著一股難言的吸引力。

據(jù)說當年王城曾有樂工演奏過此曲，當時被一位曲藝精深的老樂工聽到，憑著記憶記了下來，可再按照曲調演奏時，卻有許多地方十分不如人意，他也曾再去尋那樂工切磋打聽，可她早已香銷玉殞，于是這本曲譜只得留在宮里。

不知是否它太過特殊的關系，時常能吸引一些諸如妖鬼精魅之物，樂工經常被嚇得半死，最后將它送出宮去，由專人掩埋了，這才安寧。

“掩埋在何處？”律瑩問道。

“在離王城不遠的郊野中，據(jù)說有墓碑為標記，但……”瑾都神色變得凝重起來，“那里無異于龍?zhí)痘⒀ā！?/p>

《幽神調》不愧是一首神秘莫測、剛一作成就引發(fā)天生異象的曲子。即便只是曲譜，也引得妖鬼精魅紛至沓來。當年樂工令人將樂譜埋于郊野地下，引來精魅妖鬼盤踞，各方爭執(zhí)打斗，汰弱留強，剩下妖鬼精魅強者各一，好勝善戰(zhàn)，時常襲擊附近經過的路人，漸漸地那地方無人問津，變成一座陰森的密林。

他們二人站在樹林邊，只感覺陰風陣陣，不知名的嚎叫響徹林間，只是站在邊緣，便覺得寒意幾乎滲入骨髓。律瑩抱緊了雙臂，跟隨在瑾都身后，小心翼翼。

耳邊有野獸的哀鳴聲，律瑩覺得那喘息聲似乎貼著自己身后一般，她忙扯住前面人的衣袖：“我覺得身后有東西……”

那人緩緩地轉過頭來，這哪里是瑾都，那張臉分明是一只惡狼的頭！

腥臭的氣息朝她噴來，她拔腿就跑，沒幾步便被石頭絆住，整個人倒在地上。

“嗷——”妖鬼發(fā)出長長的呼嘯，鋒利的爪子朝她撲過來！

“咔嚓！”瑾都忽然出現(xiàn)，一劍斬下那惡狼的爪子，對方哀鳴一聲，瞬間沒了蹤影。

“怎么不跟緊我？！”瑾都氣喘吁吁地扶起她，“這里的妖鬼十分厲害！”

“他對我施了幻術！”律瑩渾身發(fā)抖。

“你精通幻術還能被騙？”他雖是一副不信的口吻，但卻已經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腕，“這妖鬼法力高超，你我要小心些！”

話音剛落，一只碩大的狼形妖鬼緩緩地在瑾都身后站起，雙爪如黑夜的閃電，悄無聲息地朝他落下——

瑾都抬頭，將手中利劍一橫，白光閃過，妖鬼哀鳴一聲，又融化在夜色里消失不見了。

他將隨身佩劍交到她手中：“這劍身屠戮妖過百，佩在身上，妖鬼不敢靠近。”

“為何給我？”律瑩覺得四面又響起了低低的咆哮聲。

“至少你我之中，有一人能幸存下來。”瑾都拉著她飛奔到林中墓碑處，“剛剛我尋到這里就聽見了你的聲音。想是那妖鬼奈何不得我才對你下手，由此可見，樂譜就在這附近。”

律瑩用雙手便在墓碑前刨起土來，正在掘著，身后響起妖鬼的咆哮，轉過頭去看，那巨狼將瑾都高高舉過頭頂狠狠摔下——

“瑾都——”她剛剛伸出手，卻愣了片刻。

在她猶豫的間隙，他的身體已經被摜在地上，緊接著妖鬼跳起來，沉重的身子踩在他身上，一下，兩下，三下……

律瑩咬牙轉過身繼續(xù)刨土，果然找到了一只箱子，打開來看，里面正是樂譜。

妖鬼解決了瑾都，慢慢朝她走來。律瑩借著月光，一目十行。

鋒利的爪子逼近，她忽然抬頭，樂譜被她撕得粉碎，灑向天際。

律瑩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之時，半空中傳來悠揚的聲響，只見一套編鐘如海市蜃樓般出現(xiàn)在月光之下，共三層三十六座，看起來雖然頗具神態(tài)，但卻縹緲得，如同一陣煙似的。

忽然出現(xiàn)這么一套編鐘橫亙在妖鬼和律瑩之間，妖鬼明顯有些猶豫，似乎是嗅到了什么，它不再進攻，而是步步后退。

“想逃已經遲了。”律瑩滿臉淚水，“靜兒，來助我一臂之力！”

漆黑的影子從她背后探出，氤氳化作了少女的樣子。律瑩隔空奏樂，編鐘發(fā)出空靈悅耳的聲響。

妖鬼凄厲哀嚎一聲，滿地打滾。律瑩眼露殺意，抬起一只手，第一排的十二座編鐘化作十二把利刃，直直地朝妖鬼飛來！

一把利劍擋開了眾多利刃，利刃與劍相撞的那刻，便又化作煙似的消失了。

瑾都提著劍，冷眼望著她：“你終于露出原形了。”

六、

那喚作靜兒的少女冷冷一笑，剛欲動作，律瑩卻說道：“慢。不要傷他。”

“他騙你的。做的這一切，不過是圈套。”靜兒哼了一聲，“他不過想借滅你我這契機當做功德，升仙罷了。”

律瑩看向自己腰際的那把劍，發(fā)覺那已經化作枯枝，而剛剛妖鬼踩過的尸體，不過是一團爛泥。

那妖鬼早已逃之夭夭，瑾都完好無損地站在她面前，目光悲憫。

“殿下法力高超，李代桃僵騙過妖鬼。”律瑩冷笑一聲，“你做這些，就是為了引靜兒出來？”

“你為了得到這編鐘樂魂之力，不惜與她定下契約，吸食身邊人精氣滋養(yǎng)她是小事，若是讓她得償心愿，這東西的力量，絕非你能控制！”他冷冷地看著靜兒，說道。

“別聽他的，他只想離間你我。”靜兒在她耳邊低語，“快快奏樂。”

是的，靜兒陪伴她那么久的時光。靜兒是附在編鐘上的精魅，百年前，當她還是前朝宮廷樂師的時候，發(fā)覺對方棲息于編鐘上。靜兒只有一個愿望，只要她給自己演奏一場完整的《幽神調》，就會把編鐘的力量和這幻術的本領全都交給她，永永久久。

她將與天地同壽，擁有無邊法力，以及，傾城傾國、永不衰老的容顏。

那時她將和仙一般長壽而擁有力量，卻不需要受到仙的條框束縛。

她再不要被眾人忽略在塵埃里。即使她樂藝超群，卻因為姿色平庸無法被提拔到樂工之首，只能坐在角落為別人附和伴奏，那站在光環(huán)下贏得滿堂彩的，永遠不是她。

本來殉葬名單中沒有她，但首席樂工姿色可人，被新君看上納入后宮，她是頂了別人被殉，若不是靜兒護住她的氣息，她早就被活埋而死了。

她在音墓里生活了百年，直到盜墓賊闖入才逃出來。之后在瑯羽八年，也未曾得到曲譜。后來瑯羽門破，鳳婠不知去向，但終于打探到，她曾在王城中演奏過此樂。

進入宮中，靜兒對精氣需求越來越高，她便以幻術造出奇幻之境，以樂音誘之，引得宮女太監(jiān)妃嬪自投羅網——一點精氣罷了，又沒鬧出人命，她不覺得心中有愧。

于是步步尋找。終于，她得到了這本樂譜。

十指靈動，隔著虛空，她在編鐘樂魂上開始彈奏《幽神調》。瑾都沒有阻止她，只是站在原地靜靜地看她奏樂的樣子，月光之下，他的一頭青絲映得雪白。

最后一個音符奏畢，陰云遮住了月亮，狂風大作，帶起飛沙走石令人睜不開眼，四周的草木瞬間凋零，律瑩忽然覺得后心一涼，漆黑的利爪已經穿透了她的胸口。

她艱難地轉頭，卻只看見一只驚怖的怪物：“靜……”

靜兒的聲音變得粗嘎：“將汝之軀體靈魂獻于吾！從此吾將飛升九曜，縱橫十洲無礙！”

不是靜兒。不，應該說，這才是靜兒的真身。

當年才華橫溢的樂工以靈魂與魔交換而得到源源不竭的靈感，音魔力量強大吞噬光了樂工家上下三十八口人，《幽神調》是瑯羽前任掌門封印此魔的符咒，他奏畢一曲之后，魔被封在編鐘內，他將樂譜一分兩半，一半放在音墓，一半留給自己在凡間的門派——瑯羽門。

《幽神調》是前任掌門所作，它封印了魔，如要解封，須得以靈力再演奏一次。

這就是靜兒處心積慮想要樂譜的原因，律瑩不過是他的一枚棋子，魔一旦沖破束縛便需要大量的生命活祭，那么首當其沖的，就是律瑩。

她自嘲地笑了：假的就是假的，她自以為已經用幻術將自己變得美貌無雙，可這些只能遮蔽世人的庸俗眼光，其實在瑾都看來，她一直是本來面目。

當她朝瑾都望去時，忽然發(fā)現(xiàn)他的胸口在汩汩地流著血，一路延伸到腳下。

怎么回事？

正在驚訝間，瑾都已經縱身飛躍過來，手握長劍迎向張牙舞爪的魔，而那魔正在吸取鮮血，竟然一時間沒有還手之力——

劍劈中魔，將他的頭顱重重砍下，烏黑的血噴出來，剛剛重獲新生的身體瞬間腐朽干癟，一眨眼的工夫，剛才還不可一世的魔，已然化作塵埃。

“終，終于……”瑾都捂著胸口，長劍不能支撐身子，整個人跪倒在地上，“師父說得對，只有在魔釋放后拼命吸取力量的那一刻，才、才能徹底消滅……”

他的師父便是已經成仙的前任掌門，這解除封印和滅魔的方法，瑾都全都了如指掌。

她看著自己安然無恙的身體，忙跑過去攙扶他：“為什么……”

“你只是被魔利用罷了……”瑾都臉色蒼白，血從嘴角流出，“我只除魔，何苦連累你……”

歸根結底，她只是個自私自利的女人。瑾都法力高超，意在修仙，拯救蒼生于水火中，順手救了她，不因她特別，只是源自他的慈悲。

“你這般體恤，一定會成仙的……”律瑩從來沒有如此希望他成仙過，只要他成了仙，就可以獲得無邊壽命，這樣致命的傷口和痛楚，他將再不必經受。

瑾都倒在地上，頭枕在她膝上，看著頭頂?shù)那謇拭髟拢嘈σ宦暎骸拔易⒍ǎ切薏怀上傻摹?/p>

她低頭啜泣，輕輕撫著他的臉，指尖沾濕了一點冰冷。

他說：“我還想聽你奏樂，可好？”

她看一眼飄浮在半空中的編鐘，指尖畫陣，隔空便奏起一曲曠古悠揚。

如今，鐘魔已毀，這套編鐘的樂魂力量，便是她的了。她還是可以用樂音隨心所欲地幻化出各種東西，包括她的容貌，只是……

一曲還未奏完，瑾都合上雙眼，頭輕輕地靠在了她的小腹上。

他再不會醒來。

她明明擁有了一切想要的虛幻，而此時此刻，心中空空一片，什么都沒有了。

瑾都明明完成了這最重要的功德，卻沒能修成仙。他沒有對她說其中緣由，她不問，卻知道。

他本是那種無情無牽掛的人，他引她去滅妖鬼，帶她來尋樂譜，都是為了引魔出來，原本魔重獲自由，律瑩是魔幫兇，理應以命血祭這多年的罪過，縱然能留得一命，編鐘樂魂之力也必須收回仙界，但他卻以身代之受過，此舉摻雜了私欲，注定無法成仙。

他度化了她的劫難，卻沒能逃過自己的情劫。他用他的性命度化她，除去她的魔，予她樂魂法力，讓她此后受惠終身，再不能忘。

此后的漫漫人生，她又變回一個人，用虛假幻術偽裝自己，再不會有一個人一眼看穿她的真實，卻還肯，連性命都交托。

她低下頭抱著他哭泣，掌心中綻放出一朵潔白的花朵。

七、

世上最溫暖的地方是家；世上最絕望的地方是冢。

家上的那一點心跡墜在土地之下，便是讓人窒息的墳冢。而這兩個字，對她而言，并無分別。

即使從音墓走出來已經很久，她時常覺得，自己的心仍留在那黃土之下，日夜封閉，不見天日。

或許，她從來未曾走出過那片恢宏的墳墓。

她一直都只想著自己，到如今無牽無掛，無依無靠。或許她真的應該如瑾都那般為他人著想。曾有人為她付出一切而讓她得到她朝思暮想想要的，這份沉甸甸的情意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覺得若不用這力量做點什么，便是虧欠。

“師姐好。”少女對她恭敬地行了個禮，“有幸得師姐相助，瑯羽復興有望了。”

她是瑯羽門中唯一的樂影師，隨心所欲做出各種幻影，她一直都是靠著幻影而活的，直到那個少年將她從幻境中度化出來，又離開了她。

律瑩目光脈脈地落在身邊矗立的少年身上，瑾都看著她，微微笑了。

她此生，注定離不開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