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春光
當陳玨還在用雙眼冷冷地監視朝臣的一舉一動時,湉湉是第一個學會用心里的眼觀察他的人,她說:“皇位上有一朵很大的烏云。”
她說:“朝堂上那么多人,每個人心里都藏了把刀,你怕不怕?”
那年宋湉湉的父親在征戰中殉國,長女宋泠嫁為人妻,太后不忍宋家血脈流落在外,于是把宋湉湉抱入宮中撫養。
那年她十歲,陳玨二十歲,娶了沈宰相的女兒為后。
他在心里告訴自己,他很怕,他怕極了,他怕那些終年懸在他脖上的刀,逼著他做很多他不情愿做的事情,他也怕那朵烏云越來越大,大到有一天遮住他心里的那雙眼。
一:
沈宰相看著陳玨長大,管教的權利甚至比太后都大。而他的女兒,大陳國新晉的皇后也徹底遺傳到了父親身上頤指氣使的態度。
在她入主中宮后,一些年輕貌美不曾生育的妃子接連被發往法華寺,只剩下些相貌不堪的年長后妃,縱然如此,沈皇后對陳玨的行蹤仍舊毫不放松,他去了哪個宮,喝了誰煲的湯,對哪個宮人多笑了兩下,第二天那些宮女就會被發送出宮。
陳玨倒仿佛真的不介意,從不踏足皇后宮中一步。沒地方去了就去太后那里看湉湉,一方面因為她小,與她相處會比那些年輕妃子更為安全,也因為在她面前,自己才不用偽裝出一副諱莫如深的表情。
她說:“沈宰相不像是壞人。”
陳玨失笑:“壞人不會寫在臉上。”
“我沒看到沈宰相心里藏著刀,”她笑得狡黠,“不過我看到他手里拿著戒尺,眼瞧著要落到陛下的手掌心上,叫你不聽他的話。”
他覺得傷自尊了:“胡說什么。”
湉湉眨了眨眼睛:“我才沒有,沈宰相不壞,上次見我還給我糖吃。頂多就是疼女兒,你對皇后好,他自然不會拿兩朝元老的身份跟你鬧別扭。”
鬧別扭,這說法倒新鮮。他心里一動,但沒有給她發覺的機會:“人小鬼大。”
再面對皇后時,他學會拿出另一副面孔,溫柔有禮,繾綣多情,溫存時會用些受用的句子哄她開心,很快,一向沒甚動靜的中宮終于傳出有妊的消息。
兩宮關系的急速改善讓沈宰相驚喜,尤其是九月之后沈后生下嫡皇子,沈相深夜入宮看這個外孫,拉著陳玨喜極而泣:“微臣可算盼到這一天了,微臣可算盼到了。”
“瞧,”過后湉湉用很隨意的語氣跟他解釋,“你對他女兒好,他自然感激涕零。為人父者,不就是想讓女兒嫁個好人家。”
陳玨心說,小丫頭片子。
湉湉接著繼續:“好了,收拾完皇后,你也該對沈宰相下刀了,”身量不夠,卻偏要拿出少年老成的身段拍了拍他肩膀,“好好干。”
陳玨氣笑了,心罵了一句,臭丫頭。
湉湉告訴他,沈丞相其實很愛酒,想要拉攏他的最佳選擇不是珍寶,而是一壇佳釀。
沈相為人節制,最恨別人耽于酒色誤了正事,平時宮中節宴他也滴酒不沾,陳玨奇了,你從哪里知道他愛酒的?
“上次太后壽辰,宴中有一道酒釀丸子,沈相沒吃,卻頻頻往那里看。后來我跑去問了御廚,才知道秘制這道菜的酒已存了近三十年。”湉湉笑了笑,“愛酒和好酒的人并不一樣,后者酒入喉中才能品出是否佳釀,而前者一聞就能辨別好壞,他們不會掠奪,僅僅只是欣賞就已經很滿足了。”
“所以,”她做出判斷,“沈相不會是個十惡不赦之人。”
這女孩確實有一顆格外敏銳的心,將來得到的好處一定不止這些。他在心底忽然笑了,假如有人能夠慧眼識珠。
二:
陳玨提了一壺窖藏了三十年的女兒紅微服去沈宰相府上,飯過三巡,當陳玨把佳釀擺上桌面時,他清晰地看見沈相混濁的雙目陡然一亮。
陳玨提壺斟酒,替他,也替自己。
沈相靜等他開口。
陳玨垂頭輕輕地嘆了口氣,再抬頭時淚滿雙頰,似有千言萬語的感懷,到頭來只剩那聲哽咽的沈叔。
沈相一陣失神,低頭將酒一口飲盡,推過空杯:“替叔滿上。”
如此三杯過盡,沈相推開酒杯跌跌撞撞地站起。陳玨默然看這沐于月影中年邁的身形,聽他不穩的音質在月下幽幽地蕩:“臣老了,看到陛下有妻有子也可以放心了,是時候該走了。”
三日之后沈相向內閣遞交辭呈,陳玨留了三次,最后不得已恩準他隱居歸田。
湉湉在知道沈相卸任以后,給了陳玨這樣一個評價:“我還以為你會誘之以利。”
他向她略欠身:“哪里哪里。”
“這樣做挺流氓的。”她批評。
他笑得謙虛:“客氣客氣。”
湉湉暫時沒接他的話,與他一齊站在廊下,舉目望紅墻以外淺色煙塵,青紫的天色將晚,而屬于他的天地才剛剛掙出一絲清明,她忽然有些感慨:“你看,一朵烏云不見了,天卻跟著暗了。”
他負手朗朗一笑,眉間神采奕奕:“就算今日不能,明日定會冉冉升起。”
在沈相離開陳國之后,他對皇后的態度逐漸恢復從前的漫不經心。很快,他尋到皇后的錯處,將她貶到冷宮,皇子改為其他妃子撫養。
湉湉知道,至此,陳國才算真正進入陳玨的時代。
時間以一種漠然的姿態劃過,在他還未有防備前,湉湉猝不及防地長大。
在太后替她舉辦的及笄儀式上,她著華服出現,對著他盈盈一拜,童年時期的稚氣仍舊存在,但已退到這淡艷容顏的邊緣,只在偶爾瞥向他的眼角眉間閃現。
忽然有了吾家有女初長成的異樣感慨。
他心里亂成一片,經人指引倉皇回到太后身邊的空位上,從前她小,抱她碰她總帶點憐惜的意思,可今時不如往日。他悵然猜測可曾被人瞧出破綻,故作隨意掃了一圈,她正和姐姐說話。
宋家長女宋泠他接觸得并不多,對她的印象也僅僅停留在嫁了人,夫君因病剛過世上,形容看起來略顯憔悴,但長睫細目,肌膚白皙,弱不經風的模樣很容易激起男人的保護欲,卻不是他所欣賞的特質。
如果不是幾個月后獵場上發生的某件事,他想他可能不會再多看她一眼。
秋后圍獵,他帶了湉湉,湉湉見宋泠孤單一人,于是邀了姐姐。
隨行的除了宗族子弟外,還有朝中各大官員的千金,意圖很明顯,這是他們唯一一次可以正大光明地向陳玨展現自家女兒美色的機會。
當然,機會對所有女子來說并不是平等的。
湉湉跟著太后長大,自小便是那些官家小姐恭維的主要對象,圍獵過程中,一些不諳騎射的千金們自然而然以湉湉為中心,聚到她左右,當然也有心高氣傲的,又找不到可供出氣的目標,無辜立于邊緣的宋泠成了她們聯合取樂的對象。
嫁過人,且喪夫的女子,即便漂亮,對她們來說就像失了花期的海棠,不具任何威脅性。
等湉湉發覺姐姐不在自己身邊的時候,宋泠正被幾個千金小姐一口一個姐姐哄到了馬場內,宋泠只當那些暗地里唾罵她“賤人”“克夫不祥”的姑娘們與親妹子是一樣的,等被騙上了馬才發覺不對勁。
還沒來得及驚呼一聲,這馬昂首躍起,馱著她踏出三丈以外。與此同時,馬場邊圍觀的一男子忽然躍起,足尖一點木質桅桿,借力飛到馬背前端,腳背鉤住馬脖,身子前傾幾乎斜到馬肚上,在眾人驚呼聲中折腰一仰,堪堪坐落到宋泠背后。
但馬受此一驚,昂然長嘶,前蹄高高揚起,意圖將兩人同時從背上掀下。
三:
湉湉雙膝一軟,背后有人適時地扶她一把站直——是不知何時走到場邊的陳玨。
迎著初陽的微風,他的嘴角是最清淡的笑:“你幫過我一次,那么,我也幫你一次。”
湉湉一時不解其意,見他右手提弓,從容舉高,姿態閑雅,卻有銳氣凝于剎那,湉湉微一錯目,有利光自他十指間釋放,刺破迎面勁風,直奔烈馬四肢。
一箭慣穿前左以及后右兩蹄,烈馬吃痛,步態頓時一緩,他的命令緊隨他釋放的箭矢之后:“李嵩,松開韁繩,這馬累了就不會再跑。”
馬上男子立刻照做,烈馬在繼續跑了三圈以后放緩腳力,終于在第四圈開始的時候力衰氣竭,絕倒于圍場中間。
湉湉第一個沖進去扶起姐姐,發覺她此刻淚滿雙頰,心底一酸,抬頭卻見李嵩失神的雙目仍舊盯著姐姐,不覺愣了愣。
陳玨棄弓走來,越過木然呆立的李嵩,在眾人冷眼的窺視下向她伸出自己的手:“如果你現在放棄,下次沒有人會救你。”
近似于威脅的話語奇異地點燃她眼中的火焰,陳玨直視她的雙目,冷靜道:“別管別人怎么議論你,你的軟弱只會傷害到真正愛你的人。”
他掉頭命令李嵩:“幫宋小姐再去牽匹馬來。”
李嵩目中陡然一亮,喜悅地領命跑去馬圈。
這時剛好有馬夫牽著陳玨的御馬過來,不過眨眼他已有決斷,翻身上馬,一拉宋泠的手同時將她帶上馬背,和風吹過佳人倏忽粉色的頰,迎著三春明媚的光線,兩人一騎劈開眾人,走得從容,但彼此都心知肚明,這一路踏碎的將是無數姑娘或忌妒或艷羨的心。
湉湉心中動容,轉過身卻發現手足無措地立在這美麗畫面的邊緣,顯得格格不入的李嵩。
他手上牽著一匹意圖搭救佳人的棗紅馬。
就這樣猝不及防,被眼前這個失魂落魄的陌生男子催紅了眼眶。
于是對陳玨的感激中無端摻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惱怒,她扭頭就走,回了帳篷蒙頭大睡。陳玨找來都傍晚了,看一圈沒人,問喝茶的太后:“湉湉人呢?”
太后笑著指了指屏風后:“連午飯都不肯吃,還賴在床上,你們鬧別扭了?”
陳玨一笑:“怪我。”
進去的時候故意加重了腳步,卻見她蜷在被褥中遲遲不肯露臉迎接,只得又咳嗽了聲:“看樣子,某人是吃醋了。”
果然激不得,她一掀被子,怒氣沖沖地道:“誰吃醋了?”
他厚顏無恥地朝她伸手:“不吃醋就給我抱抱。”
“不給,”她接得順口,才發覺自己跟他生氣呢,“煩人,出去,我不想和你說話。”
陳玨順手接過她拋來當做武器的枕頭,拍了拍放在一邊:“真生氣了?我可是在幫你姐啊,要不然你多沒面子。”
她冷哼了一聲。她在宮中生活得太久,太熟悉一個帝王籠絡人心的法則:“你善于編織曖昧的網,從曾經的皇后到現在的姐姐,而你卻始終不肯交付那顆連你都不知道去向哪里的真心。”
仍縈著三分事不關己的笑意,他答得也漫不經心:“湉湉,你要知道,曖昧也好,真心也罷,所有人都不會在意我真正喜歡誰,我只是投其所好,營造一些美好的畫面供她們欣賞,當這一切強大到她們無法接近時,她們才不會忌妒,相反,她們會感動,在年華老去的某個午后想象宮闈以內一段才子佳人的美麗回憶。”他收斂嬉容,正色道,“我所做的也只是這些而已。”
她思索良久,復又抬頭直視他隱隱帶笑的眸:“我知道的是,我會因此更討厭你。”
并沒有預料之中的惱怒,甚至在看她時多了幾分彼此都可以察覺的哀憫,他微笑著進行自我反省:“你說得對,有時候,我也很討厭這樣的我自己。”
四:
當陳玨和宋泠的粉色緋聞在宮中傳得沸沸揚揚的時候,湉湉唯一關心的是那個叫李嵩的陌生男子。
打聽一個這樣出色的男子并不困難,湉湉很快就得到李嵩的資料,他的父親功勛卓著,曾在先帝登基時立下汗馬功勞,掌管著東南一帶所有軍隊的調遷和派任。顯赫的家世并未養成李嵩如其他士族子弟那樣驕縱的性格,看得出,他是一個很單純的年輕人,他單純地愛著宋泠。
湉湉很同情他。
會不經意地向陳玨打聽關于李嵩的消息,提及的次數多了自然引得陳玨狐疑:“你問這些做什么?”
既然不用擔心在他面前丟臉,湉湉索性大大方方地告訴他:“我對他一見鐘情。”
陳玨一愣,忽然笑了。
她怫然不悅,冷冷道:“這很好笑嗎?”
“這句話自然不好笑,不過是因為湉湉說來卻另有一番味道,”陳玨話鋒一轉,問了一個很實際的問題,“那他知道嗎?”
湉湉白他一眼:“這很重要?”
他意味深長道:“今早我在太后宮中遇見李嵩,他提了一大包補品行色匆匆的,不知來看誰。”
陳玨其實知道他入宮的目的,因為那些補品是通過她代為轉交給宋泠,這男子過分直白的愛意在馬場那天就畢露無遺,他看宋泠的表情有種不自知的深情和隱忍,想必湉湉也已發覺。
因為聽他說完后,湉湉的眼睛倏忽一暗。
他的心情卻奇異地好了起來。
倘若湉湉再向他詢問關于李嵩的消息,他便學會有意無意地透露點他和宋泠的消息,比如上個月的某天他們去了西山賞楓,這個月的某晚他們在西湖蕩舟,哦,對了,元宵節那天你問李嵩有沒有空?他和宋泠正在街上逛花燈。
深看她一眼,陳玨悠悠笑問:“你還想知道些什么更詳細的細節?”
她笑得狼狽:“不用了。”
心底似有一線痛楚緩緩綻裂,而他選擇漠然掉開視線,不再看她一眼。
目送她離開,轉身便撞見俏立在回廊盡頭的宋泠。
摁下此前所有被湉湉攪動的情緒,他微笑著立在原地,看她徐徐朝自己走近,并不否認她確實很美,片葉舒展,艷色悉數堆在眼角眉間,濃艷的容顏有種撲面而來的窒息感。
微微有些頓悟李嵩的癡迷究竟來自哪里。
他伸手握住這朵幽浮的海棠,將她拉到自己面前,含笑低語:“習慣嗎,住在這里?”
宋泠雙頰忽然酡紅,躲避他追逐的視線時耳垂又染上一層紅,她瞬間的無措可愛又極其可憐:“勞陛下惦念。”
“寡人以為,”他笑得有些曖昧,“你和李嵩在一起,把寡人都忘了。”
宋泠臉色一紅:“我知道湉湉喜歡他,我會找機會和李嵩說清楚。”
陳玨托她下巴,在這張由他編織,被湉湉命名為曖昧的網里,他的笑是掠奪所有獵物的最好武器:“嗯?是怕湉湉難過,還是怕我傷心?”
五:
他想,湉湉說錯了一件事,并非只有他善于編織曖昧的網,至少李嵩闖入的,就是宋泠刻意制造的曖昧。
異性的恭維,對一個寡居的女性來說,是擊潰所有流言蜚語的最好武器。宋泠很享受這種被簇擁的狀態,但也很顯然,她并不喜歡李嵩。
陳玨有時候會覺得她和自己格外相似,在對待感情上,他們都是掠奪者,不同的是陳玨可以多多益善,但宋泠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他。
她也曾試圖加入他同湉湉的交流,在某個彼此心情都不錯的午后,這卻讓她犯了入宮居住以來最愚蠢的錯誤。
那天湉湉問:“聽說你把李將軍調回京城,給了他個肥差?”她蹙眉,有些懷疑他的動機,“你一向不喜歡武臣的。”
李將軍是李嵩的父親,功高蓋主,素來是他的大忌。
那時候三人正在太后宮里喝茶,陳玨對她微微一笑:“人總會變的,李將軍一把年紀,難道不應該回京安享天年?”
湉湉冷冷道:“看到他只怕又會讓你想起皇位上的那朵烏云。”
陳玨但笑不語,此前靜默旁聽的宋泠暫時停下了煮茶的動作,奇道:“烏云?皇位上有烏云?陛下怎么不去跟司制說?”
有一瞬奇異的靜默,陳玨默然地移開眼睛,卻有一縷壓抑的笑意在他唇邊緩緩升起,但湉湉表達的方式更直率些,她快活地笑了:“我們說的不是烏云。”見陳玨看著自己,她忍笑又改口,“是的,是烏云,下次讓陛下去跟司制理論。”
一旁的太后也笑了:“有時候他們說的話,連哀家都插不上嘴。”
宋泠低頭泯去眼角涼意,心底卻倏忽冷了下去。曾經湉湉對她說過的某個句子,一些并不經意的舉動忽然摻上了其他動機。宋泠找了理由要走,陳玨將書一放:“我跟你順路。”一顧湉湉,問,“你走嗎?”
湉湉忙搖頭。
心底有狂喜冉冉生出,縱然竭力壓制,她仍控制不住地對他感激一笑。待走到她居處門口時他忽然止步,沉默地轉頭看著自己。
那一瞬她渾身發冷,仿佛剛從幽冥鬼域逃脫,又重跌回九陰地府。
他說:“湉湉那些話,你別放在在心上。都是太后給慣的,我說十句她也要頂個九句半才高興。她要是真惹你生氣了,你告訴我,我替你攢著,回頭我去教訓她。”
她想她終于明白他從不曾輕易示人的感情究竟給了誰。
心灰意冷時她意外地瞥見李嵩,孤立無援手足無措地注視著她和陳玨,一如馬場當天,他站在這美麗畫面的邊緣。
轉念之間她已經有了判斷,在告別陳玨后她朝李嵩走去。
因為她知道陳玨不會立即離開。
隨著她走近,李嵩眼中迸發的狂喜越來越清晰。不是沒想過,如果接受李嵩,她會有一個愛她的夫君和一段不再顛簸的人生,可她無法甘心,在很多年的某個午后,她會發覺,那些嗤笑她不祥,指責她克夫的目光仍舊存在,她曾遭受的屈辱沒有一樁被清算,她的心底始終有一塊無法被填滿。
只有陳玨可以,只有這個男人才能把她帶到權力巔峰。
陳玨負手看她朝李嵩走去,兩人就站在湖邊說了些話,因為角度的關系,他看不見宋泠的表情,但清楚地看見李嵩忽然慘白的臉。
早在這場暗戀之初就猜到這個結局,顯然,他沒有預料到宋泠如此決絕的態度。
心底冷冷地笑,轉身的瞬間不覺愣在原地。
何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他的背后站著不知什么時候來的湉湉。
她的雙目涌動著他從未有幸見過的悲憫,余光之處李嵩跌跌撞撞地朝他們走來,湉湉試圖說點什么作為安慰,但她并不知道,愛情是場自設的局,任何波及的人只會無辜被誤傷。
在他經過時,湉湉一拉他衣袍,低低叫:“李嵩……”
他神色一震,錯了錯目光才認出是她,原本慘白的臉上一閃而過某種殘酷的神情,冷笑著拋下一句“你可滿意”后大步離去。
六:
正要追,陳玨從背后握住她的手腕,冷冷道:“是想去自取其辱嗎?”
她眼神一閃,認出是他,掩飾般倉促一笑。陳玨注視著她,五官卻忽然柔和起來,包括聲音:“不想笑就別笑了。”再看站在稍遠處的宋泠和已經快走出視線的李嵩,他再勸,“我送你回去。”
四人共存的空間里,他唯一不想傷害的就是湉湉。
她低頭沉默地由他拉走,送她回到居處親眼看她睡下,等待她主動開口跟自己哭訴,但她沒有。
她的無言讓他忽然覺得那樣難過。
他同樣無言地看了她一會兒,轉身正要離開時卻發現衣袍一角被人牽住。
輕微的喜悅緩緩覆上心間,保持與之前相同的表情再度回到她床邊,看她清澈的雙眼浮起一層薄薄的光。她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他順勢替她掖好滑落的被褥:“怎么了?”
“謝謝你。”
他一愣,輕輕笑了:“第一次聽你跟我客套,一時半會兒還真不知道怎么接了。”
湉湉呸他。
陳玨付之一笑,又正色道:“李嵩配不上你,你值得更好的。”
眼神泠泠似有水意波動,她抬頭忽然輕聲喚:“玨哥哥。”
代替回答的是向她伸來的手臂,他微微含笑的眸。
她含淚擁住他,陳玨亦徐徐收緊,看她于自己懷中安寧地閉上眼。忽覺這一生急促閃現,唯一不變的只剩他和她相擁的歲月。
安撫她睡下已經很晚,拒絕宮人殷勤相送,他啟步離開,卻不曾預料會在凝華殿門口遇到宋泠。
她眼中勃發的光讓他瞬間明白她決意已定。
而他佯裝未知,銜著微笑看她朝自己接近,十五的圓月自她背后冉冉升起,天地瑟瑟的冷情。
他眼神一動:“你想好了?”
她的雙眸閃著一層奇異的冷光:“我知道,我也知道你始終不肯交付的心去了哪里,但我愿意等,”話至此處她失神一笑,“你愿意讓我等嗎?”
陳玨并不回答,而是走近幾步將她打橫抱起,凝華殿守夜的宮人見狀早就離開,通往寢殿的這一路只剩幢幢孤影,和著佳人旖旎的體香,讓他覺得這一路空前的長。
被風吹拂的帷帳之后的龍床,是這段路的目的地。
他從不后悔他做過的所有事,包括第二天醒來看到在他懷中悄然安睡的宋泠。
她確實有足夠令人心折的美貌,但不足以成為他納她的理由。所以之后幾天,他并未公開對人承認她的身份,但并不妨礙她頻頻留宿在他的龍床上。
同時,他不再刻意阻止湉湉跑去找李嵩,但李嵩的態度卻強硬異常,必定是宋泠當日對李嵩說過什么,將她的“不得已”全部歸咎到湉湉的“橫刀奪愛”上。
可憐湉湉并未用她持之以恒的態度打動李嵩,相反,他的厭惡與日俱增,甚至蔓延到了陳玨身上。即便禮儀分毫不差,但看陳玨和湉湉時卻總有三分厭惡,悉數堆在眉角。
陳玨心里微微一笑,李嵩的心思全部寫在臉上,他并不像他父親那樣危險。
李嵩的父親李大將軍,曾是沈相歸隱之后浮于皇位上最大的那朵烏云。陳玨很怕,怕有朝一日這朵烏云越來越大,大到遮住他的天下。
正是李嵩對宋泠這點狂熱的愛慕,讓他在未卜前程之間終于看到一線豁然生機。
這月初,他安排宋泠嫁給李嵩。
七:
在洞房前一天,宋泠在宋府舊宅她的閨房中懸梁自盡。
當李嵩得到消息趕到的時候,陳玨帶著湉湉已命人將她的尸首收殮。他徐徐掃視著房中沉默的眾人,充血雙眸最后定格在湉湉身上,嘴角一勾,是個鄙夷而不屑的笑意:“是你。”
他冷冷重復:“是你逼死她的。”
湉湉悚然后退,無語擺首,不住地流淚。
李嵩一步一步走去,勃發的怒意逼紅他的雙頰和瞳孔,陳玨冷冷地看,待他走得過分近時才忽然伸手按住他臂膀,一顧左右命道:“眼瞎了?”
眾人如夢方醒,蜂擁而上止住李嵩,他竭力掙脫,形容凄厲,但在下一刻卻忽然仰頭狂笑,狀若癲狂。
他瘋了,在得出這個結論以后陳玨便不再多看他一眼,一拉湉湉的手,扭頭卻瞥見她雙頰肆流的淚,不期然的心碎神傷。
陳玨再度朝她伸出自己的手,在她抬頭時已備好所有的溫柔,對視之間歷歷閃現,她是失怙入宮的孤女,他是郁郁寡歡的君王,曾有無數或陌生或熟悉的人闖入他們的世界,而他們卻是千帆過盡以后,迷離江面上僅存的兩葉孤舟。
她抱住他,頃刻之間淚意滂沱:“玨哥哥。”
冷風颯颯吹過,他看見未來終于清晰地展現在自己面前,所有情緒徐徐退去,在眾人看不見的背后,他第一次發自內心地微笑起來。
獨子瘋癲,新婦慘死,李將軍的震怒并不超出他的預料,通過藏匿宮中的耳目,他很快了解到宋泠和陳玨之間的一些香艷緋聞,雖被困在京都,遠在關外的舊日部將卻迅速集結,勢要為兒子討個說法。
朝中人心惶惶,有說安撫有說言和,有說該從長計議,也有說李氏蓄謀已久不過是終于找到了由頭,直至有侍郎提議將宋家另一個女兒賠給李家息事寧人時,陳玨忽然冷冷笑了,目光于殿中一掃,發言的眾人頓時噤聲不語:“養兵千日,用兵之時卻只知拿女人搪塞。寡人養你們有何用處。”
他甩袖離開。
御駕親征自然而然有了借口,碌碌兩月之后抵達山海關。
一日于帳中燈下部署,門口帳簾微微一動,抬頭,他看到一身仆仆風塵的湉湉站在門口。
忽覺有奇異暖流沿著四肢百骸急促奔涌,一時失神不能語。而當能說話時,他只是輕輕地問:“天這么冷,你怎么來了?”
從未覺得行軍順暢如此,他無數次親率士兵擊退攻城的叛軍,湉湉從旁協助,自擄獲的士兵中尋到對方布陣疏密處,一點點繪制李將軍行軍部署圖。
三日之后李家軍大敗,退入益州,兩軍交界重拾暫時安寧。
傍晚湉湉離開帳篷,去鎮上為受傷的士兵添補藥材,回來時天色將晚,而陳玨帳中燈火依舊通明,她默立帳外等待。
邊關八月的風已攜帶初冬的蕭瑟,將帳中不甚清晰的某些對話斷斷續續地朝她吹來。
“陛下怎么把一個女人帶在身邊?”
“美色誤國,陛下三思。”
“女子善變,難不成陛下忘記宋泠的教訓了嗎?”
聽到一點姐姐的消息,她心一凜,陳玨冰冷的聲音恰于此時響起,從容不迫之中又帶著點被人點破的怒意:“意外而已。她要是順理成章地嫁給李嵩便能為寡人所用,但誰會料到她懷了身孕還會自盡。”
當中有人長長嘆了一聲:“陛下心里有數便好,莫要讓宋家二女牽著陛下的鼻子走。”
陳玨忽然冷冷地笑,帶著點可感知的惱羞成怒:“放心,就算是條狗,寡人養了她十多年也該養熟了。”
八:
陳玨在她十五歲時說過的某句話忽然變得異常清晰,他說,沒有人會在意他真正喜歡誰,他只是投其所好,營造一些美好的畫面供人欣賞。
那一刻她也清楚地發現,她畢生追求的也是陳玨為她單獨制造的海市蜃樓。
入夜以后她找到自己的馬,當她牽著馬走出馬圈的時候,看到陳玨迎面走來,篝火之中他的五官深刻明晰。他目光驚疑,但表情鎮定一如往昔:“剛才聽侍衛說你來找我,有事嗎?”
湉湉忽然笑了:“我本該早點知道的。”
他摁住她握著韁繩的手,平靜道:“男人,就愛那點面子。你是知道我的臭脾氣的。”
“我知道,”她眼珠微微轉動,從他發頂徐徐移到他足前,“我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卻在剛剛才發現,為我帶路的人已經死在我十五歲那年。”
陳玨聲色不驚,迎視她的目光:“你在怪我騙你姐?”
“不是。”她雙目靜無波瀾,平靜地表達她對他相識近十年的看法,“你心里藏著把刀,在那把刀刺死我之前,我想快點逃。”
提及死時她目中有酸澀一閃而過,這點發現讓他心中猝然一痛,他靜靜地問:“你要走?”
“是。”
“我可以現在殺了你。”
“我從沒懷疑過,從沈宰相離開起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天。最無辜的就是姐姐。”
提到宋泠他眉間有厭惡一閃而過:“害死她的不是我,是她的野心。”
她凝視他的目光一點點變得困惑:“你真的是陳玨?”
他漠然地別開自己的臉,聽到她忽然輕輕地笑了:“有時候,我會很希望這是個夢,等我睜開眼的時候仍舊在我十五歲那年,或者更早一點,你憧憬著明日冉冉升起的太陽,而不是眼下,你用著最見不得人的權術,成全跟你權術一樣骯臟的野心。”
他無言。
她再未多說當即翻身上馬,烈馬引蹄長嘯,原本還欲阻攔的士兵紛紛躲避,為她讓出一條逃出去的路。
月光之中他冷寂的神色讓他看起來像是幽冥鬼域中,一只沉默的野鬼。
他應該殺了她,而他不能。
她不思回顧地遠離,而他以為那些被月光籠罩的暗影,是她沿途拋下的關于他們的所有回憶。
窺見足前煢煢孤影,他垂下手中接近滾燙的弓。
他知道,即便他放她一條生路,她這輩子也絕不會放過自己。
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