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在喉
內容簡介:北疆一役,秦鴻戰(zhàn)死沙場,大將軍楊延輝權傾一時。秦鴻僥幸逃生后,本以為可以還以本來面目安然半生,但朝中一旨詔書令她不得不以定國將軍之女秦顏的身份榮冠后宮,作為政局中平衡的砝碼制約各方勢力。秦顏性格清冷,旁觀宮中陰謀詭譎,閱盡宮人百態(tài),對他人挑釁以兵法相迎,卻在看到一國之主李績?yōu)榘傩战弑M心力時,漸漸產生別樣情誼,哪怕李績心中早已沒了自己的位置……
楔子
狂風呼嘯,永安城中輕塵拔地而起,在天地間豎起一層渺茫蒼色,街道上來往的行人紛紛舉袖掩塵。
空中零星飄來幾片白色,一些隨風翻卷飛遠,一些被吹落在地,如枯敗的落葉,嘩啦作響,細看之下才發(fā)覺是幾張紙錢。百姓靜靜地駐足觀望,隨著一聲雄壯清亮的高喊,城門緩緩而開,發(fā)出古舊莊重的開合聲,更多的紙錢隨著城門的開啟被風灌入,一時間天地蒼茫,滿目蕭瑟,唯獨那聲大喝越顯得清晰入耳。
“開城門……”
余音未絕,城門終于大開,現(xiàn)出長列的軍馬儀陣,將士手執(zhí)大旗,肅殺之氣撲面而來。街道上有人自發(fā)地避讓,慢慢地仿佛形成了一種默契,百姓紛紛避開正街站在兩旁為軍陣開路,軍隊入關后緩緩行進,人群默然無聲,前面的儀仗過后,現(xiàn)出被深色軍旗覆蓋的漆黑棺木,旗上有白色隸書,字跡蒼虬,是一個“秦”字。
大興朝的將軍回來了……
軍陣前行,儀仗手中的錦旗隨著狂風翻滾飛揚,獵獵作響,漫長的布帛在這天地下如同招魂的幡,一聲一聲催人心魂。
軍馬終于入城,行在前端的儀仗旗幟一振,分開立于街側,抬棺的將士在眾人的注視下,一步一步往定國府而去。
棺木不過送出一半,前方突然有急促的馬蹄聲響起,等到近了,才見領頭的是一身穿將服的古稀老人,滿頭斑白卻氣勢沉穩(wěn)精煉,他在抬棺的隊列前翻身下馬,走向棺木時,腳下微一踉蹌,才現(xiàn)出老者該有的垂暮之態(tài)。
送棺的兵士見了他,小心地放下棺木,低頭叩見,齊呼:“參見定國將軍。”
他揮了揮手示意大家起身,推開欲攙扶他的將士,也不作聲,上前幾步,青筋漫布的雙手撥去棺木上的紙錢,見了覆蓋在上面的錦旗,眼神微微露出一絲痛楚,神態(tài)更顯得蒼老。
漫天飛白,他拍了棺木三下,輕聲道:“鴻兒,為父的來接你了。”
見者無不惻然。
半晌,他才起身,眼睛里布滿血絲,朝軍隊眾人道:“男兒生當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尸還葬,能夠護得一方安寧,乘蔭于后人,乃是一個將領畢生的榮耀,這未必不是一個好歸宿,此行多謝眾將士悉心護送我兒回鄉(xiāng),秦某感激不盡。”
他抬頭抱拳,行了一個軍禮,神態(tài)莊重,只有滿頭斑白如雪,映著漆黑的棺木,說不出的蒼涼蕭索。
將士知他一生忠勇護國,為先帝拼下萬里江山,老來得子,驍勇善戰(zhàn),戰(zhàn)場上縱橫無匹,護得這河山昌盛,沒想到一門忠烈,到頭來卻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感嘆之余也不禁惋惜天妒英才。
秦老將軍此刻已經回頭,雙手一撐馬鞍,翻身坐定,他韁繩一振,人馬先行為行軍開路。
又是一聲大喝,棺木復起,往定國府而去。
身后是靜立在風中目送棺木離去的人群,空中依舊是漫天飛沙白紙,仿佛所有的金戈鐵馬,縱橫沙場都如同這蒼茫天地間的一點屏障,風停后,終究會歸于虛無。
宣景八年三月,北疆戰(zhàn)役告捷,追封秦鴻為驃騎大將軍,以國禮相葬。
第一章
日朗風清,護城河畔楊柳低垂,臨于碧水之上,映出宛若女子般的身姿,清風徐來,柳絮漫天飛揚,落于河水之中,蕩開層層漣漪。
永安城外,一輛馬車漸漸駛近,到了城門口,守衛(wèi)喝了一聲:“停車下馬。”
馬夫見只有兩個士兵前來盤查,一勒韁繩,馬車停了下來。其中一個士兵上前例行檢查,走近些便聞到一股淡淡的馨香從車內溢出,不等開口,就見到一名少女掀開車簾的一角,探出頭來,模樣清麗恬然,見來了人,微微一笑,柔聲道:“兩位軍爺,我們這是要回城,小姐生了病,不好見風,請多包涵。”
士兵見她舉止得宜,有大家閨秀的風范,卻稱車內的人為小姐,不禁微覺詫異,便偷空向她掀起的一角看了過去。只看見一白色人影,側臥于車內鋪好的軟榻上,她身形單薄,被裹在一身狐裘之中,只露出小半張臉來,像是察覺出有人在看她,也只是微微側了下臉,并沒有轉過來,包在狐裘里的發(fā)絲卻順著滑落出來,逶迤在身下,發(fā)絲如墨,顯得她臉色越發(fā)蒼白。
現(xiàn)在已是春深,她還裹著一身狐裘,已經有些不正常,再見她的臉色,已經信了八分。只是看她一身狐裘,毛色純粹,不是尋常富人家能夠穿得起,一名士兵便隨口問道:“是哪家小姐?省親還是回城?”
馬車前的少女聞言微笑答道:“城南西巷秦家,這次是回城。”
說罷,亮出了一塊腰牌,上面黑底白字,用隸書刻著一個“秦”字。
士兵先是一怔,想到這城南居住的人家非富即貴,這姓秦的也只有定國府這一戶人家,再看了一眼腰牌便已經確定。這才記起秦府確實有個很少被人提及的二小姐,畢竟前有其父后有其兄,皆是聲名在外,且從前就聽說這秦二小姐自小體弱多病,被養(yǎng)在方外,自然無人問津。
他先前是服役于秦鴻手下,敬佩秦氏一門的忠義,問明了緣由,神色也恭敬了些,便拱手道:“打擾了,請進城。”
那少女點了點頭,道了聲謝,吩咐馬夫繼續(xù)趕路。
士兵目送馬車漸漸遠去,半晌才收回目光,對身旁的同伴道:“可惜了,老將軍一生戎馬,到頭來卻無子可送終,只有這女兒尚可承歡膝下,卻是個病根子。”
另一人也是一聲嘆息,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驚道:“我前幾日見宮里下了告示,說是下月要迎娶秦老將軍的女兒秦顏為后,莫不是說的這秦二小姐?”
“秦老將軍還有幾個女兒,這個小姐這次回來大概也是因為如此吧,唉!”他長嘆一聲,不再說話。
兩人一致回頭,看著馬車漸漸消失在視線里,相對默然。
入了城,馬夫駕了車往城南去,那少女推開簾子往回看了看,隨口道:“到底是少將軍帶過的手下,進退得當,只是怎未見到城衛(wèi),該不是玩忽職守吧……”
半天無人應她,少女正覺得無趣,車內有人沙啞著聲音喚了一聲:“飲煙。”
被喚作飲煙的少女連忙放下車簾,回頭正見秦顏支起身子,便想去扶她,秦顏輕輕搖頭,帽檐順著動作滑落,露出的滿頭青絲順著衣料傾瀉而下,鋪散了一地軟榻。
她抬起頭,雙瞳如墨,眼光一觸即過,于是低頭以手掩唇,輕咳了兩下,才繼續(xù)開口道:“先去管竹居,我要帶一壺好酒回去。”
飲煙面色浮現(xiàn)幾分傷懷,她怎會不知道,少將軍每次大捷回來,總要去管竹居痛飲一場,如今景物依舊,人事全非。
不忍心拂了她的意,飲煙吩咐了馬夫掉頭去管竹居,待買好酒,秦顏當即拍開,酒香撲鼻,她卻止不住咳了起來,于是將酒放到一邊,示意可以起程了。
馬車行了沒多久便停住了,馬夫在車外大聲道:“前面好像出了事,咱們的馬車看來一時過不去。”
飲煙聞言,揭開簾子看了看,果然不遠處人聲鼎沸,圍觀的百姓將道路堵得嚴嚴實實的。沒過多久,去盤查的車夫回來稟告說是有人駕了車直闖城門,不顧盤查還傷了守城的士兵,此刻正被城衛(wèi)攔了要查。
這時也不知是誰痛呼了一聲,飲煙就見一身著家丁服模樣的人被大力拋出了人群,人群頓時散開了一個口子,讓她將圈內的情形看得更清楚。
一名身著錦服的年輕公子站在馬車上,相貌堂堂,卻面色狠厲,居高臨下地拿著鞭子喝令下人,在他身后車簾緊閉,也看不出里面有沒有人。飲煙心里頓時有了底,畢竟是身在官宦之家,懂得一些典儀,數了下馬匹,于是皺著眉頭道:“看車駕該是朝中重臣的儀仗,也不知是哪家的黃毛小兒仗勢欺人……”
話還未說完,只見那年輕公子仿佛被惹惱了動手向前揮去一鞭,有人急喝一聲:“散開!”
人群急散間,只見一身著藍衣的人徒手接了長鞭,微一使力,將那公子拽下了馬車,那公子就勢滾了一圈,錦衣上沾了不少灰塵,僵持間眼神陰狠地看向對方,冷聲道:“你一個小小城衛(wèi),竟敢以下犯上,真欺我楊家無人?”
那藍衣人執(zhí)鞭的左手一震,放開長鞭,年輕公子被震得退了幾步,正要再打,卻見他右手拋出一柄長劍,劍身半出,阻住了對方的身形。
他身姿挺拔,面容清俊,語氣不卑不亢,淡聲道:“沈某只知道在其位,謀其事,小小城衛(wèi)亦有他職之所屬。朝中并無你這般年紀的大員,且不說你年紀輕輕私駕車仗,就憑你入城不服管制,縱馬傷人,我都該拿下你,按律處置!”
一番話說得有理有據,年輕公子一時也無從反駁,仗著人多,他大喝道:“我乃大將軍楊延輝之子楊溢,你敢拿我?”
回答他的卻是藍衣人的一聲冷喝:“拿下!”
飲煙看那藍衣人也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少年,卻沉穩(wěn)有度,莫名地有了好感,但聽那年輕公子報出來歷后,滿腔的欽佩頓時化為了擔憂,不禁朝車內道:“可惜了這般風骨和身手,又怎么能斗得過楊延輝。”
“過剛易折。”秦顏微微搖頭,對車夫吩咐道,“我們過去。”
車夫大驚,飲煙怔了片刻后便明白了秦顏的意思,不等車夫回神,瞅準了那楊溢的家丁被打落這邊的空隙,用力朝馬臀上一拍,馬匹受了驚,仰起前蹄朝前方狂奔,本來還在爭斗的眾人見突然沖來一輛馬車,紛紛倉皇退避,眼看就要撞上前面的車仗,飲煙恍惚中看到前面那車簾因為來勢微掀,影綽出青色衣袍的一角,還未看清,突然沖出的藍衣人迅速地越上他們的馬車,強拉韁繩,那馬長嘶一聲,堪堪在車仗前停穩(wěn)。
不等楊溢發(fā)怒,一聲清喝先聲奪人:“誰敢驚了定國府的車駕!”
那楊溢先聽是一個女子的聲音,一愣,再聽到是定國府的人,只能強壓下怒火,一時間不能發(fā)作。
這時飲煙從車上跳下,臉色驚惶,仿佛心有余悸,楊溢正要上前自報家門,她卻指著他大斥道:“你可知這車中是何人?膽敢縱仆鬧事,驚了定國府的車駕,有膽的報上名來,定要拿你問罪!”
那楊溢原本要說的話被飲煙最后一句生生堵住,不管車中是誰,定國府的人畢竟不能輕易得罪,自報家門反倒成了挑釁,只得咬牙道:“無故驚了姑娘車駕,還請見諒……”
話音未落,只聽車內傳來幾聲沙啞的咳嗽,接著車簾被人掀開一角,飲煙見狀忙做出惶恐的神色,伸手去扶秦顏下車,眾人最先看到的是一頭青絲如瀑,順著躬身出車的動作垂落在身側,那密不透風裹著狐裘的身軀仿佛不堪重力,倚靠著飲煙一步步地踏下馬車。
藍衣人早已下了馬,立在一側,正在想如何處理眼前的情形,卻被秦顏驀然抬起的雙眸驚了一跳,那兩點漆黑直直看來,如墨似染,反讓他忽略了她的相貌。
秦顏輕咳了聲道:“承蒙公子相救,請留下姓名,秦顏改日定當登門道謝。”
秦顏這名字方出,楊溢目光一緊,立刻醒悟到面前的女子不久后將是一國之母,心說這回闖了大禍,面上雖不動聲色,心里卻想著如何息事寧人。
藍衣人聽了秦顏的話,只是拱手微微一笑,搖頭表示并不在意,卻見她一直盯著自己,眼神似漆,似是執(zhí)意地等著什么,只好答道:“在下沈椴。”
秦顏點點頭,作勢要上馬車,飲煙這時卻驚呼一聲:“小姐,你衣服上沾的是什么?”
眾人順著她的話看去,只見秦顏雪白的衣擺下竟沾上了幾點艷紅,是方才斗毆時留下的血跡。
楊溢腦中一轟,知道眾目睽睽不好推脫,便不給沈椴申明的機會,快步上前道:“在下的馬車剛才受了驚,一時不查,傷了過路的百姓,楊某自當負起全責,定會給傷者一個交代,也請姑娘允許在下護送回府,以彌己過。”
飲煙暗暗冷哼一聲,秦顏卻微微笑道:“不必了,你也是無心之失,且有心補救,這樣便好。”
楊溢見她沒有一點官家大小姐該有的架子,語氣和善,如此輕易地便將他心急之下編造的托詞全盤接受,懸起的心總算放下。
秦顏轉身上了馬車,剛一撩簾子,見沈椴望著楊溢似乎另有打算,便借著開簾的動作輕聲道:“能屈勿折,青山常在。”
聲音剛好讓沈椴聽得清楚,他一怔,望著秦顏漸漸露出驚詫的神色,但見她已經進了車,擋在前面的車駕早已經被楊溢一聲令下撤開,車夫喝了一聲“駕”,車輪滾動聲中,漸漸行遠。
沈椴這才收回心神,心中一時百轉千回,再回神時,楊溢正朝這邊看了一眼,眼神憤恨,沈椴以為他要發(fā)難,不想那楊溢竟然沒有發(fā)作,只是命人駕著車馬離去。
他一時驚奇,握劍的手松了又緊,抓或不抓?終于想起方才秦顏說的一番話,他并不是不懂,只是違背了他多年的處事原則,卻讓人無法反駁,又從楊溢的態(tài)度想出了個中的緣由,沈椴終于長嘆一聲,帶著士兵離去。
第二章
飲煙雙手端著托盤,踏過九曲回橋,遠遠瞧見院中紅杏樹下的石凳上側坐著一人,滿頭青絲依舊,卻是一身大紅衣衫,那醴艷的杏花在這身衣衫下也似被攝去了三分顏色。
“阿顏!”
這聲呼喚,令樹下之人抬起頭來,恰一陣清風微蕩,殘杏如雪紛落,鋪了樹下一地,那人鮮艷的衣衫隨風飛蕩開,如火如荼。
“人未到,聲已至,何事讓你如此急切。”秦顏抬手拂去衣衫上的落花,沒有初見那般病弱,氣色仿佛好上許多,原來她已精心上了妝容,眉不似柳,一點青黛盈盈入鬢,眼尾上挑,唇上淬了粉色的胭脂,極淡,卻并未被身上的衣衫壓下,只是那兩點漆墨卻因為五官的描畫,再也沒有那般凌厲的幽黑。
“我聽父親說已將沈椴調到手下任事,這回便不怕楊溢挾私報復了。”
“嗯。”秦顏看了一眼飲煙難掩關切的臉,失笑道,“謀定而后知,知止而有德,不懂進退,空有一腔熱誠不足以成氣候,小小城衛(wèi),無絕對權勢,若他執(zhí)意為傷者討個公道,只怕會傷人傷己了。”
飲煙卻有些不開心了,忍不住替沈椴辯解道:“不是人人都如楊溢般只懂得仗勢欺人。”
“你說得不錯。”秦顏意味深長道,“替我轉告他,愿他日后出人頭地,切莫忘初衷。”
飲煙神色一頓,扭頭道:“這種事請父親代為轉告便可。”
秦顏也不接話,只是看著她手上覆著紅帕的托盤道:“這是?”
飲煙這才想起手上還舉著東西,于是將托盤放在石桌上,待揭去帕子,天下女子夢寐以求的殊榮便呈現(xiàn)在秦顏面前,九龍四鳳冠,點翠鳳,配珍珠翠云十二鈿,大紅翟衣,上面繡著繁復的金云龍紋,配飾琳瑯,尊貴至極。
飲煙目光一暗,道:“這是少府寺派人送來婚典所用的冠服。”
秦顏這才驚覺自己將要嫁做人妻了,她望著眼前華麗的衣飾,搖頭笑道:“我從未想過會這樣出現(xiàn)在他面前。”
飲煙見她傷神,沒有接話,只是默默地看著秦顏拿起鳳冠,隨手拉扯了幾下,上面的珍珠垂飾驀然散開落了一地,飲煙低呼了一聲,立馬蹲下身子搶著拾撿,只是珠子亂蹦,一時間弄得手忙腳亂。
“這般重,可比父親的鐵盔更讓人坐立難安。”秦顏鎮(zhèn)定自如地將鳳冠端端正正擺好,慎重其事道,“一不小心,脖子就擰了。”
“是啊,可它即便如此沉重也經不起您纖手輕弄。”飲煙暗暗翻了個白眼,她真懷疑這是否跟當日鬧市上的衣衫染血一樣是故意而為,只得無奈道,“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些,但大婚在即,不要亂說胡話。”
“他不會真心待我。”
飲煙聞言一怔,手上的動作也停住了,抬頭望著秦顏,見她神色兀定,嘴角含笑,看不出一點傷心的神色,只是單純地要向人證明她所言不假。
飲煙眼神一暗,低下頭,許久才喃喃說道:“將軍自然明白皇上的用意,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將軍為國鞏固了兩朝江山,皇上又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只是可惜了秦門的一片忠心,不過,就憑這般,皇上也不會虧待小姐的。”
秦顏只是看了她一眼,并不接話,突然道:“這幾日我見父親一直深夜不能眠,我知道他是覺得有愧于我,君綱臣道,與人無憂,我只拜托你一事。”
飲煙知道她一向不輕易托事,聽她這樣說,心中有些不安,秦顏握著她的手安撫道:“我只希望你今后能替我承歡膝下,畢竟多年來我也不曾一心陪伴在爹身邊,讓他頤養(yǎng)天年。”
飲煙聽她這樣淡淡地說著,卻只有自己能明白其中的酸楚,眼眶一熱,不禁落下淚來,本來想隨她入宮,好好陪在她身邊,但知道只要她開了口自己就無法拒絕,于是點頭道:“你總是這樣,早就看透了很多事情,不過也好,觀棋不語,總能讓自己明哲保身的,但愿他日你能歲月靜好,永世安康。”
秦顏笑道:“飲煙你不明白,身在紅塵,其中你我又怎能免俗。”
“我說不過你,但愿你記得這世上總還有人牽掛著你,不要令他們憂心。”
秦顏點頭,認真道:“我還有欠下的人情不曾還,當然要過得很好才可以。”
飲煙深知她恩怨分明的脾性,當下偏頭一笑,戲道:“好,那你要記得,我替你照顧老將軍,欠著我這個大人情,有朝一日我要親自向你討還的。”
秦顏聞言,不緊不慢地盯著她看了片刻,才慢聲道:“有妹妹是這樣跟姐姐談條件的嗎?”
飲煙似乎已經習慣了她的反復無常,眼都不抬地補上:“事情是你拜托的,有求于人,阿顏你的記性怎么一下子就退步這么多?”
秦顏想也不想,微笑道:“方才是我有事相商,此時另當別論。”
飲煙聞言胸悶,眼前的人此時拈袖微笑,端的是一副大家閨秀的風范,偏偏說出的話能氣死個人,于是不再理她,繼續(xù)撿著珠子。先前因為斷珠引起的介懷也被氣悶沖淡,她想,能這般讓人生氣的人,定然會讓自己過得很好很舒適。
五月初八行冊封禮為吉。
司禮監(jiān)高聲尚儀,秦顏透過被微風卷起的紅帕一角朝承天臺望去,長而陡的石階盡頭,他的夫君李績一身玄衣冠冕矗立在高臺之上,本就看不清的面容被隱匿在十二旒珠鏈下,不露聲色,高處風大,吹得他寬大的衣衫錯落飛揚,那道身影卻如一把利劍般巍然不動,靜靜俯視著臺下的臣民,仿佛這天下都在他指掌之間。
大臣們開始行禮,秦顏適時地收回目光,在眾多宮人的簇擁下踏上石階,頭上的金鳳步搖很沉,金翠拍打的鋃鐺聲一直在耳邊響起,她將腰挺得更直,一步一前,走得極穩(wěn),逶迤及地的裙擺在大理石的臺階上拖行,漸漸接近那個人所站立的位置。
終于踏完最后一層臺階,秦顏拂衣而立,在李績伸出手時下意識地將自己的手交付于他,那是一雙并不溫暖的手,卻十分堅韌,秦顏還未來得及細細感受,司禮監(jiān)已經在李績的示意下,開始漫長而又繁復的封后大典。
秦顏聽到殿外傳來的更鼓之聲,心里默默數了數,已經三更天了,人語絲竹之聲漸漸沉寂下來,終于不能再聞。
宮殿的四角擺放著精心修剪的鮮花,裊裊清香中,秦顏雙手交疊,端正地坐在繡滿金龍飛鳳的床榻之上,這姿勢堅持得有些時候,頭上沉重的鳳冠壓得秦顏脖子微微發(fā)酸,但想到這是飲煙一針一線替她重新穿好的,便不再抱怨,依舊專注地望著眼前鮮紅的頭帕安靜等待。
不知過了多久,偌大的寢室中光華暗了暗,秦顏算計著,該有宮人進來換燭火了。
如此想著,突然傳來殿門被推開的聲音,宮殿深曠,這一聲在深夜里極為清晰,連秦顏也不禁微驚了一下。她不能動,只是微側了頭,望著殿門的方向,眼前有重重帷幔通天落地,將內廳與大殿隔開了。許是殿門大開,晚風灌入,那紗簾一時間四處飛散,狀如輕煙,繚繞間,透出一道頎長身影,靜立在重簾之外。
秦顏猜錯了,來的不是宮人,是她的夫君,當朝天子李績。
哐當一聲,門被人合上,秦顏聽到衣帶錯落的聲音,穿過九重紗幕,一點一點近了。無聲的壓力伴隨著沉穩(wěn)的步伐聲,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讓她開始覺得口舌干燥,心口跳動得厲害,隱匿在寬袖下的手指也不禁蜷曲在一起。
終于走到了面前,不動,秦顏反而松了一口氣,只聞到對方身上透出的酒香,心知他一定喝了不少酒,即使這樣,屬于君王的威懾力也并未減少半分。
“皇后……”
頭頂突然有聲音傳來,低沉模糊,那聲呼喚似乎就響在自己的耳邊。秦顏微驚,衣袖過處帶起一陣微風,頭頂的紅帕突然被人掀起,輕紗燭影剎那搖曳如梭,她下意識間抬頭,眼中驚疑的神色甚至還來不及散去,逆光下,只見來人的面目在燭光搖曳下晦澀不明,眉目間透著疏離和冷峻。
此刻他雖除去了冕冠,但依然是一身盛裝,重服繁飾。探下身子時,環(huán)佩齊傾,酒香混合著熏衣用的葉合香撲面而來。秦顏眼前一暗,恍然看到了他的眼神,幾分幽邃,幾分朦朧,夾雜著冷靜自持,快得讓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你與秦鴻有幾分相似。”李績忽然說道,一邊為她取下了頭上的九龍四鳳冠,將它擱置在桌邊。
秦顏順從地任李績?yōu)樽约喝∠骂^冠,只是在他將后冠放在桌上時,想到父親為自己加冠的情形,戎馬一生,從來都只是執(zhí)刃殺敵的手,十分笨拙地為她整好頭冠,那手指粗糙,擦過臉頰時顫抖得令人心驚。
秦顏從思緒中回過神來,見李績正直直地看著自己,于是下意識地看了看身下錦繡成堆的裙擺,自己此刻華衣精妝,又怎會像一個男子呢?
李績身影一動,已經坐到了她身邊,聲音低沉道:“你不言不語的樣子與他最像,第一次宣他上殿時便是這樣的神情,朕坐在大殿上與他隔了很遠,就覺得此人冷淡漠然得很,朕還道他無非是讀了兩三年圣賢書,自以為是將門之后便狂得目中無人,想著挫了他的銳氣也好,便只讓他隨楊延輝做了個幕僚,沒想到一路東征西討,卻是個不世之才,可惜……”
秦顏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有作聲。
李績望著秦顏,半晌才道:“你是一個聰慧的女子,想必也該知道,我對你并無半分情意,你會不會怪朕?”
不等秦顏回答,他咳了兩聲,眼神濕潤,微瞇著,終于露出一些與之年齡相符的神態(tài),倒顯得可親許多,只是平時或許修身律己甚嚴,連醉酒也沒顯出多大失態(tài)。
秦顏見他腳步雜亂,知他醉得厲害,于是伸手去扶,沒想到他徑自扶著床沿倒了下去,神色間仿佛十分難受。
秦顏上前將李績安置好,為他除去一身的環(huán)佩,見他似乎不再那么難受了,拿過一旁的被子替他蓋好。她怔怔地看著他的睡顏,此刻他安靜地躺著,沒有了醒時凌厲的氣勢,顯得眉目如畫,容顏清冷,是個極俊美的男子,只是睡時神態(tài)也未見輕松,眉宇間還殘留著貫有的威嚴。
“我不怪。”
視線掃過桌臺上宮人為他們準備的合巹酒,秦顏垂首低嘆一聲,幾不可聞。
秦顏想過許多種情形,唯獨沒有想到他會說起秦鴻這個名字。她是知道的,他不是死在戰(zhàn)場上,送他回來的將士們說,回程時傷重不治,留在了半路,被人送回了他的故鄉(xiāng)。
想著想著,燭火噗的一聲滅了,空闊的大殿瞬間被黑暗籠罩,仿佛久沐陽光的人突然進入了陰暗的角落,秦顏在黑暗中靜立了片刻,終于能看清楚一點事物的輪廓,她僵硬著探出手摸索床榻,將李績翻出被外的手小心地放回去,再替他掖好被角,做完這些后,她倚靠床頭望著虛空出神,白日的疲憊緩緩襲來,終于令她沉沉睡去。
第三章
手心傳來輕微的震動,讓秦顏的意識漸漸復蘇。
秦顏睡眠一向很淺,默然中睜開雙眼,卻沒想到正對上李績沉定的目光,饒是鎮(zhèn)定如她也不禁一驚,接著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還拉著他的衣擺,難免尷尬,于是起身退后一步頷首道:“失禮了。”
李績怔了怔,伸手拉過秦顏,將她鬢旁蹭亂的發(fā)絲理順,低聲道:“你我已是夫妻,不要將我當陌生人。”
“好。”秦顏平靜地點頭,仿佛下定了決心般真誠道,“我會努力適應。”
李績莞爾,擊掌喚了宮人進來為他梳洗整衫,秦顏退到一旁低頭不語,過了片刻,李績見她立在一旁不說不動,便忍不住開口道:“初來宮中總有些不習慣,若是想念家人,等歸寧朕陪你一起回去。”
秦顏正發(fā)呆,突然聽李績提到自己,下意識地抬起頭,正看到宮女為他更衣。李績的身材算不上魁梧,但勝在精壯頎長,先是中單,再是玄衣,日月在肩,星山在后,龍與華蟲在兩袖,然后便是下裳,配上同色銹有龍騰三火蔽膝,大帶革帶在腰間相系,飾以玉佩小綬,層層加諸于身,不僅未見臃腫,更顯得他豐神玉立,身姿挺拔。
她微一合眼,沉目低道:“只是醒來腦袋有些不靈光,皇上多心了。”
李績一時語塞,但見秦顏仍是一臉渾然不覺冒犯的模樣,只得無奈道:“昨夜皇后辛苦了,喜歡什么便跟下人們說,朕得空再來看你。”
秦顏施禮謝恩,待李績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出了宮,才有服侍的宮女進來幫秦顏梳洗上妝,過了片刻,又有太監(jiān)搬了些花來要將昨日的鮮花換上,她上前看了看,是一些紫秸和捻絲,她閑時也看過一些醫(yī)書,紫秸與捻絲皆可入藥,通常能起到凝神靜氣的作用,紫秸花顏色艷麗,花香馥郁,她卻不喜歡,于是揮了揮手對正在搬花的太監(jiān)道:“我不喜歡,把這些花都撤走吧。”
太監(jiān)們停下動作,像是有些為難,半晌才說道:“這是皇上親自吩咐奴才們給娘娘的,奴才們做不了主。”
哪知秦顏卻并未露出受寵若驚的神色,沉吟片刻,便吩咐道:“把它們移到廊外吧,正好晴露雨水,也省得費心照料。”
太監(jiān)們俱是一愣,看她神色認真,不像說笑,只得把鮮花往殿外搬。
秦顏吩咐好這些,便在宮女送來的衣衫里選了一件紫色披紗大袖衫,讓宮女為她梳妝妥當后,再三審視了自己的妝容,烏云似的發(fā)髻以金扣固定,上面對簪鏤空花束步搖,垂于耳側,其中珠翠掩映,行走時,寬袍帛帶,裙擺拖散如層云起伏,襯著頭上步搖生華,倒真有了母儀天下,華貴雍容的姿態(tài)。
下期預告:秦顏在宮中偶遇太子,太子可愛,深得秦顏喜愛,卻被太子生母晨妃看在眼里,心生不滿,刻意刁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