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進黃河也洗得清

湯雄

一、“死也不再回大陸”的老兵

2013年春暖花開的時候，唐作家隨團去臺灣作環島游。在花蓮市郊的七星潭景點，他遇見了一個開著摩托車兜風的老漢。唐作家便猜測他是本地人，因為旅游團是不可能有人騎摩托車的。上前一搭訕，果然沒錯，那老漢不但是花蓮市的市民，還是一個“榮軍”呢！老漢自稱姓趙，是60多年前隨軍從大陸來到臺灣的，今年已是85歲了。唐作家正為打算參加《故事林》雜志舉辦的“海峽兩岸故事”征文沒有生活素材而發愁，于是一口一聲“趙叔叔”的與老漢拉起了家常。當趙叔叔聽說唐作家是來自蘇州的游客時，就問唐作家去沒去過蘇州近郊的雕花樓。唐作家一聽就笑了，說自己就是雕花樓鎮上長大的。趙叔叔一聽，兩眼立即睜大了，情不自禁地握住唐作家的雙手，激動地叫道：“我也是雕花樓鎮上的人呀！”

客地遇老鄉，自是格外親。于是，一老一少的話兒就更多了。閑聊中，唐作家自然而然地問道：“趙叔叔，你回過故鄉嗎？”趙叔叔點點頭：“十幾年前回過一趟。”“后來怎么沒再回故鄉呢？”“我不想回了。”“怎么不想回了呢？您老可知道，這十幾年來故鄉的變化……”“故鄉變化再大，建設得再好，我也不回了！我死也不想再回大陸了！”

“什么？！”唐作家聞言吃了一驚，抬頭看去，但見趙叔叔不知為什么傷心了，眼睛中滾動著混濁的淚水。看著趙叔叔黯然變色的神情，聽著他如此決絕的回答，唐作家好奇心陡然驟增，不由小心翼翼地問道，“趙叔叔，能告訴我其中的原因嗎？”

“唉！”趙叔叔一聲喟然長嘆，“就因為家鄉的人都說我是竊財騙色的負心郎，害得我再沒有顏面回故鄉了呀！”于是，趙叔叔向來自故鄉的小老鄉打開了話匣子。

故事得從60多年前說起。趙叔叔名叫趙子康，那時，他雖說還是個19歲的小伙子，但由于他念過幾年私塾，再加上平時喜歡寫寫畫畫，所以已是當地一位小有名氣的雕花匠。那年，他和師傅一起承接了當地大財主金家的主樓雕花工程，因而結識了金家的獨生女金嬋娟。嬋娟比他小3歲，但人小有目光，心里深深愛上了心靈手巧、才華出眾的趙子康。于是，一來二去，一對年輕人就偷偷地相愛上了。

然而，在講究門第觀念的當時，一個上無片瓦、下無寸土的窮雕花匠，要想和大財主家的千金結親，這是絕對不現實的。所以，為了方便來往，他倆就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由趙子康借著工作為掩護，在自己寢室樓上雜物間通向金嬋娟閨房的半墻護板處，巧妙地設下了一條僅供一人鉆過的秘密通道。

當時，趙子康臨時住宿的寢室樓上，是金家用來堆放雜物的房間，而雜物間的隔壁就是金小姐的閨房。趙子康就在雜物間緊鄰金小姐的閨房處秘密修了一條通道，修得非常巧妙：他利用閨房中四周那一圈護墻板為掩護，從中挖通了一個通向閨房的小洞，外面蓋以一塊活絡的護墻板。抬起這塊墻板，就可以直通隔壁的雜物間。而雜物間的一端出口處，同樣也是一塊半人高的活絡的護墻板。就這樣，兩個心心相印的年青人，通過這道狹窄而又秘密的通道，開始了他倆之間的秘密往來。

然而，紙包不住火。就在工程即將完工的時候，趙子康與金小姐相愛的事終于還是讓金財主知道了。金財主一怒之下，向趙子康下了逐客令，同時把女兒許配給了同鎮一個地主家的兒子。可是，金小姐根本看不中那個游手好閑、相貌丑陋的公子哥，在與趙子康灑淚話別的那個晚上，她把自己那對心愛的翡翠手鐲塞到心上人手中，要趙子康以此為本錢，快快掙錢，再請媒人光明正大地來提親……

然而，兩人的美好愿望很快就化作了泡影：那天趙子康離開金家后，竟在半路上被一幫潰退的國軍抓了壯丁。解放戰爭中，在四川一次戰役中，他被解放軍俘虜了，從此參加了解放軍，并于1952年隨六十軍赴朝作戰，成了一名志愿軍戰士。可是命運作弄人，在第五次戰役中，他又一次被俘虜，這次他是被美軍俘虜了。停戰后遣返戰俘，他來到了臺灣，又當了國民黨的兵，從此一直當到退伍。退伍后他始終沒有成家，一直孤身一人居住在花蓮，每年領取政府約27萬元新臺幣。

十幾年前，兩岸漸漸解凍，趙子康和所有老兵一樣，再也按捺不住對故鄉的思念，隨著一個旅游團從香港轉道，回到了故鄉。在蘇州郊區雕花樓鎮，有他的侄子外甥一幫小輩。可是，這30多年來，他心里裝得最多的是金小姐，所以他暫時誰也沒驚動，就隨團先來到了已成為著名旅游景點的雕花樓，急切地想了解他那心上人的最后結局。然而，通過隨團導游的解說，他的一顆心落到了冰窟里。他這時才知道，自從那年他與金小姐灑淚話別后不久，金小姐就懸梁自盡了！不久，隨著新中國的成立，金家的這幢雕花大樓也因其主人雙雙過世而成為集體財產，現在管理它的是雕花樓鎮旅游公司。

然而，更使趙子康如雷擊頂的是當時導游解說詞中的一小段！這段解說詞中說：當年金小姐和他相親相愛上以后，不久就懷上了他的身孕。而小木匠偷去了她的一對翡翠手鐲后，逃離了雕花樓鎮，再也沒有了音訊。后來金小姐因為極度的恐懼與羞愧而懸梁自盡了。

回憶到這里，趙子康幾乎是聲淚俱下了。他捏著拳頭狠狠砸著自己的胸脯，痛苦不堪地說道：“這對手鐲明明是她送我的，怎么能說是我偷的呢？再說，這對手鐲我明明已還給她了，難道人死了，就可以胡編亂造、冤枉人家嗎？你說，我是不是比竇娥還要冤？我還有什么顏面回故鄉去見我的小輩親人們？所以，那年我離開雕花樓后，哪家親戚家也沒去，哪個小輩也沒見，就像做惡夢似的一路回了臺灣。我這輩子，可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啦！”

原來，是一段失實的解說詞傷透了趙子康的心，從而使他賭咒發誓死也不回大陸了！唐作家聽到這里總算明白了，他還想繼續向對方了解打聽，旅游團回來了，導游催促著大家趕緊上車。無奈，唐作家只好和趙子康互換了聯系方式，就匆匆上了車。

二、“竊財騙色”傷透心

于是，接下來的整個游程，唐作家就不安逸了，心里一直想著趙子康哭訴的這樁冤枉事，分析著其中的真偽。旅游一結束，剛回到蘇州家中，唐作家就迫不及待地打開電腦，點開了雕花樓鎮旅游公司的網站。

雕花樓鎮旅游公司的網站上，所有景點都設置了視頻，具有一定的直觀性。隨著畫面的展開，在介紹到金氏雕花樓時，導游是這么說的：

“親愛的各位游客，現在你們看到的是我鎮著名的雕花大樓。這幢大樓是民國初期，當時一位姓金的大財主投入40多兩黃金，耗費了整整兩年時間才建成的……現在各位看到的是金家唯一的女兒金嬋娟的閨房，名為千金樓。就在這個千金樓里，還隱藏著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故事呢……就這樣，那位趙木匠和金小姐，開始了他們之間的熱戀……令人遺憾的是，那位趙木匠在偷了金小姐的這對價值不菲的翡翠手鐲后，就黃鶴一去不復返了。可憐的金小姐就這樣懷著幾個月的身孕，在極度的恐懼與絕望中，懸梁自盡了……直到如今，60多年過

去了，那位小木匠仍生死不明，不知下落……”

這段視頻與這段導游詞，完全證實了趙子康所言不虛。這天晚上，唐作家失眠了，眼前總是晃動著頭發雪白的趙子康那涕淚滿面的印象，耳畔也好像總是回響著趙子康那撕心裂肺的叫冤聲。一個說是送的，一個說是偷的，到底哪個說法才是真的呢？如果趙子康所說的都是真的，那么，就這樣看著一個耄耋老人帶著莫大的冤屈與恥辱，帶著對故鄉親人的錯誤偏見與仇恨，去見上帝嗎？唐作家反復回憶著那天趙子康訴說的每一句話，努力從中尋找著什么。

就這樣輾轉反側了整整一個晚上，臨到東方放明時，忽然，一向擅長形象思維的唐作家靈感乍現，從床上跳了起來。原來，他終于從趙子康當時所說的一句“這對手鐲我明明已還給她了”的話中，找到了突破的機會。

于是，唐作家馬上上了網，再根據當時趙子康留給他的聯系方式，在QQ上加趙子康為好友，再一個長途電話通知了趙子康，要趙叔叔在QQ上和他詳談。

趙子康家的電腦也設了視頻，于是，唐作家和趙子康隔著海峽兩岸，在電腦屏幕上見面了。唐作家顧不得寒暄，一見面，就單刀直入地問道：“趙叔叔，那天您說您已把手鐲還給金小姐了，那么現在請您回憶一下，您當時是在什么時候、用什么方式把那對手鐲還給金小姐的？”

趙子康對此記憶猶新，他流利地回答道：“當時我因一時推不掉金小姐的一片真情，就含著眼淚拿著這對翡翠手鐲離開了金家。可是，走到半路，我停住了腳步。因為我知道，要是金家父母得知女兒擅自把這對祖傳手鐲送人了，一定不會輕饒她的。為了不讓心上人承受無端的折磨，所以半路上我又折了回來，然后趁著半夜三更的時候，在金家廚娘的幫助下，悄悄地潛回金家，進入原先的寢室，再偷偷爬上雜物間，打開那扇秘密通道門，把那對翡翠與自己寫的一封信，一起悄悄地放在通道里，然后才悄悄地離開了金家……”

唐作家聽到這里，忍不住又問道：“趙叔叔，您這樣做，金小姐怎么會知道您已經把東西還給她了呢？”

“沒事的。我知道，在這通道里，金小姐還藏著不少私房物，她是經常會打開的。用不了多久，她很快就會看見我的信與手鐲了。當時，我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在外面混出個人樣來，多多攢錢，然后盡快回到故鄉，到金家提親……”

“趙叔叔！”聽到這里，唐作家忍不住再次打斷了對方的話，追問道，“你就這么肯定金小姐后來看到您送回的手鐲和信了嗎？”

“這……”趙子康一下子被唐作家的話給問住了，一時答不上來。

好一會，他才哽咽著對唐作家說道，“反正，反正我當時已經還給她了。現在，現在她人都死了60多年了，我們是死無對證呀！”

唐作家見趙子康又傷心欲絕、老淚縱橫，連忙寬慰他說：“趙叔叔，您先不要傷心。這件事，我會用最大的努力去弄個明白的。”

這時，經唐作家剛才的提醒，趙子康似乎也有所明白了，他急切地問道：“好人，你準備怎樣去弄明白呢？事情都過去60多年了，我只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啦！”

“不要急，趙叔叔！”唐作家回答道，“只要那個秘密通道沒被破壞，東西沒被人弄走，就有希望弄清的。”

“謝謝你！好人！謝謝你！一切拜托你啦！”熒屏對面的趙子康聽到這里，竟情不自禁地雙手合十，對著唐作家連連作起揖來。

三、破解60多年秘密

當天，唐作家就馬不停蹄地驅車直奔雕花樓鎮，買了一張旅游通票，跟著一個旅游團隊走進金氏雕花樓。

一進雕花樓，他就撇下那幫游客，一個人直奔千金樓，來到當年金小姐獨居的閨房。

為不引起工作人員的懷疑，他裝作對這間閨房的結構十分感興趣的樣子，曲起手指，從房間這邊到那邊，挨個叩擊著齊胸高的護墻板，聆聽著每一塊護墻板受叩擊后發出的聲音。

這幢大樓有60多年的歷史了，多虧金家當時一擲千金，用的都是質量上乘的槲木板，所以整個木結構依然完好無損；更幸虧這60多年中，金家未發生過火災。但是，經過“文革”十年動亂，有沒有被破壞？通道里的秘密。還在不在？唐作家手下不緊不慢地一塊一塊叩擊過去，心里卻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

剛才趙子康在視頻中告訴他說，那塊活動護墻板位于房間東面，倒數過來第3塊就是，由于里面無墻體，是空心的，所以敲上去的聲音應該與其他的不一樣……

“咯咯咯……”“空空空……”終于，唐作家期待的異樣的聲音。響起來了。

他渾身一振，再小心地叩擊了幾遍，在確定這塊護墻板當真與其他護墻板不一樣后，他才如釋重負地長吁了一口氣。

但是，還不能高興得太早。唐作家心里明白：一切的真相，一切的秘密，還有待于打開這塊護墻板后，才能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不過，現在還不能輕舉妄動……

四、跳進黃河也洗得清

緊接著，唐作家懷著激動的心情，來到了雕花鎮派出所。他知道此事必須報請當地公安部門同意，并在警方的現場監督與鑒證下，才能進行。

唐作家的報案與求助，使派出所長猶如聽到一段天方夜譚般的傳奇故事。他當即帶上幾個警察來到雕花樓，然后，在唐作家的指認下，打開了這塊活絡的護墻板。

果然，護墻板揭開后，露出了里面黑呼呼的一個洞，一個剛夠一個人鉆過去的洞；洞的后部，也是一層槲木板。一個警察鉆進去后想抬起它，忽然膝下碰觸到了一個東西。他小心翼翼地捧出來一看，原來是一個用一張《申報》包著的紙包。由于年代已久，紙包已經發黃變脆，但是打開一看，里面一對綠熒熒的翡翠手鐲，卻煥然如新地展現在眾人面前。與此同時，人們還發現了手鐲下一張同樣發黃變脆的紙片。派出所長一字一句地讀出了紙條上幾行歪歪扭扭、用毛筆書寫的文字：

“娟，你的心意我領了，但這么金貴的寶貝我不能拿。要是讓你爹娘知道了，你會被打死的。所以，我又把它們送回來了。娟，我會在外面拼命干活掙錢的，我一定要混出個人樣再回來娶你。康。”

一切都不用多說了，眼前這對手鐲與這張紙條，已充分證實了唐作家所言無虛，不，它們更充分證實了那個遠在海峽彼岸的可憐老人，他是被歷史的誤會冤枉的，他是清白無辜的！

不知為什么，唐作家這時卻流淚了，幾顆豆大的淚珠，順著他那臉頰無聲地往下淌……

兩天后，陽光明媚的上午，唐作家剛打開電腦，上面的那只“企鵝”就在那里撲閃撲閃地跳個不停了，與此同時，熒屏不斷地著急地抖動著。唐作家點開一看，海峽彼岸的趙子康正急不可耐地在視頻上等待他呢！唐作家剛接通“開始對話”，趙子康便帶著哭音激動地叫道：“好人，好人，好人哪——”

唐作家見狀，就知道自己前天帶著派出所的證明去雕花鎮旅游公司交涉，已經產生效果了。于是，他熟練地點開該公司的網站，直接拖到“金氏雕花大樓”這一節。果然，知錯就改的鎮旅游公司，已及時把那段錯誤的導游詞徹底糾正了。隨著畫面的移動，一個悅耳清新的女聲動情地解說道：“親愛的各位游客，現在你們看到的是我鎮著名的雕花大樓。這幢大樓是民國初期，當時一位姓金的大財主投入40多兩黃金，耗費了整整兩年的時間才建成的……現在各位看到的是金家唯一的女兒金嬋娟的閨房，名為千金樓。就在這個千金樓里，還隱藏著一個已有了60多年歷史的傳奇故事呢！請各位游客跟我來，看，這個傳奇一般的故事，就發生在這塊擴墻板內……為了忠貞不渝的愛情，更為了不讓心愛的人為他蒙受折磨，這位誠實憨厚的名叫趙子康的年輕雕花匠，面對價值千金的翡翠手鐲毫不動心，毅然披著濃重的夜色，冒著被金家人抓住的風險，折回雕花鎮……把這對手鐲和一封信，放到了只有他和金小姐才知道的這個秘密通道里……”

隨著導游動情的解說詞，畫面上出現了金家千金閨房中的那個秘密通道，出現了那對碧綠熒熒的手鐲，還出現了趙子康當年親筆寫下的那封信。

看到這里，唐作家欣慰地笑了，回到視頻對話窗，他笑著向熒屏中的趙子康說道：“趙叔叔，這下您可是跳進黃河也洗得清了！”

“是的是的，這下，我可是跳進黃河也洗得清啦！好人哪，你叫我怎么感謝你呀？”說到這里，承受了十幾年委屈的趙子康竟放聲嚎啕大哭起來。

“謝什么呀！”唐作家欣慰地說，“我想，您現在總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大陸、回故鄉來了吧？”

“對對，我明天就啟程！明天就回我親愛的故鄉！而且回來了就再也不走啦！”

（責編：小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