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振東
最近,戴旭的一條微博引發(fā)熱議。他在該微博里把“最近風靡的禽流感”這一場公共衛(wèi)生事件懷疑成他國的陰謀。這不過是一種假說。作為一名軍事評論員,提出各種各樣的假說本無可厚非。假說見仁見智,有待實踐驗證,提醒國家高層部門不要上當,也屬于建議。作為一名意見領袖,向決策者建言獻策理應鼓勵,無論意見正確與否,仍可以“憂國憂民”予以善意理解。真正讓我不安的是,戴旭微博中發(fā)出又自己刪除的這一句話:“死不了幾個,連中國車禍千分之一都不到。”
“死不了幾個”、“千分之一都不到”,這樣反差強烈的橫向比較的確容易引發(fā)關注,可是當這樣的數字對比指向的是生命時,還是流露出作者對生命些許的輕慢與對死者不經意的冒犯。由此,有人說戴旭應該向因H7N9而不幸死亡的死者與家屬道歉。其實,此言差矣。戴旭并不只是對禽流感的少量死亡滿不在乎,他對上千倍的車禍死亡也司空見慣,皆因他有著更高的利益關切,且認為相對于那更高的利益,禽流感這么一點小犧牲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固然,慈不帶兵,一將功成萬骨枯。軍人應該有鐵的意志、鐵石的心腸,但真正的軍人面對死亡,特別是平民的死亡,眼睛里仍然會流露出溫潤的目光。我想正是因為對生命無所謂的態(tài)度,戴旭的言論,刺痛了太多人的神經。
有辯護者認為,戴旭只是陳述了一個事實。但在特定的語境中,陳述事實就是一種價值判斷。人家生小孩了,親友歡天喜地,你跑過去說:“你們別高興太早了,人總是會死的。”人家會不會把你轟出去?或者,人家親人病故,你卻說:“你家才死一個,比起某某家,五分之一還不到。”人家會不會向你揮拳頭?
陳述事實,仍然有輿論禁忌。我曾多次呼吁中國亟需建構理性社會的輿論禁忌。因為一個理性社會,少不了有效的輿論禁忌。輿論禁忌到底有哪些?我覺得至少包括對生命的敬畏。
翻開中國的歷史書,對死亡數字的確不太敏感。一場瘟疫,一場戰(zhàn)爭,到底死了多少人,常常語焉不詳。我們會看到這樣的模糊描述:“血流漂杵,尸橫遍野。”中國歷史對普通人死亡的統(tǒng)計從來不精確到個位數。但生命卻是個體的,生命是一個一個的,可以繁衍,卻無法復制。
所以,生命永遠是個位數。死一個人和死千萬人,對于當事人和他的親人,沒有千分之一,只有百分之百。正因為獨一無二的“這一個”,無論是天災還是人禍,無論是正義的戰(zhàn)爭還是偶然的意外,無論是崇高的目的還是無奈的理由,都不能對任何一個生命的失去表達“正常”、“應該”、“微不足道”、“算不了什么”。輿論的禁忌對生命的敬畏是如此地具體,而且至高無上,任何高尚的動機都要對生命的失去低下頭來,默哀致禮。
黃仁宇的大歷史觀有一個關鍵詞——數目字管理。“如果社會可以接受財產權絕對且至高無上,一切就可以加加減減,可以繼承、轉移及交付信托。因此,物質生活的所有層面,不論是私人或公共,就可以在數字上處理。財富的可交換性利于財富的累積,創(chuàng)造出動態(tài)的環(huán)境。”整個社會資源是否進入數目字管理,是黃仁宇評價一個社會是否走向現(xiàn)代性的一個尺度。我想由此延伸,評價一個社會是否真正進入現(xiàn)代社會,還要看它對生命的敬畏是否進入個位數。
幸運的是,中國終于走向了對生命的失去進行個位數統(tǒng)計的時代。無論是汶川地震的死亡數字,還是一場大雨的失蹤人數,生命開始一個一個被重視。像小悅悅事件,一個女童的非正常死亡,就哀傷了整個中國。
但生命的個位數統(tǒng)計,并不代表時代已經進入了對生命個體的普遍尊重。我們還是可以看到這樣的新聞稿:某某單位召開表彰大會,抑制不住興奮地對外宣布,某地去年礦難的死亡人數比往年減少了多少比例。我可以接受你說“去年死了多少人”,但我不能接受你興高采烈地宣布“去年只死了多少人”。
所以,“生命永遠是個位數”的真正含義,是“生命永遠不是數字”。中國要實現(xiàn)民族復興的“中國夢”,就必須承認、捍衛(wèi)和實現(xiàn)每一個生命個體的尊嚴與價值,就必須建構一個個輿論禁忌,讓每一個觸碰禁區(qū)的人付出代價。
【原載2013年4月12日《南方周末·公民巡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