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路
韓非子說:“圣人見微以知萌,見端以知末?!敝T葛亮說:“君子視微見著,見始知終?!倍纬四?,認為“月暈而風,礎潤而雨,人人知之”——這回不說“圣人”、“君子”了,而說“人人”了,可見,從一點萌芽便預知結局,并非圣人們的專利。比如“三歲看八十”,我就疑心是草根階層總結出來的,為的是在子女培養上看準苗頭,及早調整方向,免得在投資時花冤枉錢。
在這個春光明媚的季節,我一直在讀趙劍敏的十卷本史詩《大三國》,并陸續發表閱讀札記。
讀到第十卷,《三家歸晉》,遇到了“見端以知末”的問題。原來,當時針對鐘會這個人,有五個半人作出預言。
鐘會是曹魏的司隸校尉,自小天資聰穎,悟性過人。司馬昭伐蜀,他是最堅定的支持者,被司馬昭任命為鎮西將軍,獨掌十多萬重兵。
五個半人中,有五個是:鐘會的長兄鐘毓、當時的女杰辛憲英、司馬昭的妻子王元姬、西曹屬邵悌、從事中郎荀勖。
鐘毓說:“鐘會挾術難保,不可專任?!?/p>
辛憲英說:“鐘會行事縱恣,非持久處下之道,我恐他將有異志?!?/p>
王元姬說:“鐘會見利忘義,好弄事端,寵過分必起亂,不可大任。”
邵悌說:“今遣鐘會率十多萬眾伐蜀,愚謂鐘會單身無重任,不若使他人行。”
荀勖說:“鐘會雖受恩,然其性未見得能曉知大義,不可不速為之備?!?/p>
五個人的預言,歸結為一句話:鐘會遲早要出事!
還有半個人,是指鐘會的母親。《大三國》說:“他那偉大的母親曾告誡他:‘君子當以屈求伸,謙恭慎密,行己至要?!饲椴荒懿恢悖駝t,損在其中。‘乘偽作詐,必不能久?!蹦赣H是在鐘會小時候,對他進行一般意義上的告誡,即《三國志·魏書·鐘會傳》注引所載,“夫人性矜嚴,明于教訓,會雖童稚,勤見規誨”,而并非看到鐘會“好弄事端”后發出警告,因而只能算半個人。
鐘會圖謀造反,是漸進的過程。《大三國》的優點,在于從多種典籍中找尋依據,對鐘會進行歷史的、實事求是的開掘。而且舍得花筆墨,反復強調,讓人讀得酣暢淋漓。鐘會出征之初、進入漢中、吃掉諸葛緒、劍閣受阻,都不可能產生謀反的念頭;而是在兼并了鄧艾之部、獨領了魏軍和蜀軍后,逐步形成的。一種野心,總有某種理念支撐,“他認定人性本惡,每個人為了生存,都在不遺余力地謀取私利”,“不能將信義、情誼、倫理看得太重,唯有根據客觀情況,用以黑制黑的信條,打擊一切競爭對手,搬掉大大小小的攔路石”。為有效地保存自己,他收斂起了傲骨,忍他人所不能忍。
鐘會暗藏“陰的方面”,卻在操作上,盡顯“陽的方面”,即在公眾面前,“樹立美好且崇高的形象”——對此,《大三國》有如下描寫:
“孝敬母親,俯首帖耳的孝敬,成為天下的大孝子;廉潔奉公,貢獻私財的廉潔,成為當今的大廉者;精通學說,融通各派的精通,成為首屈一指的大學者;運籌帷幄,未雨綢繆的運籌,成為曠世絕代的大軍事家;善斷政務,高屋建瓴的善斷,成為無出其右的大政治家。
“他真想說,曹操、司馬懿俱往矣,今天當輪到他鐘會大顯身手了?!?/p>
然而,司馬昭深知鐘會迷戀權術,絕對無信可言,“此人看似不貪,其實貪得很,貪在大處,得隴望蜀,和他母親告誡相反,永遠不會知足?!币虼嗽缭缱髁颂岱?。當鐘會暗中拉開了挑戰司馬昭的帷幕,其命運就一直走下坡路,以至在“摘取崎嶇蜀道上的桃子”時,成為活靶子,被亂兵殺死。
現在可以回過頭來,評估那五個半人的預言了。鐘毓、辛憲英等五人,未曾交流,卻能同時精準地看到鐘會的結局,這說明,即便在黑漆漆的封建時代,群眾的眼睛也是雪亮的。佛家說,不是風動,不是幡動,是心動。鐘會的野心,剛一啟動,就沒能逃過群眾的眼睛,哪些屬于表象,哪些代表本質,他們一讀就懂了。而鐘會的母親,在鐘會反叛時,已死去七年。假如讓她活著看到,可能目瞪口呆,可能傷心得自盡,但嗔怪兒子違背母訓、“乘偽作詐”、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則是一定的。
當然,“我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卻是跳蚤”,這種高水平的警句,鐘家媽媽是講不出來的。
【原載2013年第4期《四川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