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百柯 李潤文
兩個孩子,一個三歲,一個一歲,死在家中,死于沒人照看,幼無所依。還不知道她倆的名字——在這世上,她們生命的刻痕太淺。
6月21日,南京市江寧區泉水社區民警發現這兩個幼女死亡,其母樂某下落不明。今年2月,樂某的同居男友因為容留吸毒被判拘役六個月,而樂某也因曾經吸毒成為民警特別關注的對象。目前,樂某因涉嫌故意殺人,已被江寧警方刑事拘留。
《中國青年報》記者赴現場采訪,民警告知,正在對兩名孩子進行尸檢,是否餓死尚無定論。
然而翻看九年前的一篇“冰點特稿”,定論,像一個耳光扇過來——沒有人幸免于罪。學者康曉光為震動全國的李思怡事件寫了一本書,扉頁上寫著:“沒有人幸免于罪,我們就是李思怡的地獄!”
2003年6月21日——沒錯,整整,整整十年前——成都三歲幼女李思怡被發現死在家中。經過尸檢,警方、檢察官和法官一致推斷,她死于饑渴。李思怡的母親因盜竊被捕,查出吸毒,遂被送往強制戒毒。其間,經辦警員無視她關于家中留有幼女的苦苦哀求,錯失多個環節,導致李思怡從6月4日中午到6月21日傍晚一個人被鎖在家中,活活餓死。人們發現,門上有她的手抓過的痕跡,她的指甲有不同程度的損傷;所有的柜子都有被翻找過的痕跡;她可能晚上受到驚嚇曾經躲進衣柜;通過地上的痕跡,屎尿被小心地放在衛生紙里的狀態看,這個小女孩一直在求生,并慢慢死去。
康曉光在書中說:“三歲的小思怡死在門前的一幕始終揮之不去。她要打開門,這是她唯一的生路。門外有什么?門外就是你和我,每一個活著的中國人!三歲的孩子打不開門,我們在外邊裝聾作啞。”
南京幼女死亡事件中似乎并無明顯失職和疏漏,尸檢結果也還未出,我們無法知道,在同樣一扇緊鎖的門后,兩個孩子如何求生,又如何死去,但良知對自身的起訴,已然開始,也必須開始——門外,除了整整十年的時間,依舊是你和我,每一個活著的中國人。
正如十年前有網友為紀念李思怡所說:一個民族讓自己的最弱小者,以這種方式死去,是所有人的恥辱。
面對李思怡慘劇,康曉光曾追問過,除了需要承擔刑責的當事人,其他人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轉身離去嗎?誰有責任保障小思怡的權益,并不是什么深奧的理論問題。首先,她的直系親屬負有這種責任,其他親屬、朋友和鄰居在道義上有幫助她的責任。在現代社會中,政府和民間慈善組織負有這種責任。康曉光到成都實地調查,希望知道那些應該關照小思怡的人和機構都做了什么。然而結果讓人渾身發冷:在監護人不可能履行職責的情況下,偌大的中國竟然沒有一個機構和個人愿意承擔這份責任。小思怡沒有得到來自政府的任何救濟,也沒有得到來自任何團體以及各類公益組織的任何幫助。
事實是,李思怡的母親是全小區最受排斥和鄙視的人,沒有人和她來往,她也有自知之明,從不和鄰居來往。當地民政部門以她吸毒為由拒絕給予母女倆低保待遇。兒童福利院拒絕接收李思怡,因為她不是孤兒;親戚拒絕收養她;即使有人想收養孩子,也被她那吸毒的媽媽嚇跑了。
十年過后,一些事情進步了。社區負擔了樂某一家三口的最低生活保障,鄰居們也并不都那么冷漠,往日里向她們提供了不少幫助。但一些“死胡同”仍在。比如,足以確定樂某不適合做監護人后,并沒有法規能保障后續措施,也沒有見到強制法規之外的悲憫救助,沒有福利院,沒有兒童機構,沒有慈善組織,沒有……
進步還遠遠不夠。永遠別在門外裝聾作啞。門后,還有那么多無聲的人、無權的人,他們在得到承諾兌現之前死去,甚至,根本就得不到承諾。
一種精致的冷漠依舊暴露于兩個孩子的死亡面前。《中國青年報》記者在采訪社區干部時被告知,“樂某沒有戶口,不屬于我們社區的人,不歸我管”,“她平時也不在這里,找不到她”;雖然樂某是社區管控的重點人員,她家的孩子曾經出現過無人照看的風險,但是,沒有警覺,沒有對策,甚至“她不來找我,我怎么可能去找她呀”。
而社區會議室里卻擺滿了各類榮譽獎牌。
距離這個城郊社區幾百米遠處,京滬高鐵動車組呼嘯而過,把路邊的破舊建筑和堆積的垃圾甩在身后——就像時間把小思怡之死甩在身后,就像時代把窮人中最窮的人、弱者中最弱的人甩在身后。
當年康曉光寫道:“李思怡的死已經使我們肝腸寸斷,但比這更可悲的是她并不是第一個,而且也不是最后一個。這才是李思怡悲劇的全部!”如今,兩個死于家中、不知道名字的孩子,她們留在世上的刻痕也寫著“李思怡”。十年了,依舊沒有人幸免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