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如鵬

“水和空氣對土壤說,我們都招了,你還裝什么蒜?”在一家活躍的社交網站上,有網友這樣留言,調侃環保部近日拒絕公開土壤污染信息的做法。
此前,北京律師董正偉向環保部申請公開全國土壤污染的調查方法和數據,以及污染成因和防治措施,卻遭到后者以“國家秘密”為由拒絕。
對于環保部的答復,董正偉深感遺憾。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土壤污染事關公共利益,涉及每個公民的生命健康和居住環境安全。土壤污染和大氣污染、水污染都是密切相關的,它會造成糧食生產不安全、居住環境不安全,每一個人的生存健康都受到危害,說是國家秘密是不成立的。”
然而,土壤污染信息公開可能并非易事。一位參與環保部土壤調查工作的土壤專家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與大氣污染、水污染不同,土壤污染的情況更加復雜,“不公布自然有不公布的道理”。這位要求匿名的專家還透露,在這件事上,“甚至環保部都說了不算”。
隨著這些年經濟的高速發展,中國環境問題越來越嚴重。今年的前兩個月,北京乃至整個華北區域幾乎都被籠罩在霧霾之中,一些民眾更是擔憂大氣污染可能影響土壤環境,乃至整個生態系統。
一直熱衷公益訴訟的律師董正偉,很早就想涉足環保領域,“做點有影響的事”。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不久前,北京一家媒體打算報道日益惡化的土壤污染問題,但苦于沒有合適的新聞事件做由頭,于是找到他,希望他向環保部申請公開土壤污染信息,作為他們報道的緣由。
信息公開是一個倒逼機制,只有通過公布這些信息,才能迫使政府和企業更注重環保
這與董正偉的想法一拍即合。
在業界,董正偉一直以敢于向壟斷行業、公司“開戰”聞名。在過去七八年里,石油、電力、煤炭、鐵路、電信、民航、銀行、公交、郵政以及微軟都曾是他“叫板”的對象,且每次均無一例外地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
但這次讓董正偉和那家媒體意外的是,董正偉1月30日向環保部申請公開土壤污染數據一事經報道后,并沒有引起太多的關注。反而是一個月后,環保部在答復董正偉的信函中,將土壤污染數據說成是“國家機密”的做法,經另一家媒體披露后,引發了輿論的嚴厲批評。
“是涉及秘密不便公開,還是擔心引起不滿不敢公開?”《人民日報》在微博上評論:“非典疫情初期和PM2.5引發關注時,都曾是不能言說的秘密,說開了天也沒塌。遮掩只會讓人猜測:我們被騙了。”
中國對土壤污染狀況的調查始于2006年7月。當時,由原國家環保總局與國土資源部聯手,啟動了這項耗資10億元的調查行動。雙方都曾公開表示會對外發布調查報告。
這項調查已于2010年結束,但時至今日仍沒有下文。
2012年6月5日,在國新辦舉行的新聞發布會上,環保部副部長吳曉青再次提及這項調查,并表示將適時公布調查結果。
董正偉認為,環保部給他的答復顯然與此前在環保部新聞發布會上的表述自相矛盾。他推測不公開的原因不是因為涉及什么國家秘密,而是“污染太嚴重不敢公開”。
這位從業18年的律師說,依據《政府信息公開條例》第十條,縣級以上各級人民政府及其部門,應當在各自職責范圍內確定主動公開的政府信息的具體內容,并重點公開環境保護、公共衛生、安全生產、食品藥品、產品質量的監督檢查情況。
“土壤污染調查數據,無疑屬于環保部門重點公開的政府信息。”董正偉強調。
目前,董正偉已經向環保部寄出行政復議書,要求確認該部關于全國土壤污染狀況調查數據信息屬國家秘密且不公開的答復內容違法,并要求該部公開全國土壤污染狀況調查數據信息。
他表示,如果行政復議結果不理想,不排除通過行政訴訟手段要求環保部公開相關數據。
土壤污染被稱作“看不見的污染”,所有污染(包括水污染、大氣污染)的90%最終都會回歸土壤,造成土壤污染。
中國公眾與環境研究中心主任馬軍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相比大氣、水、垃圾等的污染,土壤污染更具隱蔽性,公眾僅憑其感觀很難對土壤污染作出基本判斷。
他認為,從這個角度講,環保部應該更加重視土壤污染信息的公開。不過,這位環保人士也表示,土壤污染數據確實具有敏感性,污染數據一旦全面公開,可能會引出一些社會問題。
“因為我們國家從來沒有公開過土壤污染的信息。比如,房子建在污染的土地上,一些被污染的土地可能仍在種植農作物等等。這樣的信息一旦公開,很有可能會引起大范圍或大數量人群的恐慌。”馬軍說。
環保部在給董正偉的答復中稱:經查,全國土壤污染狀況調查數據信息屬于國家秘密。根據《政府信息公開條例》第十四條規定,我部不予公開。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曾致電環保部,但該部拒絕就此作進一步說明。
中國社科院法學所研究員周漢華對《中國新聞周刊》解釋說,如果這些調查數據確實在國家定密范圍之內,環保部這樣做無可厚非,它有責任保守國家的秘密。
這位法學家還介紹說,依據《保密法》,我國定密范圍涉及100多個領域,但這些領域也是保密的。“因此,我們現在無從知曉,土壤污染信息是否也在定密范圍之內。”他說,“要核實這一信息,你只能向國家保密機關提出申請。”
董正偉向《中國新聞周刊》證實,環保部在答復中,并未提供國家保密機關對全國土壤污染調查數據信息認定為國家秘密的批準文號或公開相關批準文件。
周漢華說,現實中,確實存在《保密法》容易被行政機關濫用,隨意界定國家秘密的現象,“一些單位甚至單位內部的科室都有定密權力”。
據周漢華介紹,目前政府仍是最大的信息所有者和控制者,80%的有用信息由它所掌握,但這些信息大多處于不對外公開狀態,嚴重制約了經濟發展。他說:“信息如同銀行貨幣,只有加速其流動,才能創造巨大的效益。”
馬軍分析,環保部不公開土壤污染信息,可能也有其掌握的數據不是非常完整和準確的原因。
前述不具名土壤專家認為,不公布的原因還是因為數據的敏感性,“土壤的問題不僅是土壤,還涉及中國出口的農產品安全問題,在沒有切實的處理辦法之前,怎么公布?”
這位專家還證實,參加調查的專家都“簽署了保密協議”,并以此拒絕了記者探詢調查結果的要求。

“但是,這些都不能成為環保部不公開土壤污染信息的理由。”馬軍認為,對于土壤污染狀況公眾有知情權,土壤污染治理也需要公眾參與。
盡管公開調查結果可能引發民眾恐慌和經濟損失,但馬軍認為,政府不該回避,而是應就敏感數據及可能影響社會穩定的資料作出充分解釋,同時告訴人們如何應對和治理。環保部不能簡單以“國家秘密”為由來剝奪公眾的知情權。
這些年,馬軍和他的團隊一直深受環保數據不公開的困擾。從2006年起,他們開始試圖繪制完整的中國水污染地圖,繪制所需的數據主要來自中國環境統計公報、各地區環境狀況公報和環境質量公報等官方渠道。
遺憾的是,在這張環境地圖上,至今仍有100多個城市是一片空白,因為官方環保部門沒有向公眾提供任何有價值的水污染信息。這其中既有經濟欠發達地區,也有中國環境監測總站監測的吉林、陽泉、四平等工業污染較嚴重的省市。
“信息公開是一個倒逼機制,只有通過公布這些信息,才能迫使政府和企業更注重環保。”馬軍說,雖然《政府信息公開條例》已經實施多年,但有些部門仍習慣性地拿《保密法》當擋箭牌。
周漢華曾多次參與《保密法》的修訂工作,他的另一個身份是《政府信息公開條例專家建議稿》起草課題組的負責人。
在他看來,保密與公開并不矛盾,恰如一個硬幣的兩面。“只有保守的秘密越少,公開的信息才能越多。”但現實中,常常卻是“雙輸”的結果:該保密的無密可言,該公開的守口如瓶。
周漢華認為,這主要與定密范圍過大,密級過高有關。“很多官員都習慣性地認為,多定密,就可以少擔責任。”
但他強調,政府公開制度一旦開啟,就是一扇永遠也不可能再合上的閘門。一些最初看似屬于國家秘密的信息,公開后卻發現并不神秘。最好的例子就是PM2.5數據。當初,各地環保部門監測的PM2.5數據大都由“內部掌握”,公民就此提出公開申請,得到的答復也是屬于“國家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