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丹青

“好,沒關系,再見。”
沒有客套,沒有疑問,長達二十分鐘的電話結束后,欄目組制片人只回答了這6個字。這二十分鐘里,張林(化名)逐條解釋她辭職的理由。誠懇中帶著挑剔,抱歉中含有自負。她語流通暢,隨時準備應對制片人的任何詰問和不滿。這是她來電視臺工作的第三天。
可對方的反應干脆,不帶感情,也無責怪,這讓她摸不到頭腦,“有一腳踩空的感覺”。
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炒掉老板,在下家全無著落的情況下。
她的“閃辭”閃了推介人也閃了父母,“都不好意思再介紹學生過去”,介紹她來此入職的專業課老師說,“我覺得有點兒尷尬。”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眼高手低,這么好的單位你不要,你到底要什么呢?”父母盛怒而不解。
張林有她自己的想法:“這不是我想要的媒體工作”,她說。重點大學碩士畢業的她,對工作有明確的好惡,“我不想穿著一本正經的衣服,坐在一本正經的辦公室,剪一本正經的片子,做一本正經的字幕。”
美甲、烹飪、策劃主題為“和諧”的歌舞晚會這類溫吞而老套的主題,和張林的期待相差甚遠。朝九晚五、一張報紙一杯茶的日子更讓她覺得乏味,“我不想一入職就養老”。
面對閃辭,張林有一套完整、雄辯,又自成一體的邏輯,這讓父母疲憊又無奈。“也可能她是對的”,張林母親試圖為女兒的邏輯找到合理性,語氣中透出顧慮。
如今在職場上與張林有相似表現的年輕人越來越多,他們大多離校時間不長,很多還是名牌大學高學歷,外界把這類甚至入職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就有換工作打算、工作持續時間短、頻繁跳槽的人稱為“閃辭族”。
2012年,《大學生職業適應狀況調查報告》顯示,職場新人在三年內,變動兩次以上工作的占57%,其中,變動三次以上的占32%。這些人群中,90后“閃辭率”最高,占30.6%,高出平均水平5%。《現代快報》公布了一項人才公司的調查,65%大學生的第一份工作持續時間不到一年。其中,不到半年就走的占37.98%;25.58%的只干了一兩年,僅9.3%的大學生能干兩年以上。
“你們每天講的,都是如何拉客戶,如何賺錢,你們身上有銅臭”,一個香港理工大學的應屆生,在英國GET金融集團(GET是外匯交易市場中的主要做市商,代表了當今世界外匯交易行業的最高標準)辭掉銷售一職時慷慨而不屑地說。
他把嶄新的門卡放在桌上。桌面整潔干凈,一面墻上貼著剛剛完成的月工作計劃。大部分同事叫不出他的全名,只知道英文名字是Eric.
“我學的是金融專業,我想做公司運營方面的東西,而不是拉客戶”,他對鄰座持有碩士學歷的一名女生說。問了對方的專業后,他建議對方也辭掉銷售職位,“你可以去大公司的公關部做文職”。
20出頭的Eric是家里的獨生子,家境在香港屬于中上階層。這個時尚的年輕人有棱角分明的五官和儒雅自負的神氣,講話時不時加入發音圓潤的英文單詞,嫻熟地打著手勢。“銷售不需要任何基礎,沒有讀大學一樣能做”,他說,“沒必要花這么多的教育成本,去做這樣一件事。”

Eric并非個例。GET公司同期招聘的新人,在半個月培訓期后所剩無幾。培訓內容涉及公司業務的各個環節,具體到基金、股票、保險等各個分支。這種信息流失讓公司不堪承受。
“現在的大學生太驕傲了”,公司執行副總裁陳小姐無奈地說。她在“驕傲”兩個字上做了很長的停頓,她權衡著挑選了一個中性偏褒義的詞,掩飾其語氣中的冷淡。過后她輕微地嘆氣,談起自己最初入行時。那時她已經29歲,在香港急需一份收入。加拿大留學、一口流利英文的她,曾做過書法教師、地產商,也在中介公司賣過保險。事業起步時,她打遍了親戚朋友的電話,遭遇冷眼已屬常事。兩年后,31歲的她成為部門經理,之后升為副總裁。
“我們那時候沒有那么多可挑的,每個月除了生活開支,還要寄錢給父母。而且我已經29歲了。”她在“29”這個數字上格外加重語氣,“我當時沒有選擇。當你還可以選擇喜歡或不喜歡一份工作的時候,簡直太奢侈了。”
香港城市大學畢業的嚴文靜,兩個月內陸續做了四份工作。“其實我發自內心地不想上班,也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1989年出生的她,個性直率,敏捷而善于自嘲。她提起自己幾次辭職的理由:不做銷售,因為不喜歡從別人的口袋里掏錢;不做軟件工程師,因為辛苦且沒有提升空間;不做市場營銷,性質和銷售類似。
此外她還挑選老板。在第一份黃金銷售工作中,老板讓她估測明日金價走向。她非常認真地計算、估計、查資料。次日交給老板時,老板卻將紙推到一邊,“其實你寫漲或跌都無所謂,”老板調侃地說,“因為明天的金價你根本不可能知道。”
嚴重的被戲弄感,讓嚴文靜對工作立即失去敬畏,“有一種受騙的感覺。我不想把客戶拉來,說服他們相信我自己都不信的東西。”
只是在提起閃辭時領工資的感受,她才有些愧疚:“老板算錢的時候我推辭了,說不要工資。可老板堅持要給,拿錢那個瞬間有點兒慚愧。”那是她工作的第七天,按照月薪一萬二的收入,她拿到了3000元工資。
故鄉遼寧的她家境寬裕,作為獨生女兒,嚴文靜在入職之后仍然得到父母的經濟支持。加上良好的教育,出色的資質,她坦言她不會為任何一份不滿意的工作勉強自己。
新聞系畢業的章秋也在短短一年內有了3次辭職的經歷,家在四川的她有兩個妹妹,生活緊張。畢業后,她獨自在北京租了一間不足十平的房間,開始了北漂。
從廣告編輯、電影公司文案策劃,到公司宣傳,章秋最為不滿的是企業在員工待遇上的承諾無法兌現。最初入職時,對方講明工作時間是朝九晚五。實則加班嚴重,少則一個小時,多則四個小時,工資不變,完全沒有加班費。
“我不會為了工資或糊口,特別擰巴地在一個根本沒有原則的公司做事”,90 后出生的章秋,看重工作的環境和尊嚴感
“他們拿新入職員工當小孩子看,每周要寫工作心得,繁重工作全安排給新人,吃準了新人要顧及飯碗,毫無原則的免費加班。”盡管頻繁辭職經濟拮據,章秋說,“但我不會為了工資或糊口,特別擰巴地在一個根本沒有原則的公司做事”, 90后出生的她,看重工作環境和尊嚴感。
在去年底和開年的新一撥辭職潮中,90后年底閃辭、“閃假”的狀況尤為明顯。其中以服務行業最多。
目前,各大酒樓和飯店中,“90后”已經成為服務人員中的“主力”。然而,面對這一代年輕人,許多餐飲業管理層坦言“太有個性”,“一到年底就心驚,生怕哪天誰辭職”,有管理人員更表示“閃辭”族的比例有逐年上升的趨勢。
來自大谷打工網對1.35萬名、平均年齡24歲的基層打工者2013年春節年終調查顯示,流動性依舊偏高。其中,近三成受訪者稱不會回到原先的打工城市工作;還有63%的受訪者表示不會再回原單位工作。
“城市之間流動率快是基層打工群體的特性,尤其是在年輕一代的打工者中,他們并不會對某個特定城市有所青睞。”大谷打工網有關負責人向記者表示,這也是許多企業常年招聘基層員工的原因。
不但是基層的打工者,90后大學畢業生也同樣顯現出這一特性。在各種就業調查中,“不將就”“高薪酬拼不過我喜歡”“我能得到什么”等等,成為90后就業的關鍵詞。
有4次閃辭經歷的吳曉彤(化名)表示,周圍也有相當一部分同學,承受能力差,就業前對公司的信息了解不多,入職之后感到落差。信息的不完整,自我認知的模糊,是導致他的同學們紛紛辭職的最主要原因。
北京師范大學心理咨詢中心宋振韶介紹說,大學生的心理變化反映了時代的特征,比如感受到更大的壓力,表現出更多的對職業生涯的焦慮,人際互動技能呈退化趨勢等。
困惑和迷茫成了很多人心頭揮之不去的重壓。
事實上,和八九十年代就業環境相比,如今年輕人對一份工作的依賴度已越來越低。“現在大學生之間的貧富差距拉大,‘官二代‘富二代與貧困生之間在經濟能力、人際關系、就業機會等方面的差距會對后者造成壓力,讓其產生自卑、焦慮甚至是敵對情緒。”中國心理衛生學會大學生心理咨詢專業委員會副主任林永和表示,越來越多的大學生過分看重金錢、工作機會等眼前利益,忽視長遠的理想和信念。
多年來,重慶科技學院心理中心的老師在多所大學進行一項名為卡特爾16種人格因素的測試,發現,上世紀80年代大學生中具有社會理想和道德理想的比例分別高達94.12%和83.75%,而2010屆學生對應的比例分別是24.83%和8.84%。
前程無憂人力資源調研中心報告指出,“新生代”員工更注重自我實現,他們職業觀念多變、對企業忠誠度較低等特點造成了這類員工的穩定性相對較差。
“70、80后就業主要是求穩,相比之下,90后的流失率更是高達30%~40%。”易才集團全國RPO中心總經理徐毅概括說,“70后的職業迷惘期一般3~3.5年,80后的迷惘期在1.5~2年,90后只有半年。”也就是說,90后在半年之內,如果發現職業環境和自己想象中不一樣,就會選擇辭職或者調離。
“心高氣傲”“眼高手低”“心浮氣躁”,種種標簽被輿論貼在這群閃辭的年輕人身上。閃辭被延展到責任心、素養及時代環境的高度。多家企業的人力資源經理明確表示,“不會錄用有豐富跳槽經歷的人”。
離職率高,增加了企業人員置換的成本。企業不得不陷入招人、走人、再招人的怪圈。這給一些公司帶來了困擾,尤其是培訓期較長,專業化較高的企業。在深圳一家負責生產半成品、半導體的世界500強公司中,同期招進的20名員工,11個月后只剩兩個。
大連迪銳普人力資源專家做了一個成本估測。以1500元月薪為例,加上保險等費用,企業對一名試用期員工支出的成本在2500元左右。3個月試用期下來,對一名員工要支付7500元。如果10名新員工剛過試用期就辭職,企業7.5萬元的人力成本就打了水漂,而新人還未給公司創造任何價值。
而實際上,多數跳槽者并不把閃辭經歷寫進簡歷,他們清楚企業對閃辭族的忌諱。在與企業的騰挪周旋中,他們學會了更討巧的方式,即把所有閃辭經歷一筆抹殺。“這不叫欺騙”,張林說,“擇業是個互相推銷的過程,職場上,誠信是個很微妙的東西。”在她看來,閃辭是一種正積累,“我不認為我們這一代人找工作要從一而終,擇業本來就是個多對多的關系。”
《風度man's uno》雜志資深專題編輯柯勇,對媒體行業“閃辭”的90后抱以寬容態度,“90后的孩子,他們拒絕固有的成長模式,要走獨立自主的路子,閃辭背后,給個體帶來的成長和傷害我們還知之甚少”。
從另一方面來說,企業對于職員或將招聘的新人,同樣存在微妙的誠信危機。很多企業在招聘時,給出的條件和許諾,在實際工作中無法兌現。在告知招聘者應有權利時,或模糊帶過,或選擇性告知,這容易造成就業期待和工作體驗間的落差。
曾從GET金融集團辭職的林梟(化名)告訴記者,初入職時,老板并未告知基本工資,只是承諾會有,但從未明確說明。每次她追問時,對方總會把皮球踢走,告訴她培訓期結束后會有人事部門仔細講明,但直到入職一個月后,她才知道只拿銷售提成,完全沒有底薪。
和閃婚、閃戀一樣,閃辭族一個閃字,帶著一點青春叛逆的沖動和選擇的自由。
從實際操作上,閃辭族也在某種程度上“閃”出了更清晰的職業判斷。“我喜歡現在的工作”,劉含(化名)說。她目前在一家外企做項目工程經理,這是她工作兩年內的第三次跳槽。
幾次閃辭后,她對自己想要的工作類型越來越清晰。
她提起最初做實驗室的工作,每天穿工服、工鞋,手腕要戴防靜電圈,一遍一遍地檢測不良品,寫報告分析。讓她決定跳槽的原因是工作環境的極度封閉。
“做實驗是一件孤獨和深入的事情,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的、純粹技術方面的深入。”劉含補充說,“你和公司其他職員,和老板,和外界,基本沒有交流。我的英語很好,交流能力強,又有很好的理工科背景,我需要一個開放的環境。”
辭去第一份工作后,她清楚地了解自己不適合下工廠、做科研。到了第三份工作,她慢慢鎖定自己的工作范圍,即在客戶和科研人員之間做溝通。如今在這個崗位上她已經做了一年半,“我會一直做下去,這是我想要的。”

對很多和劉含有相似經歷的閃辭族來說,經歷不同單位環境的他們,慢慢從對職場的懵懂無知走向成熟。
在個人與用工單位選擇權不完全對等的現實下,閃辭,更像是更多崇尚自我的90后面對企業的一次集體投票。劉含最向往的是像GOOGLE公司那樣的工作環境,語氣中不乏贊嘆,“一個自由、新銳、有朝氣的公司,是不會留不住人的。”
“不要用盡青春換工作”,香港普通話機構負責人徐芊芊(化名)說,香港大學研究生畢業后,她一直教授中文,5年從未間斷,她的職業態度比與她同齡的閃辭族理性得多,“很多人不懂,工作其實只是態度和耐心的問題,和選擇無關。有了積累才有信譽,時間也更自由。”
已經拿到香港永久居住權的她,帶著一路打拼的女生慣有的自負說,“閃辭是不理智的事,不要靠選擇行業來找到自己。你財務獨立,思想自由,錢是哪個行業都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