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興唐
2011年12月25日,是蘇聯解體20周年紀念日。2012年,中蘇十年論戰又被一些人反復談起,意欲肯定這場論戰。
發生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到60年代中期的這場論戰,可說是發動“文革”的重要思想根源之一,因為“左”的思想在對待國際和國內問題上,是互相影響的。
對于文革,中共中央《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已做出了全面否定的結論。而對“十年論戰”,至今尚未有權威性的結論。
當時,中共中央對外聯絡部(簡稱中聯部)作為中央處理國際問題的職能部門,承擔著同蘇聯共產黨及各國共產黨的聯絡工作,為大論戰服務是其最重要的任務之一。
由于論戰需要,我于1960年6月從北京外國語學院德語系提前畢業,分配到中聯部,參與了論戰公開階段的全過程。作為見證人,有必要把我的經歷和思考記錄下來。

1960年6月的布加勒斯特會議,是中蘇關系的一個轉折點。
6月24日至26日,利用羅馬尼亞工人黨召開代表大會之機,在布加勒斯特舉行了社會主義國家共產黨和工人黨代表會議。會議前夕,蘇共代表團突然散發和宣讀了蘇共中央致中共中央的通知書,對中共發起突然襲擊,指責中共是“教條主義”“宗派主義”和“‘左傾冒險主義”。以彭真為團長的中共代表團則發表書面聲明稱:我們在馬克思列寧主義的一系列基本原則上,是同赫魯曉夫有分歧的。
至此,始于1956年的中蘇論戰,從內部爭議和影射攻擊,逐步走向了公開爭論。
這次會議也成了我命運的一個轉折點。6月底的一天中午,正在北京外國語學院讀四年級的我,突然被系黨總支書記找去談話。這一年,學校從四年制改為五年制,沒有畢業生。為了論戰的需要,學德語的我,與學法語和西班牙語的兩個同年級同學一起,被選入中聯部,等不到7月份學期結束,就被要求立即去中聯部報到。
現在想來,我之所以會被選中,可能因為我出生于工人家庭,中學就已入黨,當時是班上的黨支部書記。而且,我出生的上海有重視外語的傳統,基礎較好。
幾天后,24歲的我帶著簡單的行李,叫了輛三輪車,去位于北京市復興大路18號、木樨地橋附近的中聯部報到。那一帶非常荒涼,屬于保密單位的中聯部又沒有掛牌(1971年耿飚任中聯部部長后始掛牌),好不容易才找到地方。
神秘的中聯部大院掩映在樹叢中,分為東院和西院,東院由兩棟辦公樓和一棟部長樓(即“南小樓”)組成,西院包括一棟“工字樓”(外國黨代表團駐地),也是部領導的住處,我們是進不去的。
我被分在中聯部一處(即后來的蘇聯東歐局。當時部下屬一級在政府系統稱“司”,在黨的系統稱“處”),處長葉蠖生,著名歷史學家,我在上海讀中學時的歷史課本就是他編寫的。一處有30多個人,以學俄語的為主。

我所在的德語組共4個人,我是最年輕的,因沒有家累,撲在工作上的時間多,筆頭又比較快,頗受葉蠖生重視。
我們的日常工作是看各種材料。材料來源有三:1.東德、西德的原文報刊;2.新華社編印的參考資料;3.各國使館報送的材料。
當時,我們積累資料靠卡片,有一個大柜子專門存放這些卡片,分成一格一格的,像中藥鋪似的,上面分門別類貼著標簽。
中聯部分管一處工作的是副部長伍修權。由于論戰的緊張,伍修權幾乎每天都來葉蠖生的辦公室。他尊稱其為“葉老”,有事總是自己登下屬的門,材料搞好了再自己來拿。
當時,中聯部主要的工作任務是:收集蘇共及各黨的動向和言論,提出政策性建議;參加中蘇兩黨會談和世界共產黨國際會議,準備各種材料。
為配合中蘇論戰,中聯部還有一個繁重任務:編寫幾套叢書。根據中央指示,中聯部收集、編印了近千萬字的資料,編輯成冊的約400萬字,共分三個方面:封面紅字的為馬恩列斯以及毛澤東等中共領導人的論述;“灰皮書”,從第二國際的機會主義、修正主義到現代修正主義的主要代表人物的言論,包括伯恩斯坦、考茨基、赫魯曉夫和鐵托等人的言論;“白皮書”,有關帝國主義國家擴軍備戰和資本主義國家現狀的資料。
1962年12月至1963年1月,東歐四國執政的共產黨相繼召開黨代會,中共中央派出了由伍修權為團長的代表團。在保加利亞、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的黨代會期間,中共代表團與蘇聯東歐國家的代表團都發生了爭論,因此,對于最后一國即東德的黨代會,中聯部做了更充分的準備。
德國統一社會黨代表大會于1963年1月15日至21日召開。該黨總書記烏布利希在總結報告中說,中共拒絕和平共處原則將導致戰爭,中印邊界沖突是由于中國未遵守和平共處的原則引起的等等。赫魯曉夫致詞時,則突然建議從現在起停止各黨之間的公開論戰。中共代表團將新情況及時向中央作了報告。
原來準備的賀詞是葉蠖生布置我起草的,后來我又參與了賀詞審定稿的起草,增加了以下新內容:對蘇聯的和解建議,表示要聽其言觀其行,反對搞假團結真分裂;對利用自己的黨代表大會攻擊另一些兄弟黨的做法,表示了“極大遺憾”。
伍修權致講到上述內容時,大會主席一再阻止,會場上發出叫喊聲、口哨聲和跺腳聲,成了一場攻擊中共的鬧劇。伍修權離開講稿,臨時加了一句話:“你們這樣做很好,這就使我看到了你們德國同志的‘文明。”
之后,中共中央決定發表一篇文章,進行反擊。中聯部起草了初稿,最后作為《人民日報》社論《在莫斯科宣言和聲明的基礎上團結起來》,于1月27日發表。
隨著論戰的升級,中共中央決定成立反修文章起草小組。
1963年2月,中共中央工作會議期間,正式成立了這個小組,直屬政治局常委領導。組長康生,副組長吳冷西,小組成員有廖承志、伍修權、劉寧一、章漢夫、孔原、喬冠華、熊復、胡繩、許立群、姚溱、王力、范若愚等。
其中,來自中聯部的有副部長伍修權、劉寧一,副秘書長熊復,以及九處(對外宣傳和教育處)處長王力。
起草小組集中在釣魚臺8號樓工作,因此被稱為“釣魚臺寫作班子”,是保密單位。寫作班子起草的初稿先報鄧小平領導的中共中央書記處,最后由毛澤東和中央常委審定。
7月,在莫斯科舉行了中蘇兩黨會談。會談期間,蘇共中央突然發表了《給蘇共各級黨組織和全體共產黨員的公開信》,公開了中蘇分歧,全面攻擊中共的觀點。8月初,毛澤東召集中央常委會,決定予以公開回擊。中蘇論戰由此進入高潮。
中蘇十年論戰的主要階段
一、從1956年至1960年,內部爭論期。赫魯曉夫在蘇共20大上作秘密報告《關于個人崇拜及其后果》,中方發表《關于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和《再論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表示不同意其“全盤否定”斯大林的做法。
二、從1960年至1963年,矛盾激化期。蘇共在布加勒斯特會議上攻擊中共,后又撤走援華專家;中共則發表了《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反對我們的共同敵人》等“前7篇”,不點名地批評蘇共領導人。
三、從1963年至1964年,公開大論戰期。蘇共一年內發表了3000篇反華文章和材料,中共則發表了“九評”。
四、1964年10月赫魯曉夫下臺后的時期。中共繼續批判沒有赫魯曉夫的赫魯曉夫主義路線。
1963年9月至1964年7月,《人民日報》和《紅旗》雜志連續發表了九篇評論文章(即“九評”),以激烈的言辭批駁了公開信的觀點。
當時,我與寫作班子多有聯系,經常按要求提供材料。他們需要的材料,有時候是比較系統的分析性文章,如德國黨是怎么看待中蘇分歧的?他們發表了哪些文章,觀點是什么?有時候是很細的具體材料,如烏布利希是如何攻擊中國的人民公社制度的,原話是什么?
1963年8月底,根據寫作班子的要求,部領導布置我撰寫共運論戰的大事記,供寫作班子寫“九評”中的第一評《蘇共領導同我們分歧的由來和發展》參考。我在5天內完成,受到了好評。
這些材料,有時候先報給伍修權,有時候由于要得很急,領導就讓我不用上報,直接送到釣魚臺去。
釣魚臺離得不遠,我一般都走著去。趕上飯點,可以在釣魚臺的大食堂吃飯,有時候還能沾光看內部電影,都是原版的,現場同聲傳譯。
1964年7月14日,發表了第九評,也是“九評”系列的壓軸戲:《關于赫魯曉夫的假共產主義及其在世界歷史上的教訓》。毛澤東對全文作了大量修改,標題也是他確定的。
這篇文章是在毛澤東“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思想指導下寫成的。文中引用了毛澤東1963年5月7日的一段批示,也是文革時經常引用的:“(如果不抓階級斗爭等問題)那就不要很多時間,少則幾年、十幾年,多則幾十年,就不可避免地要出現全國性的反革命復辟,馬列主義的黨就一定會變成修正主義的黨,變成法西斯黨,整個中國就要改變顏色了。”這種對國際共運和中國國內形勢的嚴重錯誤估計,是“九評”中“左”傾思想的要害,也是導致后來發動“文化大革命”的思想根源。
1966年春,釣魚臺反修文章寫作班子宣告結束。康生、王力留在了釣魚臺,按照毛澤東的指示,由王力等人主筆,在釣魚臺8號樓起草了發動“文化大革命”的綱領性文件《五·一六通知》。
文革開始后,康生取代鄧小平,領導中聯部。王力也由中聯部的一個處長一躍而升任副秘書長、副部長。
中蘇論戰進入高潮時,中聯部部長王稼祥實際上已經“靠邊站”了。
對于這場“防修反修”的政治熱潮,頭腦冷靜的王稼祥一直是有一些憂慮的。他感到,中國剛經歷了三年困難時期,在國際上又同蘇聯、美國和印度嚴重對立,強調斗爭太多,不太講究策略,“失言失算”,給人以一種“四面樹敵”的感覺,會造成內外形勢十分不利的局面。
對王稼祥講求實際、注重調查的作風,我有親身體會。當時,中聯部有一句話,叫“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王部長來電話”。
在論戰中,赫魯曉夫的西柏林政策也成為了一個題目。西柏林是被東德領土包圍的一塊飛地,由三條“空中走廊”同西德保持聯系。上世紀60年代初,赫魯曉夫突然宣布,蘇聯將把“空中走廊”的控制權交給東德,引起了西方的抗議。不久,赫魯曉夫就放棄了這個提議。對此,中國批赫魯曉夫先搞“冒險主義”,后又搞“投降主義”。
王稼祥在部務會議上提出,對此應先搞清有關“三條空中走廊”的史實。這項工作布置給了我。我找遍了東西方各種材料,均未看到相關內容。情急之中,我到中聯部圖書館找到了斯大林與美英首腦的通信錄,終于在其中發現了這方面的內容。由此可知,雙方并沒有任何正式協定,只有書信中的約定,很難就此認定是赫魯曉夫的又一條罪狀。
王稼祥喜歡找研究人員直接去談,而不是層層匯報,于是我去了他的辦公室。他正在踱步,叫我坐下,繼續踱步聽我匯報,匯報完我交了一份書面材料。他看后對我說:“這個材料很好。赫魯曉夫做事魯莽,但不能扣上‘冒險主義和‘投降主義的帽子。”又說:“什么事都要調查清楚了再下結論。”
王稼祥認為,中聯部是黨中央的“參謀和助手”,應該提出自己的建議。在部務會議上反復討論后,他親自起草,由他和副部長劉寧一、伍修權聯合署名,就若干國際關系問題,于1962年2月27日致信周恩來、鄧小平和陳毅。
信中提出:應發表一個全面的對外關系聲明,正確地全面地闡明和確認,我們的對外政策是和平外交政策。這種政策的任務是創造保證我們建設社會主義所必需的長期的和平國際環境,爭取在有利條件下加快建設速度。同時,為了爭取時間,渡過困難,加速完成我國社會主義建設,對外有必要采取緩和的方針。
當時,因中共中央書記處總書記鄧小平分管中聯部,中聯部的請示報告抬頭都是“小平同志并中央”。但考慮到所涉內容的敏感,這一建議沒有以中聯部的名義,而以個人的名義發出。
信的最后一段如此寫道:“中聯部少數負責同志對這封信的內容交談過一下,因為這些都不屬于中聯部的工作范圍,所以不便寫請示報告,而寫這封信。你們如有批評和指示,我們非常高興。”
建議信發出后,沒有回音。但王稼祥在中聯部內部以及中聯部主管的對外機構中,主持起草了近10個文件,貫徹了這些思想。
王稼祥受到批判,始于當年7月在莫斯科舉行的“爭取裁軍與和平世界大會”。
以茅盾為團長的中國代表團出發前,王稼祥主持起草了向中央的請示報告和團長的講話稿,得到中央批準。講話稿突出了“和為貴”的思想。莫斯科大會上,通過了《告世界人民書》,這是各方妥協的產物,沒有點名批評美國,沒有民族獨立的內容。對中國代表團的做法,蘇方比較滿意,但一些國家的共產黨和第三世界的代表團卻表示了不滿。
接到情況報告后,毛澤東在中南游泳池召見了伍修權,批評中國代表團在莫斯科的做法是“脫離了左派,加強了右派,增加了中間派的動搖”。
1963年年中之后,毛澤東多次在同外賓的談話中,批評王稼祥實行“三和一少”的修正主義路線。
他說,“三和一少”就是“對帝國主義和氣一點,對反動派(尼赫魯)和氣一點,對修正主義和氣一點,對亞非拉人民斗爭的援助少一些”。他認為,修正主義的國內綱領是“三自一包”,國際綱領是“三和一少”。
1964年之后,中央沒有讓王稼祥繼續主持中聯部工作,讓他在家思考,但并沒有撤銷其部長職務,而是任命劉寧一為代部長。1966年3月,王稼祥重新出來工作,擔任了中共中央外事小組副組長。
“文革”開始后,在康生的“打倒王稼祥”的口號下,王稼祥被隔離審查。
他在“交代”材料中寫道,他提出“三和一少”的目的,是“為了避免我們四面受敵的情況”;他寫建議信的主觀動機,是“一心為公,不去計較個人得失”。
1979年2月,中聯部向中共中央報送了《建議為所謂“三和一少”、“三降一無”問題平反的請示》。2月17日,經中央批準,以中聯部《通報》的形式發至全黨。
1993年8月底,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江澤民在一次會見外賓前,對時任中聯部部長朱良說:現在有些人要肯定“九評”,公開批判戈爾巴喬夫,并要進行反對和平演變的政治運動。你們聽說了嗎?

我當時是中聯部新聞發言人,所以也在場。在朱良和我作了簡要匯報之后,江澤民說:關于中蘇論戰我是知道的,但我并未參加,因此請你們搞一個簡要材料,主要說明“九評”能否肯定。
我們就此寫了材料,內容主要是鄧小平關于論戰和“九評”的論述。
“文革”結束之后,鄧小平在同外賓的多次講話中,對這場論戰的結論是:反對“老子黨”,我們反對得對了;論戰中雙方都講了許多空話;你們有錯,我們也有錯,我們錯在“左”;現在應結束過去,開辟未來,一切向前看。1983年4月29日,他在會見印度共產黨(馬)總書記南布迪里巴德時說:“即使在文化大革命以前,我們在同世界兄弟黨的關系上,也有過錯誤。對此我有些責任。因為我當時是總書記。”
回顧這些論述后,我們在給中央的報告里提出:如肯定“九評”,就會否定我們的改革開放,并且引起爭論,不利于安定團結。
幾天之后,江澤民在又一次會見外賓之前的匯報會上,對我們說:你們的材料,我和政治局的同志都看了,很好。再也不能搞論戰,搞政治運動了,否則就要亡黨亡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