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強奸案”的美國判例

強奸案一直是世界范圍內舉證定罪最困難的案件之一，主要因為強奸案大多憑借受害人的口述和事后回憶，缺乏直接目擊者，有些受害人與犯罪嫌疑人之間關系曖昧且復雜，半推半就和惡意強暴之間常常界線模糊。加上有些受害人在時過境遷后才來報案，個體動機撲朔迷離，等等。

1991年佛羅里達州棕櫚灘上曾發生一起轟動世界的強奸案。這年春天，一個名叫威廉·肯尼迪·史密斯的30歲男子與家族親友在佛羅里達州的棕櫚灘別墅團圓度假，此人的母親珍·肯尼迪是美國前總統約翰·肯尼迪的妹妹。

一天晚上，威廉·肯尼迪和幾位親友到當地一知名酒吧喝酒跳舞。在酒吧里威廉結識了一位名叫帕特西婭·鮑曼的女子，二人相談甚歡。稍后，他們離開了酒吧，一起去了海邊。據帕特西婭的說法：他倆在沙灘散步后回到別墅的后院時，威廉突然脫掉衣服要和她做愛，她拒絕并轉身逃離，但被威廉追上并將她推倒在水泥地上，她奮力掙扎，趁隙逃脫，但是威廉窮追不放，最后被他按倒在草地上強暴了大約十五分鐘之久。

帕特西婭向警方報案后，威廉很快被逮捕歸案。肯尼迪家族孫輩涉案強奸的消息隨即瘋傳，各大媒體聞風趕來。然而，媒體和庶民們的興奮持續的時間不久，當司法程序真正展開之后，人們發現，事情并非想象的那么簡單。

肯尼迪家族聘請了當地有相當知名度的兩名刑事辯護律師為威廉·肯尼迪做無罪辯護。兩名律師他們接手此案后，找來著名美籍華裔刑事證據鑒定專家李昌鈺博士幫忙。

李昌鈺到達棕櫚灘時，當地刑事化檢方化驗室的檢驗出來了：發現帕特西婭體內殘存的精液，與威廉的在ABO血型和DNA比對上均吻合，同時其化驗程序也都無懈可擊。但是，這些結果都只能證實威廉的確與帕特西婭有過性行為，而不能證實威廉有強暴行為。

李昌鈺仔細研究了受害人的證詞，發現其中可能存在重大瑕疵。李昌鈺用兩塊白手帕，分別在肯尼迪家族豪宅草地和水泥地面上做了試驗。化驗后，白手帕在高倍顯微鏡下都留下清楚的痕跡。但是本案中女方的衣服很完整，沒有一點撕扯的痕跡，拉鏈、鈕扣也完整無損，找不到任何草跡和泥土等微量物質轉移痕跡。

幾個月后，此案正式開庭審理。李昌鈺博士以專家證人身份出庭作證，這是本案庭審中最精彩的一幕。李昌鈺拿出在水泥地和草地上摩擦過的白手帕，給陪審員傳閱。再將高倍顯微鏡下放大的痕跡照片展示給陪審團。對比說明，這塊手帕上留下了明顯與草地和水泥的摩擦痕跡；而接觸過水泥地表面的手帕上，也可以看到部分纖維破損的跡象。接下來，李昌鈺將女方的衣服、內褲及胸罩的高倍放大照片展示給陪審團看：“經過徹底的查證，都沒有發現任何破損的纖維及草地的痕跡，這表示他們并沒有在草地上待過，也沒有在水泥地上掙扎過。”上述鮮明比對，對陪審團形成巨大沖擊力。檢察官顯得驚慌失措，大聲問道，“李博士，你為什么要使用手帕，而不使用女性內褲來進行對比呢？”李昌鈺此時從容地說出了那句日后被人們稱之為法庭名言的幽默語句：“我是個正常的男人，沒有隨身攜帶女人內褲的習慣，平時身上只帶著手帕。”最后，所有的陪審員都認為帕特西婭難以令人信服，他們一致裁定威廉·肯尼迪·史密斯強奸罪不成立。

值得一提的是，這12個陪審員都是來自民間的普通人。他們在被法庭挑選為陪審員之前，不乏對上流社會持敵視態度。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當他們坐在陪審團席位上的那一刻開始，法治理性的一面開始不由自主地成為他們判斷案件是非的主要驅動力。

DNA鑒定技術的出現，使強奸案的認定開始有了劃時代的變化。美國1993年第一次利用DNA鑒定技術為一個強奸殺人犯討回了清白，隨后美國各地監獄陸續在DNA鑒定技術的指導下釋放一批犯人，其中被“無罪釋放”的，“強奸犯”居多。今天，在世界各地的刑事法庭上，陪審團和法官們對強奸案的證據認定越來越謹慎，控告強奸的勝訴概率開始降低。

事實上，威廉·肯尼迪究竟是否強暴了帕特西婭，至今仍然是個未解之謎。本案來自陪審團的裁決，僅僅表明帕特西婭的話不能被證實和難以令人信服。檢方并未提出更有力的證據來反駁辯方的質疑。這是西方法庭中控辯雙方斗智斗勇的典型案例。人們常說，不能放過一個壞人，也不能冤枉一個好人。此話說來容易，做起來可是太難了。有時迫不得已，也只好“寧可錯放，也不可錯判”。人們欣慰地看到，一個社會的法治理性，就是在這樣一個接一個庭審案例的熏陶下，逐漸成長起來。

周大偉

（作者系中國社科院法學所特聘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