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君榮
“我能問你們一個問題嗎?你知道如果是在德國,你們會因為言論違反憲法而被捕的嗎?”2013年8月15,一名加拿大年輕人在靖國神社前,平靜地說著日語,試圖同來此參拜的一些日本人員交談。
加拿大年輕人的話馬上遭到了被訪者一連串高聲回擊,“你在說什么?”“我們怎么會被捕?”言語間夾雜粗話。
年輕人見狀準備離開,但遭到了攔截。有人抓住他的書包,并叫來身邊的警察。這個過程被錄了下來并放在網上。
吉林大學教授陳景彥注意到了這個視頻,他曾多次到過日本,并多次與日本學者進行關于二戰的交流,“實際上,視頻中人代表的只是極少數的右翼極端人員,只不過在8·15那樣特殊的日子,以及靖國神社特殊的場合,顯得比較集中而已。日本多數學者、公民,都并不是這樣。”陳景彥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陳景彥也承認,在日本左翼聲音越來越小的背景下,多數有自己觀點的日本民眾都不愿意發出獨立的聲音,導致右翼輿論顯得比較強大。
“日本二戰后的政黨發展,大致分為兩個方向。一個是主張保持傳統文化的政黨,比如自民黨和后來的民主黨,一般被稱為右派政黨。另一個是傾向革新的政黨,比如社會黨、共產黨。但幾十年過去了,革新政黨力量越來越小了。”曾在日本東京國際大學學習6年的暨南大學國際關系學院講師鄧仕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不過,接受采訪的日本問題學者都認為,當下媒體、學界所描述的日本左右分野,并非單純政治學上所認可的,政治觀念偏保守為右,偏革新為左;或者經濟觀念偏自由為右,偏平等為左。
“每個國家左右政治范圍都不同,而政黨或政治積極分子的左右劃分定義、特征也不盡相同。” 來自美國智庫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的日本學者日向亮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實際上,學者們認為,當媒體、學界提起日本左翼時,除了政治、經濟,一個特殊的衡量維度是:他們對待二戰前后日本歷史問題的態度,更傾向反思。
“日本左翼力量的最根本的一個特征,就是承認侵略戰爭。另外,他們一般也會反對首相極其閣僚參拜靖國神社。在歷史教科書問題上,也傾向于承認日本曾經的侵略事實。”陳景彥說。
外交學院日本研究中心副主任周永生補充說,在外交方面,左翼還會傾向于平衡外交,而不是過分依賴美日同盟。另外,左翼對待修改戰后和平憲法,也是支持態度,反對進行修憲。
日本學者日向亮則發現,近年來,日本政黨有幾個領域的傾向:反對修憲、反對集體自衛權、反對美國軍隊、反對TPP。這些幾乎都是主流左翼的觀點,但日本政壇的另一個特點,“農民/工人聯盟、社團不再堅定支持左派政黨了。”
正是農民、工人階層對左派的不支持,直接導致從上世界90年代開始,日本左翼在政壇的式微。
“(社會民主黨)在今年日本的眾議院選舉和參議院選舉中都遭遇失敗,這是我的責任。我將辭去黨首之位。”2013年7月25日,長期作為左翼代表的社民黨黨首福島瑞穗,宣布辭去黨首職位。
在7月份的日本參院選舉中,盡管福島瑞穗走訪了近2萬公里行程為社民黨拉票,但她也僅僅為該黨獲得了1個參院議員席位。安倍領導的自民黨再次獲得絕對優勢。
如今,社民黨已經衰落為日本國會中最小的政黨之一,在眾議院中僅有2席,參議院中3席。
盡管福島在4月份還批評“安倍經濟學”為“安倍的風險”,擔憂極度的通貨膨脹,會破壞人們的生活。她表示,現在應該推行政策,提高工資水平,并對自民黨的憲法修正案中所提到的“為了在海外能夠行使武力,將與美國一道成為在世界范圍內擁有戰爭權的國家”進行了批判。
但批評者卻認為,自民黨等左翼政黨的經濟思路,總是難以提出可執行的具體政策。
“我認為,左翼在日本依然很活躍,他們試圖反對政府及自民黨。盡管他們的提出了許多觀點,涵蓋了國防、外交、經濟、政治、社會福利等領域,但并沒有說服力。特別是在當下這種充滿挑戰的時代。這主要因為他們很少有符合邏輯的解釋,告訴人們他們提出的建議會如何執行。或者說,他們就是毫不現實的烏托邦主義者。”日向亮說。
1996年,日本政壇主要左翼政黨、原社會黨,改組稱為社民黨。同年10 月舉行的眾議院大選中,更名后的社會黨不但沒有起色,反而一落千丈,只獲得了15 個議席,甚至排在共產黨之后。至此,成立于1945年,曾依靠工會和農協的活動家、中小企業主和知識分子的支持,長期作為革新派政黨與保守的自民黨對峙原社會黨,失去了最大在野黨的地位。

由于原社會黨大部分成員都離開并加入民主黨,加上村山富市等領導層的年齡偏高,導致社民黨的政黨版圖不斷萎縮。1998年5月,社民黨退出聯合政府。
而當時推動社會黨改組的直接原因,正是其對經濟政策的應對不力。但改組后的社民黨還是無力回天。
“泡沫崩潰,經濟停滯,使人們期盼國家強大,進而呼喚強人政治出現,為右翼勢力增長提供了土壤。”周永生說。
實際上,在1980年代,日本經濟泡沫崩潰的前夕,時任首相中曾根康弘就已經開始在日本實行民營化,但未及時阻止經濟停滯。泡沫崩潰后,日本民眾心理發生了轉變,逐漸重新認識到日本同盟的必要,認為戰后日本恢復及高速發展的幾十年,是得益于日美同盟。而原本強大的左翼,由于經濟失策,迅速衰落。
周永生覺得,強人的概念是相對而言。實際上,日本民眾當年支持時任首相小泉純一郎,也并不僅僅是因為他在外交方面的強硬姿態。當時,小泉在日本國內深入推行民營化,直接面對的是國內郵政集團等壓力集團的強大勢力。“當前安倍經濟上的大刀闊斧,政治上也正在準備強硬修改和平憲法,并擴編自衛隊,也是塑造了自身政治強人的形象,進而獲得了高支持率。”
另一方面,左翼民間團體的聲音也逐漸被右翼聲音所淹沒。
8月4日,NHK《星期日討論》節目邀請原日本駐美大使、安保法制懇談會主持人柳井俊二,防衛大臣小野寺五典,沖繩國際大學教授前泊博盛、流通經濟大學教授植村秀樹,進行了一場討論,題目為“怎么辦,日本的安全保障?——怎么看修改防衛計劃大綱? 怎么看行使集體自衛權?”
當鷹派的柳井俊二說,島嶼受到威脅,需要建立兩棲部隊(海軍陸戰隊)來加強防衛時,另外兩位教授就批評他,加強防御就無法搞經濟建設。當柳井說,作為抑制力的一環,日本需要具備對敵人基地攻擊能力,兩位教授又批評稱,大力宣揚就等于挑釁對方,不利于日本的安全保障。
日中科學技術文化中心理事長、福井縣立大學名譽教授凌星光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電視播出的現場情況,教授們在現場提到,憲章規定的集體自衛權是與聯合國關聯的,但修改稿根本沒有提到聯合國時,柳井居然直接回答說,聯合國實際上無法發揮安全保障作用,只能依靠日美安全條約。“這完全暴露了柳井既利用憲章又無視憲章的實用主義。”凌星光說。
防衛大臣小野寺五典最后總結說,日本不能刺激周邊國家。歐洲已經建立穩定的安全保障體制,亞洲也要建立。日本需要與中國等周邊國家建立對話機制。
整個討論,以三比一鴿派理性聲音占優勢,但次日《讀賣新聞》報紙報道時,卻只報道柳井的發言和小野寺的政府立場發言,根本不報道立場趨于溫和的前泊和植村的發言,也沒有報道小野寺最后的理性發言。
周永生認為,強人政治下,多數日本人成為了沉默的大多數。實際上,采訪中的幾位學者都表示,他們接觸到的許多日本學者、民眾,在對待歷史問題上的態度是非常理性的。“但日本民眾往往愿意自己做自己的事情,不愿意發出聲音。”
“最近,連日本的文藝界人士、動畫導演宮崎駿發表反戰言論,都遭到了右翼的攻擊。”陳景彥認為,文化界對歷史問題的認識,涉及到意識形態問題,更容易讓左派不敢發聲。
這也是日本歷史教科書問題常常成為焦點的原因所在。日本教科書實行審查制度,每4年由日本文部省審查一次,各種版本不盡相同的教科書只要通過審查,就可以作為合法的教材。
“文化涉及到思想意識形態,文部省是日本最右的部門。盡管近些年日本內閣更換如走馬燈一般,但文部省卻有一定傳承性,文部大臣中否定侵略戰爭的人比較多。”陳景彥說。
家永三郎教科書訴訟案正是在這種背景下產生的。
家永三郎所編的高中教材《新日本史》,由于承認南京大屠殺等日本侵略事實,而多次被日本文部省審定為“不合格”,被要求修改。1965年,家永開始控告日本政府和文部省,訴訟長達32年,雖然家永多次取得“部分勝訴”,最終還是不了了之。
“我同日本許多學者,有過非常坦誠深入的交流。我們談論日本侵略戰爭,發現彼此的基本觀點是一樣的。這種學者在日本絕對不是少數。”陳景彥說。
“在日本,像‘九條會這樣的全國性左翼民間團體有很多,只不過組織性沒那么強大。”鄧仕超說。“九條會”成立于2004年右翼情緒高漲的時期,旨在捍衛日本“和平憲法”第九條,反對修憲,很快發展為全國性組織,在各個地方建有分支。
“經濟停滯導致強人政治是很多國家都會發生的政治規律,日本也不例外。”陳景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