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智慧
“水井壞了。”
孫學明用方言說。他的意思并不是指井臺塌了,也不是指水井已經枯竭,他是說水井里的水“壞”了。
在2008年導致小麥絕收的那場災難之后,村民認為水井“壞了”,于是棄用了大灣邊上的“毒井”,在相鄰的別處另外打了3口井。但他們發現,這幾口水井仿佛得了傳染病,一個接一個地“壞了”。
孫學明說的水井,就在他承包的地頭上。這里位于壽光市化龍鎮埠西村的一塊地勢稍高的地方,當地人俗稱“埠子頂”。近幾年來,有一句話被當地村民當成順口溜:“埠子頂的莊稼——不長”。
從2007年下半年,孫學明承包了“埠子頂”上的20畝農田,后來增加到30畝,承包期10年。開始的時候,他只種胡蘿卜。以農作物的經濟價值來算,種胡蘿卜和韭菜最劃算,市場行情好,省人工,當地的農田里,這兩種作物最為常見。
2007年是個豐收年,天公眷顧,雨水勤。孫學明在2007年秋后花1萬多元打的一眼水井根本沒用上,“老天爺替我澆地了”。
收獲的第一季胡蘿卜,凈收入7萬多元,可謂“開門紅”。
但是轉過年來,雨水很少,孫學明開始用井水灌溉。但他發現胡蘿卜的長勢受到影響。6月份胡蘿卜大量上市時,他種的20畝胡蘿卜個頭明顯瘦小,長勢緩慢,比去年產量減少了三分之一。胡蘿卜市場行情波動很大,早上市的可以賣到每斤2元,晚上市只能賣每斤0.2元~0.3元。因為長得慢,上市晚,孫學明種的胡蘿卜再也賣不上好價錢。
不過,當孫學明看到鄰家地塊因為用大灣邊上的水井澆地而全面絕收時,他為自己微薄的收入感到慶幸。
2008年春天,鄰近地塊上用大灣邊的水井澆地的十幾畝小麥、胡蘿卜,全都莫名其妙地死了。用井水澆過之后,麥苗和胡蘿卜的葉子開始打蔫,慢慢干枯、萎黃。
當村民看到“埠子頂”農田旁邊的大灣時,明白了莊稼死亡的原因。
原本干涸的大灣,成為一家飼料添加劑工廠排放污水的天然滲坑。工廠就在大灣旁邊的濰高路化龍段7號院里,未經任何處理的污水,每天像小溪一樣排入大灣。污水流到干旱的灣底,立即滲入地下。太陽曬干的灣底,留下一層灰白色的沉淀物,沒人知道那是何種物質。
埠子頂上莊稼絕收的2008年,是該工廠向大灣里排污的第二年。

憤怒的農民找到飼料添加劑廠老板邱純禮,帶他看絕收的莊稼地。邱純禮開始時還推諉,他告訴村民,“你們認為水井有毒,我出錢給你們另外打口井就是。”后來又說,“我只跟村里打交道,你們有意見找村委去。”過了幾天,在埠西村委協調下,邱純禮給絕收的農戶按每畝800元進行了賠償。
孫學明種的胡蘿卜減產也跟井里的水有關,但幸運的是,他的水井距離大灣稍遠,所以受害較輕。而鄰家農戶澆地用的水井,緊鄰大灣,以致顆粒無收。
但當孫學明找到邱純禮討說法時,邱純禮竟然跑路了。在2008年夏天的一個夜里,邱把簡陋的設備裝上卡車,離開了濰高路化龍段7號院。這家飼料添加劑廠留下的唯一痕跡,就是院子旁邊大灣底的不知為何物的灰白色沉淀。
從2008年至今的5年里,這個滲坑始終是它原來的樣子,遇到下雨,雨水夾雜著不明沉淀物,繼續向地下滲漏。當《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走到大灣底查看不明沉淀物時,發現雖經多年雨水沖刷,沉淀物仍有近10厘米厚。
那口緊鄰大灣的水井,被村民視為“毒井”。在此后的5年里,再也沒人從里面取過水。
此后,埠西村出面在距離“毒井”數十米的地方打了另外兩口井。在地里勞作的孫為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打井時,為確保井水不受污染,兩口井都是120米左右的深水井。
但村民發現,這兩口井里的水雖然不像“毒井”一樣澆什么死什么,但澆過之后,莊稼一定減產。原來畝產1000斤的小麥田,用井水澆過,畝產只能達到700-800斤。“小麥一年至少要澆五次水,我們是能不澆就不澆,只要能保證莊稼生長,澆得越少越好。”孫為龍說。
在“埠子頂”上種田的村民都知道,這里的井水有毒,但他們普遍種植經濟作物,用水量大,小麥一年最多澆5次水就夠,種胡蘿卜和韭菜每年要澆十多次。除了從這幾口水井取水,別無他法。
孫學明自己打的水井,距離大灣僅有20米左右,但村民認為,這口井的毒性,比村里打的兩口井要輕一些。所以鄰近地塊的村民,都在用孫學明的水井澆地,不管用水多少,每年向孫學明支付400元“磨損費”。
孫學明一度也以為自己的水井除了造成莊稼減產,水質并沒有太大問題。去年秋后,他中午喝了酒,下午在地里犁田,傍晚回家時口渴得厲害,順手在自家水井里打水喝了幾口。“當時就覺得(肚子)不好,沒當回事。”回家過了兩個小時,開始上吐下瀉,腹疼難忍,在化龍鎮衛生室里掛了三天吊瓶。
從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喝井里的水。“井里的水有一股杏仁味,放在杯子里過一陣子,會變成茶水一樣的淺黃色。”孫學明說。
2008年前后,村里通了自來水。孫學明像其他村民一樣,花1600元,把自來水管引到家里。自來水來自4公里外的一口200米深的水井。
飲水安全雖然得到了部分保障,但對這些靠種田為生的農民來說,“毒井”帶來的威脅滲透到生活的每個角落。
孫學明有時赤腳下田耕種,澆地時難免會沾到井水。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如果腳上有傷口,碰到井水,會覺得“殺得慌(有刺疼感)”。
村民摸索出經驗,井水剛打上來時最“毒”,所以澆地時,他們會開著水泵,先放一陣子水,估摸著水干凈一些了再灌到田里。
孫學明有一兒一女,大女兒在濰坊醫學院讀書,小兒子在壽光讀高中。孫學明和張發蘭有個心愿,希望兩個孩子讀書出去,不要再回來與“毒井”為鄰。
孫學明的土地承包期還剩5年。他對此憂心忡忡,“別人的地少,問題不大,我這么一大片地,承包期還剩下5年,要是出什么事,我向誰訴苦?”
2011年初,他曾抱著賭一把的心態,全部種了胡蘿卜,但因為長勢不好,上市晚,質量差,最后全部賤賣,年底一算虧損5萬元。從去年開始,他不敢全種胡蘿卜,大部分農田改種小麥。小麥經濟效益一般,但是收入穩定,一年下來,20畝小麥可以收入2萬多元,“夠糊口就行”。
另外,之所以選擇種小麥,是因為他發現,小麥對“毒井”的反應沒有那么明顯,“產量雖然不高,不會差太多”。
經過2011年的虧損,孫學明對“毒井”的擔憂越發強烈。他向壽光市環保局反映了情況,環保局也數次來取水樣化驗,“但環保局從來沒有告訴我們水里有什么有害成分。”
5月24日下午,壽光市環保局副局長馮樹柏和《中國新聞周刊》記者來到濰高路化龍段7號院旁的“毒井”。
當環保局工作人員要求孫學明開水泵抽水取水樣時,村民不以為然,“(環保局)來取了幾十回水樣,從來沒有告訴我們結果。”
馮樹柏賭氣似地答道:“你們自己找人去檢測吧,反正環保局檢測你們也不信。”
馮樹柏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前幾年,壽光市環保局曾處理過埠西村“毒井”的投訴,調查后得出的結論是,飼料添加劑廠排放的污水主要成分是“食鹽”,“工廠用鹽調節咸度,所以排放的污水里主要是鹽。”他說,當時下大雨,把大灣里的污水沖到田里,造成莊稼絕收。
但村民對這個結論抱有疑慮,孫學明說,他喝過井水,知道絕不單純是鹽的味道。
5月27日,壽光市環保局將“毒井”水樣檢測結果告知《中國新聞周刊》,檢測數據顯示,水樣PH值7.04,氯化物(mg/l)825,氨氮(mg/l)0.34,高錳酸鹽指數(mg/l)5.43,硝酸鹽氮(mg/l)4.38。未檢出亞硝酸鹽氮、鐵、錳、鋅等成分。
“壽光市環保局只能檢測這些指標,主要是針對COD、氨氮等有機質成分的檢測。其他如重金屬等成分的檢測,壽光市環保局檢測不了。”馮樹柏說。
《中國新聞周刊》要求壽光市環保局對該檢測結果進行解釋,對方未予回應。
環保NGO“自然大學”研究員邵文杰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從壽光市環保局提供的檢測報告看,氯化物偏高,遠遠高于四類水質(可用來飲用的最低標準)標準,就這一項來說地下水無法飲用。“由于檢測指標很少,無法看出對農作物有哪些影響。”他說。
馮樹柏透露,邱純禮開辦的飼料添加劑廠證照齊全,“偷偷跑掉”是村民誤傳,搬遷原因是廠房合同到期。
“廠子老板叫邱純禮,是壽光人,從埠西村搬走后,聽說搬到北洛干了一兩年,老百姓不讓干了,又搬到侯鎮干了一兩年,老百姓又不讓他干了,他就轉行做餐飲,聽說現在在縣城干自助餐。”埠西村支部書記孫樹朋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馮樹柏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以前可以打通邱純禮的電話,他說,“我不干企業了,別找我了。”后來他就換電話號碼了。
“2008年以前,壽光的環保工作不如現在的力度大,一些小化工廠不在工商局注冊,找個廠房就能干起來,造成的污染很厲害,埠西村水井的事,是歷史遺留下來的尾巴。”馮樹柏說。
如此,濰高公路化龍段7號院旁的露天滲坑以及旁邊的“毒井”,似乎再也找不到責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