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橋無頭尸案

謝志飛

2000年，本案入選上海市刑事偵查系統三十大精品案。其偵破路徑之崎嶇，正應了古人的一句名詩：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其偵破經驗之可取，也應了偉人的一句名言：最后的勝利，往往存在于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本案緣起一具氽江浮尸，無姓、無名、無頭顱，兇手甚至還剁去了尸體唯一存有特征的大拇指，極大地增加了偵查破案的難度，但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本案最終被上海警方偵破，四名殺人嫌犯被檢方公訴至法庭定罪。其間，歷經艱難曲折，機智、頑強的辦案人員，連續奮戰半年，終將兇手繩之以法。今日回眸名案，值得總結和推崇的是，偵破再疑難復雜的案子，只要堅忍不拔，窮盡線索；只要百折不撓，用盡手段；只要堅持正確思路，堅持攻堅克難，一定能在“山重水復”處，覓到“又一村”。

無頭尸

1999年4月13日，春寒料峭。浦東張橋鎮東搖浜岸邊的垂柳，雖然漸次染上了嫩黃，但新葉卻遲遲不見抽芽。橋堍邊垂釣的村民，三三兩兩的，或站著、或蹲著，正埋怨著時下倒春寒的節氣，魚兒不咬鉤。忽然，他們驚訝地發現，河浜內氽來一具被割了頭顱的男性尸體，于是大嘩。

案情立刻報到了上海市公安局刑事偵查總隊。時任刑偵總隊副總隊長的陳輻寬接報，旋即帶領二支隊領導保志明、史立新和偵查員火速趕到案發現場，與先期趕到的浦東刑警展開偵查。勘查見，打撈上來的尸塊被兩塊塑料布包裹著。法醫檢驗推定，死者年齡30歲出頭，身高1.67米左右，死亡時間在4個月以上。尸體上的頭顱，被從脖頸根部砍去，下落不明，尸體已高度腐敗，但軀干和四肢尚呈全尸狀，唯獨兩只手掌上的大拇指被從虎口處齊根剁去，也下落不明。

偵查工作從一開始即面臨著無從下手的困境。

陳輻寬指令，由刑偵總隊、浦東公安刑偵支隊、案發地派出所抽調精兵強將組成專案小組，兵分兩路展開偵查。一路采取“由人到物”的刑偵措施，派出偵查員從查找尸體身源入手，在尸檢上尋找突破口，拓展偵查視線。現場聚精會神勘查的偵探們，堪稱“老干探”，他們從尸體獨缺頭顱和兩根拇指，看出了蹊蹺，窺探出案犯殺人分尸的心理軌跡。常理下，案犯殺人后分尸，多是為了隱藏尸體，隱沒殺人案情，但是，本案案犯既然已經將被害人尸體搬運出行，扔到了河里，那就說明案犯并沒有特別顧忌殺人事發，也沒有特別顧忌尸體被人發現。于是，案犯剁去被害人頭顱，目的就顯露出來了，勘查認定，這是兇犯故布疑陣，意在拖延死者身份被確認的時間，設置偵破障礙；而尸體被剁去兩根大拇指，“老干探”分析認定，這更是案犯避諱心理作祟，恰恰說明死者生前大拇指上應該留有某些特征，匯總現場勘查情況，專案組最終確認案犯應該與被害人及其周邊社會關系人熟識，藏匿被害人頭顱并切下被害人大拇指，均出于同一個目的，即十分忌諱尸體被認出身源，這完全符合案犯殺人后分尸藏匿、欲蓋彌彰的心理軌跡。

專案組據此決定，就將偵查視線高度聚焦在案犯欲蓋彌彰處。偵查方向明確了，遂組織警力，循著“由人到物”的偵查視點，重點排查4個月前失蹤的、雙手大拇指存有特征的30歲左右男性。

另一路采取“由物到人”的偵查措施，派出偵查員，重點圍繞案犯用于包裹尸體的塑料布、捆扎尸體的繩子展開查訪工作。經過兩周的努力，捆扎尸體的繩子查明了，系旗桿上的專用繩。于是，專案組派出偵查員，以案發地為中心，對方圓幾公里范圍內的機關、學校、企事業等設置旗桿、升旗的單位展開“地毯式”查訪，但是，數十名刑警花了將近一個月時間往復查訪，凡是有設置旗桿、掛旗的機關、企事業單位都一一查遍了，就是沒有發現有哪家單位旗桿繩有丟失情況。偵查工作一度陷入了困境。

是否偵查思路存在偏差，“由物到人”的偵查路子走不通呢？專案組重新審視架構在現場勘查、痕跡分析、研判基礎之上的偵查思路之科學性。經過反復梳理后認為，偵查工作決策沒有謬誤，遂決定，堅持正確的偵查思路，進一步增加警力投放，將查訪工作向外圍擴展。重點是向距案發地以北10公里左右的黃浦江沿岸駐泊的船舶以及修、造船廠等單位延伸。專案組分析認定，該區域桅檣高聳、旗桿林立，是使用旗桿繩最多的區域之一。結果證明，專案組這一招，不失為是四兩撥千斤的高招。

常言道，正確的行動取決于正確的決策，正確的決策取決于正確的分析。在專案組堅強領導下，兵分兩路出擊的偵查員重新抖擻精神，再一次分頭撲進查訪工作，作繼續努力，終于，功夫不負有心人，外出的偵查員們傳來捷報。他們在對黃浦江畔的上海滬東造船廠走訪中發現，案發現場采集到的包裹尸體用的兩塊塑料布、一根捆扎尸體的旗桿繩，均是該廠的生產用品。專案組揮兵直指造船廠，偵查視線高度聚焦此處，便衣警察如水銀瀉地般地潛入船廠四處打探。

4月26日，偵查員了解到一個極有價值的信息：裝配車間一周姓工人師傅反映，廠里有一個河南來的已婚女工管中華，人長得頗有幾分姿色。最近，有關這個半老徐娘的緋聞被傳得沸沸揚揚的，說是管中華在家鄉長期姘居的男人羊蘭新找上門來了，曾在船廠門口堵著下班的管中華，死纏爛磨，吵著嚷著，說管中華瞞著他打掉了肚子里的胎兒，要管立即跟他回河南老家去，遭到同在船廠打工的管的丈夫麻來春和三個弟弟管中旗、管中營、管中偉的阻攔。雙方在船廠門口上演了一場全武行。寡不敵眾的羊蘭新，最終被打得滿地找牙。他在現場擦著滿嘴鮮血揚言，豁出命來也要達到目的，臨了還扔下話來說，要給管家顏色看。偵查員感到這個信息很有價值，立即把它反饋到專案組。專案組從中嗅出了血腥味。指示投入精兵強將，重點圍繞管家姐弟和羊蘭新，深入調查雙方家庭的人員情況，特別是情感糾葛和婚姻矛盾。

破案思路指向了因情仇殺，專案組的探案觸角，由此伸向了血案的關鍵處。

九爪蟹

偵查員通過造船廠用工檔案，查到管家在河南的住處，立即奔赴河南社旗縣偵查。在當地警方的配合下，很快了解了管中華的家庭情況。管中華家姐弟四人，她排行老大，父母早亡。1995年，管中華與村里老實巴交的農民麻來春結了婚，婚后，她感情不遂愿、也不專一，沒多久，便和當地人稱“九爪蟹”的痞子羊蘭新好上并姘居了。1998年，村子里沸沸揚揚地傳管中華懷上了“九爪蟹”的孩子，挺著個大肚子在田頭屋前勞作的管中華，承受不了村民們的指指點點，為圖耳根清凈，她隨著丈夫、兄弟，一大家子全部離開村子，奔上海打工去了。敏銳的偵查員立即對羊蘭新的“九爪蟹”綽號有了極大興趣，刨根打探，羊蘭新是否有大拇指殘缺的特征？當即得到警方認同：羊常年在農村酗酒鬧事，橫行十里八鄉。右手大拇指早年跟人打架時被打殘了一截，故人送綽號“九爪蟹”。

至此，偵破工作找到了突破點，專案組綜合調查情況分析認為，無頭尸體身源基本可以認定為羊蘭新，遂指令在豫的偵查員，設法獲取羊親屬的DNA樣本。不久，獲得DNA比對樣本的偵查員，星夜兼程趕赴北京，送公安部第二研究所作鑒定。

因為鑒定結果出來尚需時日，專案組為避免夜長夢多，決定來個以快制快，分兵四組，對管中華、麻來春、管中旗、管中偉四人實施傳喚。四組偵查員分別、連續對四人晝夜訊問，但由于缺乏有力的證據作支撐，試圖從四名犯罪嫌疑人口中獲取證據，無異于與虎謀皮。加之管中華等人系至親關系，他們在作案后顯然訂立過攻守同盟，被審訊時，四個人采取的是同一個對策，通俗講，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這四個人對警方的任何訊問，個個都是一問三不知，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而此時，DNA鑒定結果也出來了：現場無頭尸體“不排除是羊蘭新的可能性”。就是說，無頭尸體可能是、但并不確定就是羊蘭新。偵查工作無奈地陷入了僵局。

專案組再次認真梳理偵破思路，尋找對策。分析認為，麻來春及管家姐弟與被害人羊蘭新之間，存在因情仇殺的因果關系，無頭男尸與羊蘭新之間，存在同一認定的可能性。在沒有窮盡線索、排除嫌疑的情況下，偵查工作必須更加細致深入，絕不能淺嘗輒止。

專案組派出便衣偵查員，在河南來滬的民工中刺探羊蘭新被害前后的有關情況，力爭找出有價值的線索。終于，在一次河南籍民工的聚會上，偵查員打探到了有價值的線索：管中華弟弟管中旗，月前曾悄悄托一個常在黑道上混的老鄉李得瑞打聽過，“眼下找一個殺手需要多少錢”？這個線索實在是來得太及時、太重要了。專案組立即順藤摸瓜，找到李得瑞。李證實，他聽到老鄉王務談起過，管中旗因為姐姐管中華受人欺負，想找人殺了欺負其姐姐的羊蘭新。后來，老鄉中間傳說羊來新死了，沒多久管中旗又找到王務，塞給他2000元錢“封口費”，千叮嚀萬囑咐，讓他無論碰到什么情況，都不要把他試圖找殺手的事情說出去。

專案組咬住這一線索不放，輾轉打探，終于在浦東找到了王務，王務見公安局找來，似乎料到警察早晚會來，忙不迭地掏出2000元錢來，說這便是管中旗給他的封口費，他嚇得一分錢沒敢花，這些天正尋思著想找公安交出這筆不明不白的錢。

至此，管中旗作案的嫌疑被牢牢鎖定。事不宜遲，專案組立即采取密捕方法，對管中旗采取措施并突審，面對突然而至的偵查員，管中旗依然采取“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方法，對偵查員的詢問，仍然是一問三不知。而偵查員也是有備而來，突然發問：“管中旗，你最近發什么橫財了？”管中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發什么橫財？”“不發橫財，為何一出手就給別人2000元錢？”管中旗不由得一愣，臉色霎時就白了，語無倫次起來：“給什么錢？給誰了？”“問誰呢？公安局在問你呢。”管中旗眼睛滴溜溜地直轉，不一會，他的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滲出來了。民警見打蛇打到了七寸，適時開展“檢舉立功、坦白從寬”的政策攻心，督促他先于同伙交代作案經過，爭取“搶跑道”立功。管中旗畢竟伙同他人做下了人命關天的大案，豈能甘心被別人“搶了跑道”檢舉立功？他的心思開始活泛起來，求生的欲望摧垮了管中旗抗審的心理防線，思慮良久，他長嘆了一口氣，凄慘地說道：“姐啊，你可別怨兄弟我先招了，咱老管家，這一回可全是因為你而毀了的啊。”說罷號啕大哭起來，哭完，抽泣著交代了殺人分尸的全過程……

羊蘭新之死

自從羊蘭新到造船廠門口大鬧、被打掉牙以后，管家姐弟知道，在老家素有“潑皮”之稱的羊蘭新，絕不是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吞的角色。姐弟們覺得，既然羊能從河南追到上海來鬧，這次，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如果這次再一味躲他，逃離上海，必定是后患無窮。于是合計著，長痛不如短痛，干脆來個一了百了，殺了羊來新，徹底擺脫糾纏。

有道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次日一早，羊蘭新果然帶了兩個人高馬大的壯漢找到管家姐弟在張橋租住的農舍鬧來了。他們上房揭瓦，進屋砸鍋，幾支煙的工夫，就把管家搞得雞飛狗跳，一片狼藉。在造船廠干活的管中旗得悉，立馬叫上兄弟、姐姐、姐夫，一塊趕回家，雙方從太陽當頭開始爭吵、撕打，一直鬧到日頭西落時分，仍然熱戰不止。黃昏時分，酒癮上來的羊來新停住了爭吵，乘隙出去買了兩瓶白酒、一包醬豬肉回來，他讓兩個幫其鬧事的壯漢先回去，自個在灶屋里，支起一張桌子，扯來兩把椅子，朝麻來春招招手，居然邀麻來春和他同飲。麻豈愿和眼前這個有著奪妻之恨的“情敵”共酌？此刻，在一邊的管中旗向麻來春使了一個眼色，麻會意了，他強忍著奪妻之恨，欠著身，坐下來與羊推杯換盞起來。

羊蘭新渾然不知殺機四伏，自顧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酒過三巡，羊漸漸地酒力不支，舌頭也漸漸地僵硬起來了：“姐夫，你還別不、不信，這、這一次，你必須要、要從了俺，不、不從的話，俺可就真的玩、玩命了。”說完，“咣當”一聲，把酒杯往地上一砸 ，搖搖晃晃地抬起右手、將大拇指殘缺的手掌伸直、比畫成一把刀子模樣，朝自己的脖子處使勁地一抹，吐出了舌頭、白起眼珠子，一邊扮出個刀下慘死鬼的模樣，一邊嚷道：“大家一塊玩完，砍頭見閻王去吧。”話音未落，見麻來春又麻利地給自己滿滿地倒上了一杯白酒，羊端起來仰頭就喝。可嘆他，一杯濁酒未串喉，后腦勺便被管中旗從背后狠狠地連擊三記悶棍。羊蘭新一頭栽倒在地上，管家姐弟和麻來春見狀，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把倒地的羊來新，綁的綁，捆的捆，更有操刀的上前，“咔嚓”一聲，取下了羊來新的首級。兇徒們按照事先合謀，剁去了羊右手殘留的半截大拇指和左手整根大拇指，幾人按分工，抹血跡的抹血跡，藏頭顱的藏頭顱，匿拇指的匿拇指，扔尸體的扔尸體……毀證滅跡，一宿忙碌。

待一切停當，覺得天衣無縫了，兇手們趁著月黑風高，聚在一塊，喝了血酒，訂了攻守同盟，然后便作鳥獸散。

獲取了管中旗口供的刑警們，在專案組指揮下，乘勝出擊。他們再次兵分兩路。一路人馬，根據口供，按圖索驥，尋找羊蘭新的頭顱和大拇指，固定血案證據。刑警在警犬的引導下，追蹤至浦東大道8號橋堍，經過往返搜索，最終在河道內提取到了兇手藏匿在淤泥里的羊蘭新的頭顱。隨后，刑警又在河邊的樹根叢里，提取到了兇手藏匿的羊蘭新的兩根大拇指。另一路人馬緝拿嫌犯。刑警通過張網排查在滬的河南籍民工聚集地以及與麻家姐弟過往密切的親朋好友，經過努力，先后在浦江兩岸，成功緝拿到潛逃的管中華以及她的丈夫和兩個兄弟。張橋無頭案，警方憑借著縝密的偵查思路和堅持不懈的韌勁，奮戰近半年，以五名兇手悉數落網而勝利告終。

（文中涉案對象系化名）

欄目主持人：鄭賓 393758162@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