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明輝






從82斤到800斤
只是一張嘴的功夫
李元霸,是隋唐里的第一條好漢,在說書人嘴里,他的兵器是一對大鐵錘,四百斤一個,兩把八百斤——當然,這都是小說家言,現在這世上最有名的大力士是馬瑞斯,他的臥推力是640磅,按斤算大概是480斤,而李元霸的大錘是當兵器揮舞的,他的力量有多大呢,《說唐》說,他舉起過3000斤的東西,比6個馬瑞斯還牛。
現在一說中國文化,都知道所謂“明清小說”。其實明朝的小說家還算比較克制,《三國演義》里關公的青龍偃月刀,重82斤,《水滸》里魯智深使的禪杖也就62斤,雖說神力,但畢竟不是太夸張,因為正史里記載的不少勇將,臂力確實不凡,比方說五代時的鐵槍王彥章,他“每戰用二鐵槍,皆重百斤。”考慮到這是北宋司馬光寫的,宋斤比現在的斤略重,大約等于640-680克,取中間數,那鐵槍也有132斤。
但是,《說唐》,包括主要根據《說唐》改編的單田芳的評書,以及根據單田芳評書而來的《隋唐演義》,即使放在普遍神神叨叨的中國傳統歷史通俗演義里,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奇葩——因為作者不厭其煩地列舉了幾乎所有武將的兵器重量。自李元霸以下,宇文成都:一柄鳳翅鎦金镋,400斤;裴元慶:兩柄鐵鎚,300斤;楊林:兩根囚龍棒,每根150斤;羅成:丈八滾云槍,240斤……而且《說唐》特別熱衷于好漢的排名,《水滸》的排名透著厚黑的政治學,而《說唐》的排名,看看兵器重量也就知道了。
不得不說,從文學的角度這是一次徹頭徹尾的失敗,就好像寫萬里長城:長城長啊長城長,真他媽的長;寫一個人多么武勇,想不出詞了,只好寫兵器有多重,不帶這樣的。
蔑視數目字的傳統
值得被贊賞?
但是,很多人不以為然,說,隋唐不就是因為這個流行的嘛。話不能這樣講,奧特曼打怪獸,劇情那么簡單,小朋友也挺愛看,但你不能因為這個就說它好成了經典。隋唐的武力排名被中國人津津樂道了300年,但說了300年和它是經典還是糟粕一點關系也沒有,大禹治水流傳了4000年還傳錯了成2000年前呢。黃仁宇講到中國歷史,說,朝代的衰亡,大都與政府缺乏數目字管理有關。我覺得其實整個中國傳統社會對數目字都是渾渾噩噩。說書人說李元霸大戰四明山,張口就是一人擊退二十三萬大軍。中國史書也有這種很不好的習慣,寫虛勝過寫實,比如寫投鞭斷流、草木皆兵,語文是有意境的,可打仗雙方到底多少人,陣亡了多少,還是沒講清楚。正史如此,也沒辦法苛責說書人了,他們的才華雖然越來越小,但膽子和想象力卻越來越大,及至現代,我們仍然對數字不清不楚,人有多大膽,地就有多大產。
《說唐》這本書,是由清朝“鴛湖漁叟”校訂,其人已不可考,但應當是說書人的材料改寫編撰而成,成書在清《隋唐演義》之后,后來單田芳說隋唐,采各家之說,但《說唐》顯然是最重要的線索。不幸的是,《說唐》是清代歷史通俗小說的典型之作——繁復,無聊,湊一堆熱鬧,除了武力和兵器排行,還有奇奇怪怪的法術,且樂此不疲。比如《說唐》二十九回描寫尚師徒的寶馬:“若戰不過時,就將那肉瘤上這幾根白毛一扯,這馬一聲吼叫,口中吐出一口黑煙。那些凡馬見了,便屁滾尿流,就跌倒了。”這其實是文人對火器的一種想象,有清一代,滿人對漢人掌握火器始終心懷戒懼,而異常殘酷的文字獄更禁錮了文人對現實戰爭的接觸,于是便寫出這種怪胎來,比之戰爭描寫同樣粗糙但還講究謀略權術的《三國演義》,又是低了好幾個檔次。
這丫只是晚會而非影視
當然,現如今的電視劇,自然是放棄了這些怪力亂神的描寫,但過家家式的武力排行,仍然充斥其中,以這種嚴苛的態度評價電視劇《隋唐演義》,似乎是有點過分了,不過之前《三國》就敢于挑戰“曹操是奸人”這一幾百年來的價值觀,那么我們也有理由質疑,為什么《隋唐演義》花了這么多錢,卻還要在上世紀80年代文化剛剛解禁時誕生的市儈文化里兜兜轉轉,用超過2億的投資,炮制出那些盡管精致,卻仍然廉價的感官刺激?
這樣的作品,是“熱鬧”而不是影視——電影《一代宗師》編劇徐皓峰曾經在他的影評集里寫傳統的武俠電影:“武俠片不是影視傳統,是一個晚會傳統,晚會沒有價值觀,只有口號……一個故事的核心是辨析價值觀,一個晚會的核心是湊場面和湊名角。但大眾喝彩了,電影賺錢了,一臺臺晚會就這么辦下來了。”掠人之美是一件傷人品的事,但我找不出更精確的句子來評論《隋唐》,盡管這是所謂的經典,但湊一堆熱鬧,就成為經典,似乎也只能說明,這幾百年來中國在文化上的大開倒車。回到李元霸,我們似乎也可以從他身上得到從清朝作者到單田芳再到無數喝彩者的價值觀,那很簡單,就是力大為王,可是,力大為王算什么價值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