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亞 [南京大學 南京 210008]
形而上學作為哲學名詞源于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公元前一世紀亞里士多德的學生安德羅尼克在編纂亞里士多德的著作時,將其中專講事物的本性、本質以及事物的發生、發展原因的一些篇章放在《物理學》之后,取名叫metaphysics[1]。“meta-”這個詞根本義為“在……之后”,“physics”指物理學,因此,metaphysics的原始意義為“后物理學”或“元物理學”,意即為物理學奠基的一門學科。這門學科的本意是探究事物之原因,它研究的問題是作為存在的存在。
“按照亞里士多德和沃爾夫的劃分,西方哲學即形而上學分為宇宙論和本體論。”[2]18它剛剛產生的時候以宇宙論的形態存在,宇宙論研究世界的統一原理問題,即世界何以統一,它解釋世界的本原即“始極”,說明誰在世界之先。本體論即ontology,研究“一切存在者存在于存在之中”,又被稱為存在論,存在論從確定的基點出發,研究人類知識何以可能。本體論是從宇宙論中分化出來的,宇宙論最早以自然哲學的形式存在,由巴門尼德的存在論開始向本體論轉化,這個轉化最終由亞里士多德完成。在《形而上學》中,亞里士多德將哲學的研究對象稱之為第一哲學,并說:“有一門學科,它研究作為存在的存在和由于本性而屬于它的那些屬性。”[3]在他看來,具體科學研究“存在”的某個部分或性質,而第一哲學則研究“作為存在的存在”及其本質屬性。在此基礎上,他對科學進行了分類,提供了一個完整的科學知識結構體系。如圖1(亞里士多德科學知識結構圖[2]100)。

圖1 亞里士多德科學知識結構圖
在這樣一種體系中,形而上學單獨分離,成為哲學史上具有獨立意義上的哲學和科學分離的開始,整個哲學系統形成了一個以形而上學為核心的不斷延伸的真理體系,它總是包含著這么三個環節:已經證明了的、用來做證明的和將要去證明的。在亞里士多德那里,已經證明了的環節由形而上學(元物理學)來承擔;用來做證明的環節由工具論(形式邏輯)來承擔,要去證明的環節由物理學來承擔。對應于這三個環節,真理具有三種意義:批判意義上的真理(形而上學即元物理學)、形式意義上的真理(工具論即邏輯)和實證意義上的真理(物理即經驗世界)。哲學的發展就是由這三個環節的層層推進而逐步到達真理的一個嚴密體系[4]。
形而上學曾經有過輝煌的歷史,“一段特定的時間內,作為形而上學理論樣式的哲學似乎成了科學之科學的代名詞”[5],以至于后來的基督教哲學也因形而上學中“一般和個別的關系”這匹“特洛伊木馬”而崩潰[6]。然而,近代以來,西方哲學發生了本體論向認識論的轉向。認識論時代的來臨,使形而上學處于危機之中。
本體論向認識論的轉向是在經驗主義和理性主義兩條道路上進行的,它集中表現為理性和信仰的矛盾。在形而上學本體論中,作為理論基礎的本體一般都具有終極背靠的意義,如柏拉圖的“理念”、亞里士多德的“形式”、經院哲學的“神”等等。這些終極背靠“既是本體論范疇推演的結果,又是使本體論范疇推演得以可能的前提條件,因而具有超越知識成為信仰的意味”[7]。然而,認識論試圖把本體的范疇推演轉化為思維主體的理智認知活動,使認知超越有限以達到無限而取代對無限的信仰,并以自然科學的極度繁榮顯示了自身的強大威力,致使在哲學中成熟完善的各門自然學科逐漸從哲學中脫離出來而導致哲學的虛無化,被“稱為一切科學的女王”的形而上學,此時,“時代的流行口吻導致對它表現出一切輕視,這位老婦遭到驅趕和遺棄,像赫伯卡一樣抱怨到:modo maxima rerum tot generis natisque potens-nunc trahor exul,inops-Ovid,Metam”(不久前我還是萬物之首,因子婿眾多而君臨天下,而今卻被放逐,一無所有)[8]。
伴隨形而上學衰落與自然科學繁榮的是心理主義的產生。“心理主義事實上是19世紀中期自然主義的直接產物”[9]46,它“泛指關于觀念的本質和存在規律研究中的這樣一種簡單的信念和原則,即應該并能夠把觀念還原為心理生理過程而加以自然科學式的處理,因此一切觀念規律都可以看作心理學規律,應該使用心理學的研究方法。”[10]究其原因,心理學的產生完全是形而上學主客關系自身矛盾的激化。早在古希臘自然哲學時期,主客體的關系就被巴門尼德界定為“思維與存在的同一”[11]31,這一“同一”在柏拉圖那里走向了分離,思維是主體,存在是客體,思維與存在的關系成了主體對客體的認知關系。然而,柏拉圖對主客體的分離是初步的、不自覺的,主體認知客體本質的活動表現為本質自身的范疇演繹過程所遵循的理性思維邏輯原則,思維主體淹沒于存在客體之中。到了近代,認識論重新喚起了主體意識的覺醒,以主體原則的自覺化為標志的認識論致力于去解決本體論范疇演繹的困難,從而導致了心理主義,這在經驗論者那里表現的最為明顯。
通常認為休謨是第一個近代認識論意義上的心理主義哲學家,但實際上霍布斯才是心理主義的源頭。霍布斯繼承基督教哲學唯名論的傳統,認為知識和觀念起源于感覺,任何知識都從感覺經驗開始。在他的《邏輯學》中,他總結他的理論綱要為:感覺——意向——言辭(符號)——符號之間的聯結(邏輯)[12]。霍布斯的意義在于將邏輯學開辟為心理主義和反心理主義的主戰場,在他這里,概念被簡化為符號,判斷簡化為符號之間的關系,推理指符號之間的聯結。他的機械論哲學將哲學的研究對象限定于因果聯系之中,為休謨聯想主義的心理主義埋下了伏筆。
霍布斯以后,洛克提出了觀念論的哲學。觀念按照來源被分為感覺和反省,感覺是在外界的刺激下發生的活動,反省則是心靈自發的活動。這種心靈自發的活動是一種明確的心理主義。在此心理主義指導下,觀念被區分為簡單觀念和復雜觀念。簡單觀念是一種心靈中的概念,它構成知識的直接對象、材料和要素。心靈不能毀滅簡單觀念,只能把簡單觀念組合成復雜觀念,把復雜觀念分解為簡單觀念。而簡單觀念構成復雜觀念的方式是算術關系相加、并列和相減,這樣得到的觀念被稱為復合觀念、關系觀念和一般觀念即共相。在這里,洛克將心理主義和反心理主義的主戰場引入到數學之中。洛克還認為,心靈使用觀念的材料建構知識,“知識不外是對于我們的任何兩個觀念之間的聯系與符合”[11]463,我們可以按照觀念的內容從同異、關聯、并存、存在四個方面比較觀念之間是否相符合,并且根據是否相符合的知覺的明白程度將知識分為三類:直覺知識、證明知識和感性知識。
由于洛克將反省看作與感覺相并列的認識的來源,從而陷入了“雙重經驗論”,為貝克萊主觀唯心主義的觀念論打開了大門。貝克萊哲學的出發點是洛克的觀念,他認為,人類知識的對象是觀念,觀念包括:1)由感官印入的觀念;2)由于人心的各種情感作用而感知的觀念;3)借助記憶和想象而形成的觀念。他從這一前提出發得出結論:我們所知道的只是觀念,而不是觀念之外的事物,即“存在就是被感知”[11]502。
貝克萊此言一出,舉世皆驚,人人都知貝克萊的觀點是錯的,但是誰也找不到方法去駁倒他,甚至極端懷疑論者休謨還沿著貝克萊懷疑主義的道路走下去。休謨說,太陽今天從西邊落下去,明天還會不會從東方升起來?沒有人能給我們確定的答案?但我們明明知道太陽明天將會從東方升起,這是兩種現象恒常結合在一起給我們的習慣性聯想。休謨的心理主義只承認感覺經驗的存在,完全守住感覺經驗,一切訴諸感覺經驗,將知識分為觀念關系的知識和事實的知識。觀念關系的知識指通過觀念關系的比較而形成的抽象科學和證明的知識,主要指數字和邏輯;事實的知識也不外于觀念關系,而需要尋求另外的知覺(印象和觀念)才能判斷原先觀念之間的關系,并進而對判斷的真假做出檢驗。
為區別這兩種知識,休謨提出了綜合命題和分析命題的區分。從邏輯形式上看,分析命題的謂詞包含在主詞之中,主謂詞之間有邏輯蘊涵關系,所以是必然命題,與經驗無關,被稱為先天命題;而綜合命題的謂詞與主詞之間無邏輯蘊涵關系,兩者是偶然聯系在一起,是偶然命題,它的真假取決于經驗,是后天命題。休謨這種區分直接導致康德的先天綜合判斷。康德認為,除了分析命題和綜合命題之外,還有一類更重要的命題:先天綜合判斷。所有的分析判斷在內容上是先天的,在性質上是必然的,這固然不假,但并不能得出結論說,所有的綜合判斷在內容上是后天的,在性質上是偶然的。一些采取了綜合命題的邏輯形式的判斷——先天綜合判斷,在內容上也可以是先天的,也可以具有必然真理的性質[6]。
康德通過先天綜合判斷建立了一個感性、知性和理性的世界。按照康德,以近代科學為典型的認識之本質,實即知性范疇加工感性材料以構成知識。現象與本體的劃界乃是正當運用知性的前提,它只能運用于經驗現象而不能僭越認識物自體,因而知性是有限的。但人的認識能力卻包含著比知性更高層次的理性,理性既限制知性的范圍又指向一個超出知性定在(Dasein)的無限的存在(Sein),既把知性“引導到全面一致性、完整性和綜合統一性上去”[13]137,又以理性在它周圍看見的新境界誘導知性“使其規律接近于普遍性”,即通過更新,擴大先天綜合判斷而帶動知性自身的發展,使知性永遠向前卻永難抵達。這種理性之思的無限性思維為有限的知性認識開辟潛在的無限可能性的過程,就是一個認識無限推進的過程。它的結果就是:“科學似乎總是在進占,而哲學卻總是在卻步……凡探索的領域一到產生可用定式精確表述出來的知識,便稱作科學了。哲學乃是對未知者及未確知者(如倫理、美學、政治等等)假設的說明,是圍攻真理的第一道戰壕;科學為已經攻克的土地;再后面就是安全的區域了,知識和藝術便在那里建筑起我們這個未完美但已驚人的世界。”[2]16
康德的哲學觀是反心理主義的,他試圖建立的形式邏輯和先驗邏輯都摒棄了感覺,而強調理性思維對認識的重要作用。康德的批判使心理主義和反心理主義達成了一個理論理性的共識:對理性主宰地位的認可[14]。但是,康德沒有完成徹底批判心理主義的任務,他的哲學只能說是在認識論這個框架內對心理主義和反心理主義的一種調和。康德以后,心理主義發展的勢頭非但沒有減弱,反而呈燎原之勢,在近代達到了空前的繁榮。馬赫說:“物理學的研究……盡管有重大的發展,畢竟僅僅是整個更大的知識范圍的一部分”[15]1,而只有心理學才是整個知識的基礎,為此需要用感官生理學和心理學的成就來研究哲學,這樣,才會“徹底排除到一切無聊的無法用經驗檢查的假定。主要是在康德意義上形而上學的假定”[15]4-5。穆勒則宣稱:“邏輯學不是關于思想本身的理論;不是關于思維的理論,而是關于正確思維的理論。它并非一門不同于心理學,而又與之并列的科學。就其是一門科學而言,它是心理學的一個部分或一個分支,它不同于心理學,一方面看,是部分不同于整體;另一方面看,是一項技藝不同于一門科學。它的理論基礎整個是從心理學那里借過來的……”[16]。
心理主義的影響如此之大,以致于在哲學發展史上,反心理主義最徹底的胡塞爾最初也是一個心理主義者。在他發表的第一部著作《算術哲學(第一卷)》中,他還以心理學的原則引申出算術的基本概念和邏輯規律,企圖以此來解決心理活動和數學概念的關系問題。但是,胡塞爾的觀點立刻遭到弗雷格的尖銳抨擊,弗雷格說:“當我讀到這部著作時,我開始認識到由于心理學侵入邏輯而帶來的滅頂之災。我認為我的任務就是徹底地揭示這種災難。”[9]94他指責胡塞爾把心理學和數學、邏輯學混淆起來,將心理學、心理活動和數學及邏輯的概念混為一談。弗雷格的這種指責被迫讓胡塞爾取消了繼續出版《算術哲學(第二卷)》的計劃,而轉向徹底的反心理主義立場。1900年,他出版了他的《邏輯研究(第一卷)》——《純粹邏輯學導引》批判心理主義。
《純粹邏輯學導引》共十一章,前十章都是對心理主義種種表現形式的批判。這些批判可以歸結為兩個方面:一是對心理主義結論的反駁;二是對心理主義論據的批判。在第一個方面,胡塞爾總結了心理主義的三個經驗論結論:1)也即最基本的結論:在模糊的理論基礎上只能建立起模糊的規則;2)針對反心理主義對心理主義的批評進行了修正,使心理學的基礎建立在精確思維(比如矛盾律和數學規律)的基礎之上;3)對規律的認識來自于心理學的事實性,邏輯規律是心理學事實的轉變,它本身具有心理學的內涵,并且在雙重的意義上,這些規律必然是心理之物的規律并且同時設定和包含心理之物的存在。胡塞爾指出,這些結論改變了規律的含義,否認了真理的存在;心理主義從個別經驗中歸納出的自然規律既非先天可知的,也非明確自證的,它們的最終結論是相對主義。胡塞爾指出,所有形式的心理主義都是相對主義,因為“事實上所有心理主義的變種和擴展都是相對主義,只是一種未被人們始終認識到和未被明確承認的相對主義而已。無論心理主義是以‘先驗心理學’為依據并相信自己能做為形式唯心主義來拯救認識的客觀性,還是以經驗心理學為依據并把相對主義作為不可避免的事實接受下來,結果都是一樣的”[17]108。
在批判了心理主義的結論之后,胡塞爾轉而溯及批評心理主義的論據,他竭力證明:心理主義所依據的那些被誤認為具有自明性的東西,實際上是錯誤的成見。1)第一個成見是:“支配心理之物的那些規定顯然是建立在心理學基礎上的。因此,認識的規范規律也必須建立在認識心理學的基礎 上”[17]135。胡塞爾指出,這個成見源自于三段論的原則——特征的特征也就是實事本身的特征,這種理解很顯然將錯誤的定律當作對所指思想的表述。因其前提錯誤,其結論必然是錯誤的。2)“根據心理主義者的第一個成見,認識的規則必須顯而易見依據于認識的心理學,為了論證第一個成見,心理主義者訴諸于所有邏輯的事實性內容”[17]146。胡塞爾反駁說:純粹數學按此說法也將成為心理學的一個分支,因為純粹邏輯學教義和算術教義之間是天然相近的,它們具有理論上的統一性,以致于人們經常肯定:對于邏輯學來說合理的論據,必然也可以運用于算術,但純粹數學顯然是與經驗無關的[17]146-147。3)“所有真理都處在判斷之中。但是我們只是在判斷明證的情況中才將一個判斷斷定為真”[17]157。胡塞爾說,我們暫且不論是否所有真理處于判斷之中,但我們決不會懷疑,認識真理并合理地提出真理是以發現真理為前提的。人們可以發現,通過對某些明證性定律的先天可能的明證性改造,人們只要愿意便可以從任何純粹邏輯學規律中發現明證性條件,但即使我們放棄了純粹邏輯學定律的原本形式并將它們改造成為相應等值的明證性定律,心理學也無法從中獲得以作為它的固有財產加以運用的東西,因為它們是一門經驗科學,一門關于心理事實的科學,它們的可能性是實在可能性的一種情況,但是明證性的可能性是觀念的可能性,雖然它們是一種可能的心理體驗,但這種明證性在心理學上也是不可能的[17]159-161。
胡塞爾對心理主義批評之目的是要建立一門純粹邏輯學,這門純粹邏輯學的使命在于為其他具體科學奠基。在《純粹邏輯學導論》最后一章(第11章),胡塞爾提出了這個任務,并在《邏輯研究》第二卷用六項研究加以闡述。
按照胡塞爾,當時的邏輯學存在三大流派即心理學的、形式的和形而上學的,它們爭論的問題主要集中于以下幾個方面:1)邏輯學是一門理論性學科還是一門實踐性學科(一門工藝論);2)它是否獨立于其他科學,尤其是獨立于心理學或形而上學;3)它是否是一門形式學科,或者像人們習慣于說的,它是否“僅僅與認識的形式”有關,它是否也須注意認識的“質料”;4)它是否具有先天的和證實性學科的特征,還是具有經驗的和歸納性學科的特征?[17]4
胡塞爾將所有這些爭論劃分為兩派:一派認為“邏輯學是一門理論的、獨立于心理學的并且同時是形式的和論證的學科”[17]4,即規范的邏輯學;另一派認為“邏輯學是一門依賴于心理學的工藝論,這樣,它本身便不可能具有那種形式的和論證的特征,即不可能具有算術——前一派將它看作是形式的和論證學科的范例——所具備的那些特征”[17]4,即心理主義的邏輯學。胡塞爾對這兩派的結論都不滿意,他試圖建立起一門新的、純粹理論的科學,它構成任何一門關于科學認識的工藝論之最重要基礎并具有先天的和純粹論證性科學的特征。這門科學便是康德以及其他“形式的”和“純粹的”邏輯學代表人物所企圖建立而沒有完成的科學,這門科學的使命在于用一個“系統完善的理論統一”為經驗的、事實的科學和規范的科學提供最終的根據。
對于胡塞爾而言,他所要建立的純粹邏輯學與心理主義和康德意義上邏輯學的區別是:心理主義的邏輯學研究的是經驗科學,得出的結論是自然規律;康德意義上的邏輯學研究的是實踐科學,得出的結論是規范規律;而他的純粹邏輯學研究的是理論科學,得出的是觀念規律。我們不能從事實的偶然性中推導出規律的必然性,也不能從實在之物中推導出觀念之物,反過來,我們只能從觀念的可能性中推導出實在的現實性。純粹邏輯學作為抽象的、理論意義上的學科論證著普遍的、實踐意義上的學科。這種純粹邏輯學的觀念是一種科學上的統一。胡塞爾在批判了心理主義以后,在更高層次上提出了這種科學的統一,即:理論科學的統一,這種理論科學是某種客觀的或觀念的聯系,它們使這些思維行為具有統一的對象關系并且在此統一性中具有觀念的有效性。界定觀念的有效性便成為他所面臨的首要任務,或者說,論證純粹邏輯學的可能性以及確定它的可能范圍便成為純粹邏輯學應當承擔的基本任務。這些任務被胡塞爾分為三個層次,它們是純粹邏輯學所面臨的三項任務。
第一項任務是確定純粹含義的范疇、純粹對象的范疇以及它們之間有規律的復合。因為“被給予的理論是一種對被給予的各種定律的演繹聯結,而這些演繹聯結本身則是某種對被給予的各種概念的聯結”[17]211,“無論純粹邏輯學的范圍擴展的有多遠,它都必須建基于觀念含義范疇的意義之上”[18],因此“必須確定所有這些概念,必須個別地研究它們的‘起源’”[17]212。“要想達到這個目的,我們就只能在相應性的觀念直觀中將本質直觀地當下化,或者,如果我們所涉及的是復雜的概念,就只有去認識寓居于這些概念之中的基本概念的本質性以及認識它們聯結形式的概念的本質性”[17]213。
第二項任務是對建立在這些范疇中的規律和理論的尋找。它們是指一些在含義的復合體中起支配作用并且具有將含義復合體的意義與無意義區分開來的功能。比如我們說“金山”這個詞語,它是有意義的,盡管它沒有所指的對象;但是我們說“木的鐵”就沒有意義,這就是含義規律給我們帶來的規范結果。但含義規律還不就是確切意義上的“邏輯規律”,胡塞爾將這兩種規律的區別概括為:含義規律“賦予純粹邏輯學以可能的含義形式,即復合的、具有統一意義的含義的先天形式,這些形式的‘形式’真理或‘對象性’才是由確切意義上的‘邏輯規律’來制約的”[18]。
第三項任務是建立有關可能的理論形式的理論。這是胡塞爾認為純粹邏輯學應當擔當的最終任務,也是從澄清范疇(含義)到尋找規律所到達的一個必然結論,胡塞爾將其稱之為純粹流形論。流形是胡塞爾從數學中借用過來的一個概念,胡塞爾借此概念以說明存在著這樣一個一般的領域,如果在這個領域純粹邏輯學能得到充分的展示,那么它將成為一門包羅萬象的理論的最高抽象,成為一門關于一般理論的理論科學的最終目的和最高目的。在這里,具體科學和一般理論科學具有如下一種關系。他以數學為例說:“數學家在構造數、值、推理、流形的理論時,不需要去最終明察一般理論的本質以及決定著這些理論的概念和規律的本質。所有特殊科學的情況也與此相似。‘自然秩序上的在先之物’恰恰不是‘為我的在先之物’……使一般的、富有實踐成效的科學成為可能的東西不是這種本質性的明察,而是科學的直覺和方法……只有哲學研究才為自然研究者和數學家的成就提供了補充,從而使純粹的和真正的理論認識得以完善”[17]222。
“將哲學建立成一門為所有科學提供基礎的科學,通過哲學而達到對絕對真理體系的認識,是從柏拉圖到康德等先哲們追求的理想,胡塞爾現象學的哲學觀念正是這個西方哲學史中占主導地位的理想在現當代的體現和更高層次上的實現”[19]。然而,哲學為科學奠基的任務并沒有因胡塞爾現象學的出現而完成,西方理性主義與現實科學之間的巨大張力仍然繼續推動著這一進程繼續向前發展,作為理論科學的純粹科學為各門具體科學奠定基礎,為具體科學的發展和創新提供支持的任務,胡塞爾并沒有完全解決也不可能完全解決,哲學為科學奠基的任務,仍任重而道遠。
[1]馬全民,龐景仁,等.哲學名詞解釋[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151.
[2]李朝東.西方哲學思想[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00.
[3]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
[4]陳春文.棲息在思想的密林中[M].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1999:4.
[5]陸杰榮.論形而上學的當代命運及意義[J].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33(2):1.
[6]朱光亞,黃蕾.從基督教哲學到胡塞爾的一般和個別視域反思[J].武漢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15(1):70-77.
[7]李朝東,董春莉.西方形而上學及其現代命運[J].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5):32.
[8]奧維德.變形記[M].楊周翰,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9]斯魯格.弗雷格[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
[10]崔平.對心理主義和反心理主義之爭的超越性批判——為反心理主義制作“認識斷裂”論證[J].學術月刊,2000,41:37.
[11]西方哲學原著選讀:上冊[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12]沈榮興.邏輯學中的心理主義和反心理主義述評[J].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8(1):6.
[13]康德.未來形而上學導論[M].龐景仁,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14]倪良康.心理主義的問題與理論哲學的觀念[J].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3(4):59.
[15]馬赫.感覺的分析[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
[16]MILL J S.An Examination of Sir William Hamilton’s Philosophy[M].London:Longmans,1989:461-462.
[17]胡塞爾.邏輯研究:第1卷[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4.
[18]倪良康.胡塞爾《邏輯研究》中的純粹邏輯學觀念 [J].江海學刊,2003(5):29-35.
[19]李朝東.純粹邏輯學與理論哲學的奠基作用[J].哲學研究,2006(5):92.
[20]于欣榮.真理的前提性批判——對西方近代哲學認識論的再認識[J].重慶郵電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2 4(3):6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