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廣 王全寶
浙江蕭山進化鎮歡譚鄉歡譚村最近出現了很多陌生人,除了全國各地的媒體記者,還有當地的司法工作人員,他們給這個村子里帶來了一個廣泛傳播的消息:17年前,這個村里的3個年輕人,很快就要從監獄里放出來了,并且表示當時的案件審判存在失誤。
他們分別是歡譚村的田偉冬、朱又平、田孝平,鄰村的陳建陽和城廂鎮石巖湖東村的王建平。
1997年7月11日,這5個20歲左右的青年因兩起搶劫殺人案分別被判處死刑、死緩和無期徒刑。
2012年,浙江省公安部門在偵查其他案件時,發現了其中一起案件的線索,并認為可能對上述案件的判決有影響。2012年的最后一天,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向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報告此事。2013年1月4日,省高院決定對該案立案復查。
這或許是個好消息,但眼下,他們已等待了17年的家人,并沒有表現得特別開心。
王建軍現在仍然認為,那是他經手的一個失敗案例。
1997年,30歲左右的王建軍在杭州市蕭山市(2001年蕭山并入杭州市成為蕭山區)司法局下屬事務所工作。那一年中旬,他被分派了一個工作,負責為一個叫朱又平的年輕人進行刑事辯護。
公訴機關杭州市人民檢察院認為,在1995年3月20日至同年10月5日期間,朱又平、陳建陽、田偉冬、王建平、田孝平5人,單獨或分別結伙在蕭山市農墾一場和坎山鎮青風加油站附近,采用騙租出租車、持刀威脅及石塊猛擊頭部等暴力手段,搶劫作案4次,共計劫得現金人民幣1600元以及其他物品,并導致被害人徐彩華、陳金江死亡,應依法予以懲處。
王建軍很快調到案件卷宗分析,但此時距離開庭不到兩個月,并且案件已經過去了兩年。
這一年的1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律師法》正式施行。在接下這起辯護案前兩個月,剛30歲出頭的王建軍還被派往北京,參加司法部組織的刑事辯護律師高級培訓班學習。
這次學習班,浙江省只有3個名額,王建軍年紀最小,不過正是這次學習機會,使王建軍最終走上了刑辯的道路。
接到朱又平這一案件,王建軍意識到這將是他要面對的第一個大案。
和王建軍一起接下這起案件的另外幾個律師很快開始研究卷宗,經過綜合分析,事務所幾名律師的集體討論和匯報,王建軍和他的同事決定進行證據不足辯護,并請示領導批準。
“一開始我們想通過新刑訴法里提到的疑罪從無進行無罪辯護(不能證明被告人有罪又不能證明被告人無罪的情況下,推定被告人無罪),但新法剛出來,這么大個案子,而且多年下來的審判慣性,我們擔心一上來就進行無罪辯護,對公訴方和檢察院的沖擊太大,為了保險起見,便采用了證據不足辯護,最終達到無罪的判決目的。”1月22日,王建軍在自己的事務所里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司法局局長當時和我們座談的時候,也通過了這個思路,并且我們都認為這個案子是不應該定罪。”
“在法庭上,其實他們都沒有認罪”
1997年7月11日,這一當時被稱為“3·20”的案件開庭,但沒有目擊證人出庭。
和現在的庭審過程不同,1990年代的庭審過程,第一步是核實身份;第二步進行法庭調查,即公訴人宣讀證據,法官問辯護律師幾個問題后,法庭調查便宣布結束。
“第三步稱為法庭辯論,公訴人和辯護律師辯論,證據、案件事實、適用法律一起辯,就像大家在抖包袱一樣,而不是針對細節進行逐個核實。”王建軍說。
據他回憶,在起訴書里,第一被告是陳建陽,依次是田偉冬、朱又平、王建平和田孝平。
“我的被告人排在第三,陳建陽、田偉冬的律師和我,都分別提出了口供里的矛盾之處,另外對沒有指紋、對目擊證人的證詞提出質疑,說了很多。”王建軍說。
“接著是韓美琴為王建平辯護,她說得比較簡單,就說自己的意見和我們的一致,并向法院表示:‘這是關系到一條命的問題,希望法院能依據法律作出公正合理的審判。”
但結果和他們預測得并不一樣。
《中國新聞周刊》掌握的這份《刑事判決書》【(1997)杭刑初字第127號】顯示,5名嫌疑人分別在1995年10月6日至12月2日期間被收容審查,1996年9月28日逮捕,押于蕭山市看守所。
審判結果為:
被告人陳建陽犯搶劫罪,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被告人田偉冬犯搶劫罪,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被告人王建平犯搶劫罪,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被告人朱又平犯搶劫罪,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我自己這兩天辦身份證、落戶,忙都忙死了。身上穿的用的全要重新買,鞋子要重新買,以前的東西我都丟掉了。”面對全新生活的田偉冬說:“再世為人,我自己都認不清自己了,別說別人了。”
他用上了一款韓國品牌的主流智能手機,盡管已把玩了幾天,但是操作起來,仍顯生疏。“我進去的時候,都是大哥大電話,誰買得起啊?沒想到現在的手機還像個磚頭一樣,我給你講,這個就是磚頭。”
回憶起過去17年的生活,田偉冬一再強調,“我們的事一定會有個結果出來的,但這個結果并不等于真相。”
現年39歲的田偉冬,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很多,反應靈敏,說話直奔主題。
他說,監獄里有大量的期刊可供閱讀,他必看的雜志包括《中國新聞周刊》《南方周末》等主流報刊,他綜合自己的閱讀體會評價:最近三年間,媒體的輿論監督性強了,但邊邊角角的東西太多,針對性差了。
對于未來,田偉冬說正在用青春來賭,一定會好起來。
和朱又平一樣,即將釋放的還有陳建陽。
為了迎接陳建陽回家,他的父親陳趙海在兩個月前就開始忙著裝扮祖宅。
“外墻重新刷一次,該換的門框換掉,不要讓他回來一看還是原來的樣子,心里難受嘛,給他創造一個環境,這是他家。”陳建陽的妹夫壽成鋼向《中國新聞周刊》解釋。
現在,他們家房子深灰色外立面已經被一層粉色的油漆覆蓋,但內屋仍然空空蕩蕩。“現在沒那么多錢,一步一步來。”樂觀的陳趙海說。
和其他家屬不一樣,陳趙海在漫長的等待中,似乎已經慢慢接受了這種結局,“兒子可能是殺了人,要不公安局怎么會把他抓起來,法院怎么還會給他判了刑呢?”盡管他不愿意相信。
一審開庭時,陳趙海曾去旁聽,雖然律師在做證據不足的辯護,可是公訴方拿出的證據讓他啞口無言,“他們說,你兒子在做口供時已經供認了,還用多說什么!”為此,他也多次質問在獄中的陳建陽:“如果不是你做的,你為什么要認?就是被打死也不能說的。”
就在最近,1月21日,陳建陽的妹妹陳建芳去監獄探視,說起省高院正在復查的事情,陳建陽很激動:“我一直告訴你們我沒有殺人,你們不信。現在相信了吧?”陳趙海聽到女兒轉述的這句話,忍不住哭了。
陳建陽離開家17年,陳趙海能找到的關于他的東西,只有一張一寸的黑白照片。上面的陳建陽看上去非常年輕。他拿給《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看的法院一審判決書已經泛黃,首頁上的釘書釘已經生銹,陳趙海把它和兒子的“入監通知書”放在一起,精心保管。
陳建陽的妹夫壽成鋼說,如果不是新線索引起此案復查,陳建陽的刑滿釋放時間應該是2014年,“爸爸身體不好,我們向監獄提交了假釋申請,陳建陽應該最快可以在過春節之前回到家。”
據《中國新聞周刊》了解,即便不發生復查一事,2014年末以前,5名被告人都將刑滿釋放。
盡管結局沒有以預想的方式來臨,但對于5個人來說,這可能是一次洗刷自身冤屈的機會。
時隔17年復查這起案件,王建軍慶幸自己最初沒有敷衍了事。經過多方了解,他講述目前的情形大致如此:“兩起命案,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5個人被判刑,但是在近年的一次刑事案件偵破中,找到一個指紋,在指紋庫的滾動比對下,發現這個指紋和曾經在3·20的案件中出現過的一個帶血指紋吻合,因此確定,這兩起案件中的一起,的確被誤判了。”王建軍說。
盡管如此,在他心里這仍是職業生涯中失敗的案例,“因為傷害已經造成了,不管是身體上還是心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