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打工女孩:從鄉村到城市的變動中國》
[美]張彤禾 著 張 坤 吳怡瑤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4月版作為一名華裔美國人,張彤禾歷經兩年實地調查寫就的《打工女孩》提供了很好的“他者”觀感。長期以來,東莞打工妹群體被輸出地政府量化為外出務工人口數據,被東莞官方量化為暫住人口數據。即使是在普羅大眾眼中,她們也是以共同體形象出現的“沉默的大多數”,要么被歸類至世界工廠,要么被歸類為色情產業從業者(帶有道德救贖性質的稱呼是“失足婦女”)。但在張彤禾哀而不傷的筆下,打工妹作為鮮活的個體出現,并沒有進入奴工/失足婦女這種零和博弈式的生存困境。
事實上,東莞作為打工經濟縮影和所謂“性都”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卻正是一個硬幣的兩面。前者堅信勤勞致富,后者主張縱情聲色,都是改革時代實用主義哲學的體現。在我看來,張彤禾之所以擷取東莞做藍本,是因為東莞在中國敘事上達到了“都市病”的最高性價比:拜金、污染、腐敗、擁堵、噪音、傳銷、賣淫、毒品、一夜情、急功近利、喧囂浮躁、不擇手段。在這樣的大背景下,打工妹這些小人物的個體命運更富于戲劇性,也更有敘事張力。
學者秦暉在 《南非:中國的前車之鑒》一文中提出:“中國的市場競爭力,來源于中國的低自由、低福利、低人權?!边@種“市場競爭力”在東莞、深圳、昆山等出口導向型的城市中得到了極佳體現。
僅以加班為例,《打工女孩》中,張彤禾從一位美國人的角度指出,對于加班習以為常的東莞打工妹而言,“西方白領的正常作息在這里就好比是天堂”。后來提及伍春明為討還提成款和當地勞動部門的官僚作風抗爭,并借此揶揄公務員可能是東莞唯一享受正常作息時間的群體——標榜為“人民公仆”的公務員群體享受了法治國家的基本人權,被譽為“領導階級”的工人隊伍卻被排除在外,后者才構成中國“市場競爭力”的源泉。
或許是張彤禾比較幸運,采訪的女孩子們在打工中逐漸適應了東莞的職場哲學:撒謊、積極、勇于嘗試,所以大體上處于事業上升趨勢——既有在英語自學上勝人一籌的,又有加薪晉升的,還有在感情上漸趨成熟、理性的,以至于讀者會聯想到以打工群體為主要客戶的《知音》雜志上的勵志故事。
成功的打工妹總是相似的,不幸的則各有各的不幸。在東莞這座充斥著社會達爾文主義氣息的現代叢林中,有因為沒簽勞動合同而顆粒無收的,有因為無法忍受單調乏味的血汗臺企而跳樓的,更有為生活所迫、被逼良為娼的,對這些城市痼疾,張彤禾在敘述中僅是浮光掠影,更沒能觸碰這類痼疾的根源。某種程度上說,這削弱了本書的現實批判意義。
托馬斯·索威爾在《美國種族簡史》一書中提出一個吊詭的觀點:“華人在異國他鄉總是能勤勞致富,在本國卻時常窮困不堪?!边@種論斷用在勞工輸入地/輸出地上也能夠成立。勞工輸入地城市,諸如蘇州、東莞、深圳,不乏勤勞致富的外鄉人,但這些外鄉人在故鄉時卻窮困不堪。究其根源,在于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工商社會(如珠三角、長三角工業化城市)對鄉土社會(如內地三四線城市)一直如同一臺吸取資源的水泵。鄉土社會得天獨厚的農產品、人力資源(鄉土社會計劃生育執行力度遠遜于工商社會,這在客觀上為當下勞動密集型的工商社會創造了可觀的勞工庫),構成了工商社會的引擎。這種榨取式發展模式在改革開放初期還不明顯,但半個甲子后,鄉土社會就顯得力不從心,城鄉兩極分化到了“城市像歐洲,農村像非洲”的荒誕地步(社會學家孫立平將之歸納為“社會斷裂”)。但這樣廣闊、縱深的背景在張彤禾筆下的個體打工妹中被簡化為“杜拉拉升職記”,未免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