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從陸續撤出伊拉克、阿富汗駐軍到敘利亞問題上自縛手腳,美國以近乎激進的方式完成了對大陸義務“長尾”的切割。這種調整與權勢衰落不能簡單劃等號,它反映的是對全球力量分布的重新認知。然而,從“帝國式過度擴張”急劇后退在短期內仍有負面效應,對美國權勢信心的動搖以及因之引發的國內外分裂將是奧巴馬政府未來兩年的肌膚之疾。
1899年,英國下院懷疑海陸軍新增加的預算有相當一部分被浪費了,要求后者對當前提供保護的海外領土和盟國作出說明。海軍部在研究了所有成文條約和口頭協議后,列出了一份長度驚人的清單:英國有義務保衛瑞典和挪威,保衛奧斯曼帝國的亞洲領土,保衛葡萄牙的海外領地,保衛全部或部分普魯士、希臘、塞爾維亞、摩爾達維亞、瓦拉幾亞甚至盧森堡領土,這些任務即使是在預算大幅增加的情況下也不可能完成。僅僅兩年之后,海軍情報署判斷:由于法俄在地中海的艦隊之和已經超過英國,皇家海軍若想確保和印度之間的交通線,就無力阻止俄國控制黑海。又過了兩年,英國被迫從西印度群島、百慕大、克里特島和加拿大撤出大部分駐軍,并減少在埃及和印度的兵力。做出這一決定后不久,倫敦打破長久以來的“光榮孤立”,與法國締結協約,開始集中資源應對歐洲大陸上的威脅。
這種決定性轉變,在戰略研究中稱為“調控衰落”,指的是霸權國在相對實力出現下降時,選擇切割非核心利益,集中資源于對霸權維持最具決定性的領域。在英帝國的案例中,北非、巴爾干、西印度群島乃至中亞屬于“長尾”,歐陸均勢與海上統治權則是基礎,割除長尾并不會頃刻顛覆不列顛的絕對優勢,只是一種成本控制。
與19世紀的英國“以海制陸”不同,二戰后的美國以“大陸存在”支撐全球霸權,在平時就把政治和軍事存在前出到歐亞大陸,以贏得干預時間方面的余裕。但美國至少吃過兩次過度擴張的虧:1960年代初,華盛頓對亞非拉出現“共產主義多米諾骨牌效應”的風險估計過高,把有重點、有針對性的遏制擴大為不計成本、四面開花的出手,終于招來越南敗局;如今美國的“亞洲再平衡”,則是在為本世紀初過度自信、在大中東地區貿然擴張義務的后果埋單。而過度擴張往往是由決策者迷信自身權勢的心理導致的,因其源于人性,故難以根除。
霸權國戰略收縮也會對追隨者和霸權國自身產生心理影響。一方面,那些常常抱怨領導者管得太寬、自己在國際事務中缺乏表現機會的盟國,現在突然失去了舵手和最主要的成本承擔者,它們要在腹誹和嘀咕中嘗試挑起擔子,其基于自利(Self-profit)提出的方案會比過去帶有更強的國別或集團色彩,也因此更不穩定。另一方面,霸權國本身對戰略收縮造成的信譽下降也感到恐懼,擔心友好國家的信任不復存在,更擔心潛在的挑戰者會利用這一時機全面進逼,因而在最初的收縮后仍有可能突然轉向強硬。
這種混雜著私欲、恐懼和懷疑的復雜狀態,在最近的伊朗核談判中得到了絕佳彩排。對華盛頓而言,既然以亞太地區為重心的“再平衡”戰略已運作至中段,切割中東義務乃勢所必然。但美國不愿使撤離成為潰退,奧巴馬政府依然希望留下一個沖突系數較低的中東權勢結構,這意味著必須結束對伊朗的孤立,用開放石油出口和取消經濟制裁換取德黑蘭終止核計劃,并使伊朗領導層保證不會肆意滲入黎凡特地區。但沙特和以色列這兩個傳統盟國自有其盤算—沙特衰老的領導層抗拒海灣對面飄來的草根民主氣息,最怕出現一個從阿曼灣到敘利亞沙漠的新波斯帝國;以色列最近一年則反復抱怨美國沒能控制歐洲國家在巴勒斯坦問題上的傾向,并且多次流露出要用武力單方面解決伊朗核問題的企圖。至于頻頻露臉的法國等歐盟國家,它們顯然還在練習成為規則制訂者,而最近3年歐盟在利比亞和敘利亞問題上的無所作為顯示:財政上由德國主導的歐盟不愿承擔對外的經濟和政治成本,至多樂于擺出“主導局面”的姿態。
中日問題是又一局難棋。幾個月前,一位前華府智囊向筆者談及美國在西太平洋問題上的底線:鼓勵中國進一步發揮積極影響,但杜絕任何形式的勢力范圍或“特殊利益帶”出現。然而,美國雖已在亞洲維持長期的政治-軍事存在,地理上畢竟還是一個區域外國家,它的“再平衡”必須立足于和盟國關系的調整。而中國周邊的一些地區強國,和作為全球存在的美國在政治訴求及利益結構上都有較大差異,感受到的壓力也大不相同,這使得它們對“再平衡”較少被動接受,而是希圖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結果很可能造成類似1970年代歐洲國家與美國間的微妙關系—彼時,西德等國利用身處對抗蘇聯第一線的地利坐地起價,要求美國在軍事援助和核保護方面提供便利;然而這些國家又擔心美蘇妥協、將西歐丟給莫斯科,于是極力夸大蘇聯危險的迫切程度,力圖誘使美方承諾在第一時間使用核武器,如此美蘇再無機會和解,西歐則可永葆其重要性。

日本在東海之高調,多少出于相仿的考慮:釣魚島爭端并不涉及美國的直接利益,但華盛頓需要以姿態證明它仍有能力和意愿維持對盟國的安保承諾。若美國傾向于縱容日本,東京、首爾乃至馬尼拉自會得到信號,往后更易越界行事,反正有美國替戰爭后果埋單;若美國態度冷淡或較為克制,日本政治家也可在國內大做文章,以“美日安保名存實亡”為由,進一步加快防務建設和修憲進程。
對美國而言,最理想的狀況是做布熱津斯基所說的“地區平衡者”,“幫助亞洲國家通過斡旋沖突來避免地區主導權的爭奪,并抵消潛在競爭者之間的力量不平衡”。這意味著鼓勵更多多邊進程的出現。但多邊框架至少在啟動階段仍然需要安全和外部環境保障,需要美國充當后盾。故而在相當長時期內,美國在亞洲問題上的卷入程度只會更深,這反過來又衍生出另一個問題—國內政治反饋。
和通常的印象不同,美國對外政策與國內政治之間的互動,無論即時程度還是劇烈性都要超過那些半民主或非民主國家。距離2014年國會中期選舉還剩不到一年,奧巴馬政府的對外政策依舊被詬病為說大話、辦小事,共和黨極端派(茶黨)卻在2013年10月初的政府停擺鬧劇中宣示了力量。若民主黨未能贏得中選,成為“跛鴨”的奧巴馬在任期最后兩年將更多地受到來自國會的壓力,“再平衡”的步驟及幅度也將隨之發生變更。
停擺結束后一星期,與共和黨保守派頗有淵源的戰略情報公司Stratfor就在其網站上發表了題為《國父眼中的美國對外政策》的長文。該文從批駁宣稱托馬斯·杰斐遜首創美國孤立主義的流行觀點切入,指出當歐亞大陸出現有能力封鎖大洋或損害美國安全的威脅時,美國必須迎難而上、主動出擊。透過該觀點,可以看出共和黨認為奧巴馬的“再平衡”華而不實,它未能以切實的政治和安全承諾對亞洲盟國重申美國力量的可靠性,在給中國設定“紅線”方面表態也不夠直接。共和黨的主張要明了得多:美國可以后退或讓步,但底線必須事先亮出,此外再無討價還價余地。這種路線的沖突系數明顯升高,但對美國威望的可靠性會有一定加成。
某種程度上,國內政治分歧之于美國對外政策的影響已經開始凸顯。無論是政府停擺期間奧巴馬對東亞兩場峰會的缺席,還是五角大樓在敘利亞、伊朗問題上的逡巡不前,乃至拜登副總統對近期中日爭端的徒勞喊話,折射出的都是一個焦慮而疲憊的任事者形象。或許真要待中選塵埃落定,戰略調控的原則性綱要才能轉化為可行的措施;然而彼時奧巴馬也將進入8年任期最后的“看守”階段,力不從心矣。
回看100多年前,英國從反思戰略義務到打破光榮孤立花去5年時間,又花了10多年始織就針對德國的制約體系;美國要在避免大沖突的前提下完成戰略收縮和再布局,難度只會更大,用時也難免更長。這種長期謀劃與美國國內政治的定時換屆相碰撞,加劇了復雜性和曲折性。而今只能確定,一家獨大的年代已經過去,另一個“后維多利亞時代”正在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