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腳踩在了公眾的心里

白翔

城管，在中國，似乎是個說不完的市井故事。應該說，近年來，對城管執法過程中發生的暴力事件，無論城管是施暴者還是被施暴者，人們對這類新聞已經產生了疲勞感，但這次，“延安城管跳踩商戶頭部事件”少見地持續發酵。細細翻看這起事件的緣起、暴戾、處置、人肉、公關，以及機構人事等方方面面，就會發現這起事件其實是“城管困局”的典型樣本。

讓我們梳理這起事件的新聞碎片，看看城管的另一面。

為什么又是臨時工？

延安市城管局是一個典型的在編人員與臨聘人員嚴重倒置的怪異部門，該局于2002年1月成立，目前編制人員139名，但具有中專以上學歷的僅有8人。延安城管監察支隊副支隊長段玉亭對媒體表示，近年來延安城管工作量不斷加大，但政府原來配備的執法力量跟不上工作需求，因為現有139個編制一部分被病退、退居二線、機關守班的人員占據，另一方面新的編制又爭取不到，于是該局招錄了55名協管員，這些協管員幾乎都成了基層一線的主力，以至于到了段玉亭認為的“離開協管員，工作沒辦法開展”的地步。

據該局黨委書記侯世懷介紹，這55名協管多為20多歲的年輕人，“學歷更是參差不齊”。由于協管人員沒有獨立的行政執法權，平常必須在有執法資格的正式員工帶領下到延安城區各個工作點巡查執法。以此番出事的延安城管監察支隊鳳凰大隊為例，20名在編工作人員中，由于機關留守等原因，一線只剩下6名有執法資格的工作人員，這些工作人員帶領著18名協管開展工作。

在這18名協管中就有20多歲的年輕人鄭媛媛與劉兆瑞。鄭媛媛，初中畢業，曾讀一年衛校，自述因沒心思讀書而退學。2009年，18歲的鄭媛媛應聘進入延安市城管監察支隊鳳凰大隊，經過一周培訓開始上街協助巡查稽查等工作。她之所以入選，并非因網民所猜測的“有背景”，而是因為協管的準入門檻低——當時工資太低，才給600元，愿意來城管的人也不是太多，所以考試過關也相對簡單。

副支隊長段玉亭的話可以佐證，“延安的協管員流動性很強，一般是剛畢業的青年學生和退伍轉業軍人。他們找到了正式工作，一般就會放棄臨時協管工作”。

其實，延安城管面臨的這些尷尬現狀在全國具有典型性，很難想象在這樣背景下入職的協管員能對城管工作樹立正確的認識，穿上制服，戾氣就莫名其妙地積聚。

劉兆瑞也是這樣進鳳凰大隊的。2013年4月26日，劉兆瑞應聘進入延安城管局，他說自己沒工作可干，想找份工作多積累些經驗，想著好好干說不定還可以轉正。

目前1000元的工資，對這兩個年輕人而言實在沒什么吸引力，鄭媛媛評價，“工資基本夠吃”。

協管的工作兩班倒，早上7點至下午3點一班，下午3點至晚上11點一班，在在編執法人員的帶領下巡邏，看到哪里占道就去糾正。

不過，這兩個年輕人并不善于控制脾氣。鄭媛媛自己說，她的脾氣一直不好，多少年沒有變化，盡管領導多次要她改，但聽到刺耳辱罵，她就控制不了自己，就會沖動。鄭媛媛告訴媒體記者，3年前，一個賣布娃娃的地攤女商販，面對解釋勸告就是不聽。被沒收了布娃娃后，商販放言“要不是賣東西，老子今天就把你給抹鋝（方言，指收拾、撂翻之意）了”。 因為對方對自己稱“老子”，鄭媛媛跳下車理論。爭執中對方上手就抓，當時不到20歲的她，力不抵人，最終左臉被挖出三條“血道子”，至今臉部尚有印記。

截至事發時剛工作了不過一個月零5天的劉兆瑞，也承認自己性格太沖動。“如果當時能忍一下，也不至于發生慘劇”。

為什么發生暴力？

沖突發生在5月31日，當天下午3點，鳳凰大隊稽查一中隊鄭媛媛、劉兆瑞等6名協管員在中隊長張琦、隊員南小波兩人的帶領下，對旅游景點周邊流動商販進行例行檢查。5點，執法車輛巡查至楊家嶺附近，發現美利達車行違章將數輛自行車擺放在人行道上。根據延安城管方面的說法，楊家嶺風景區主干道兩邊禁止擺攤與占道停放車輛。但美利達車行因為店內環境窄小，經常在店外占道維修停放自行車，城管為此曾在今年4月25日、5月30日先后兩次下達整改通知書，但并未起到效果。

不過，車主劉國峰卻表示，當天下午，店門口停了一些車友的車，因為這個車行是騎友們的大本營，車友時常來消費或聚會。城管過來時，沒有任何執法程序包括出示證件、開具暫扣單據等，就開始抬車、辱罵，“尤其是穿黃色衣服的執法人員，開口就罵，他們還有打人的動作，所以我就躲在店里面，他們就把車子抬走了”。

這是雙方的第一次交鋒，在中隊長張琦的指令下，協管扣押停在人行道上的自行車，身穿黃色上衣的女協管鄭媛媛與劉國峰發生了沖突，不過，盡管有推搡行為，但很快被各自的人員拉開。城管們帶著三輛被扣的車駛離，但僅僅十多分鐘后，張琦又帶著一行協管折回。在城管第一次執法離開后，劉國峰曾讓店員把自行車都搬回了店里，但前來維修自行車的騎友小高、小張仍將自己的車停在了店門外。

這個過程恰遇城管返回，于是后者不由分說下車就要推走兩輛車，小張與小高開始搶奪。劉國峰也趕過來幫忙。“因為這兩輛自行車是消費者剛剛才停下的。盡管消費者解釋，但城管根本不理會。”劉國峰說。

十多分鐘前已經發生過言語沖突的鄭媛媛與劉國峰再次交鋒，直至上演全武行，如今也許已經無法證實到底是誰先動了手，按照劉兆瑞的回憶，“雙方互相謾罵后，我們就說不管誰的車都要扣。但是我們說得很清楚，如果是店主的，請店主隨后到城管局處理；如果是車友的，請車友自己來單位領取。”

令人震驚的是，暴力沖突發生時，視頻清晰記載，劉兆瑞踹倒了店主劉國峰，而后另一名叫景鼎文的協管對倒在地上的劉國峰頭部實施了“凌空踩踏”。

頭部流血的劉國峰從地上爬起來后扇了鄭媛媛一記耳光，隨后，鄭媛媛大聲嚷著“爆他的頭”，協管隊員們再次沖向劉國峰實施了二次暴打。

可以推斷，鄭媛媛也遭到了襲擊，因為110趕到現場時劉國峰與鄭媛媛已雙雙倒地，醫院的診斷，劉國峰頭部、腹部受傷，其中頭部縫合7針，而鄭媛媛額骨、鼻骨骨折。

為什么處置結果未平民憤？

6月3日，城管踩踏商戶頭部的視頻被網友發至互聯網后引發輿論大嘩，公眾普遍表示震驚，一片譴責聲。

6月4日，延安城管局做出處理決定，城市管理監察支隊的分管副支隊長、鳳凰大隊的大隊長、分管執法工作的副大隊長，以及當天的執法人員被全部停職，接受調查。

6月5日，延安市政府召開新聞發布會，通報處理結果。延安城管監察支隊系統內共有11名工作人員受到處理。張奇被撤銷職務、行政記大過，南小波行政記大過。鄭媛媛、劉兆瑞、景鼎文等6名協管員被解聘，其中景鼎文被刑事拘留，劉兆瑞被行政拘留。

但官方對鄭媛媛等人“臨時聘用人員”的說辭很快點燃了輿論憤怒的火焰，網民們認為“臨時工”不能總充當部門責任的擋箭牌。

“臨時工”說法出現的當天，就有網民曝料稱延安城管局擁有30層高的奢華城管大樓，全部為城管局及其直屬單位所有。一天后也就是6月6日，又有網民曝料延安城管局局長張建朝的豪華座駕豐田霸道越野車涉嫌違規超標，人肉行動甚至波及到張局長的兒子。

社交網絡上，對延安城管展開了“深度”圍追堵截。針對配車問題，根據延安市城管局提供的購車發票，這輛豐田霸道越野車由延安市自來水管網安裝配套服務公司在2008年7月8日購買，價格為55.5萬元。

延安市自來水管網安裝配套服務公司是延安市城管局自來水公司的下屬公司。提及買車原因和資金來源，延安市城管局總工程師杜新宙表示“事出有因”。他解釋，2007年8月29日城市供水水源地發生原油泄漏事故，事故處理完之后，長慶油田為表彰獎勵參加“8·29”搶險的單位和職工，給延安市撥資810萬元。延安市下撥50萬元的搶險獎勵資金給延安市城管局，城管局又將50萬元撥付給延安市自來水公司。

杜新宙解釋，“因為2008年我們自來水公司，在上一次搶修過程中，事故發生點位置在山區，道路比較泥濘，每次去現場搶修，在我們系統里面都沒有一個越野車，其他車輛在那種環境下搶修，帶來特別大的不便，所以自來水公司吸取這次事情的教訓，就買了一輛越野車。” 杜新宙說，考慮到局里承擔城市防汛、燃氣搶險等方面工作，局機關于2009年借調使用該車。

但按照陜西省公務用車配備相關規定，市、縣、鄉黨政機關購置公務用車應選用國產品牌汽車，排氣量1.8升（含）以下、價格18萬元以內的轎車。延安市城管局作為縣處級單位，公車超標顯而易見。另外，《黨政機關公務用車配備使用管理辦法》規定，黨政機關不得借用、占用下屬單位或者其他單位車輛，不得接受企業捐贈車輛。違規問題顯而易見。

至于豪華辦公大樓的問題，延安市委宣傳部公開資料表明，延安市城管局綜合樓地上共28層（地下兩層為設備層和停車庫），其中1至 9層為辦公部分，10至28層為住宅部分。杜新宙說，延安市城管局2002年1月份成立時有16個下屬單位，4800多名干部職工。“為改善辦公條件，2003年城管局開始籌劃建設辦公樓。”2004年9月8日，延安市計委立項批復，2006年5月開建，2009年10月建成。

據記者了解，延安市城管大廈總建筑面積是27800平方米，其中2-9層辦公部分建筑面積是7700平方米。辦公室使用面積在10平方米-50平方米之間。根據國家發改委2009年1月公布的《黨政機關辦公用房建設標準》，直屬機關局（處）級：每人使用面積12平方米。局（處）級以下：每人使用面積6平方米。延安市城管局存在50平方米辦公室，明顯超標。

杜新宙說，住宅部分總共114套房子。其中，16套是拆遷安置房；12套房安排給了環衛處。剩下86套房主要分給了局機關職工以及下屬單位部分職工。

不過，延安城管局的上述解釋并未平息社會質疑，延安市紀委目前已對相關問題展開調查。

為什么危機公關失效？

6月7日，踩踏頭部事件發生后一周，躺在病床上的受害者劉國峰終于接受了城管局局長張建朝姍姍來遲的鞠躬道歉。令人玩味的是，城管局在承諾承擔全部醫療費用的同時，還安排了專人照顧劉國峰。

就在這天晚上11點多，百度貼吧“延安吧”中出現了一篇名為“致廣大關心延安5·31事件網友的一封信”，發帖人聲稱，是“受當事人劉國峰委托，現將他致各網友的一封信發布于此”。公開信中聲稱“在這個事件中，打人者固然不對，但客觀地說，我也有一定責任，我想，當時我如果能冷靜處理，不要太過沖動，也許可以避免肢體上的沖突。在此，向在這件事中受到傷害的人們道歉”。

公開信中還稱，希望廣大網友“不要聽信謠言，客觀公正地看待這個事件，更不要因為這樣一個特殊事件否定延安革命圣地的形象”。

“公開信”的出現使得延安城管事件再次引爆輿論。網友紛紛質疑“公開信”，認為內容不合乎邏輯，行文風格很官方，懷疑這篇道歉信是延安官方的危機公關行為。

6月13日，劉國峰承認這份公開信確系自己所發，不過，“委托人”——騎友、實習律師馬某透露，公開信是他們和延安市城管監察支隊協商達成共識，由她親自執筆，眾多騎友集思廣益寫出來的，在發表前經過劉國峰同意，并由劉國峰自己親自上傳到百度貼吧。

據報道，6月7日上午，城管局局長張建朝在醫院向劉國峰正式道歉時，劉國峰曾提出，關于善后事宜，城管局可以和他的委托人馬某進行溝通，馬某表示受劉國峰委托，7日下午到延安市城管監察支隊商議賠付事項，“劉國峰之前提出三個條件：一是賠償醫藥費，二是賠禮道歉，三是盡快歸還被扣自行車”。延安市城管局滿足了條件，他們對處理結果滿意，也因此愿意配合政府的工作。

“寫公開信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延安市城管監察支隊希望我們能夠表達對處理結果的態度，并且征求過我們的意見；二是網友一直很關注此事，我們也想給網友一個明確的答復。雙方最后協商達成共識，由我們發表公開信，表明我們的態度。”馬某解釋說。

馬某表示，7日晚上，她和其他騎友通過電話、微信等多次討論，大約用了兩個小時完成此公開信。“雖然我們都覺得寫得有些倉促，但是完全是按照劉國峰的意愿起草的。”

馬某解釋，在公開信的第二段中，網友誤讀了“在此向在這件事中受到傷害的人們道歉”一句是受害者劉國峰向城管道歉，實際上并不是。“目前此事已不是個人的事情，而是演化成為公眾的事情，作為社會人，我們應該有一定的社會責任，這個事情傷害的不僅僅是家人，還傷害到延安和延安人的形象，我們表達愧疚，而不是向誰道歉。”

延安市城管監察支隊隊長姬霖表示，寫好之后他們看過原稿。在征求對方意見的前提下，把“暴力執法”改成了“肢體沖突”，然后交給受害者劉國峰過目。馬某也證實，除了此處改動外，其他均未修改。

至此，延安城管與受害者一起“炮制”公開信已確定無疑，至于是否另有隱情尚不得而知，城管局監察支隊有關負責人表示這封公開信一事并不知情，覺得“非常蹊蹺”。

如此，事件又進入了“羅生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