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政

港影北上,合拍成風。大氣候下,我們等來了吳宇森徐克、爾冬升陳可辛、王家衛劉鎮偉,唯獨那個暗黑系的杜琪峰,千呼萬喚始出來。
都說“銀河映像”的風格是黑、狠、冷。在觀眾這里吃得開,到大審手里就吃了癟,這也直接導致杜琪峰拍戲取景多年來止步內地。
如今,半躺在沙發上的杜琪峰,黑襪配上棕色皮鞋,隨意架起兩腿,“嗞嗞”作響地點燃指縫間的一支雪茄,一襲素色條紋西裝,一副無框眼鏡和眼鏡背后的臉,半掩在騰起的煙霧中……像極了他電影里那些屹立不倒的大佬們。假如此刻允許我吐露心聲,必定是:“杜sir,不如你下次自導自演吧!”
大尺度+重口味
其實杜琪峰不是沒來過。1978年,他已為拍攝處女作《碧水寒山奪命金》來內地取景。1996年,銀河映像成立后的創業作之一《天若有情III烽火佳人》,同樣取景于內地。但那一次的經歷,卻令他“非常痛苦”,苦于“內地從業者實在太不專業”,負氣決定“以后都不來了”。直到前些年,因為內地整個電影制度的改變,又萌生“來一來,做一做,看一看”的意思,試水之作是只關風月的《單身男女》、《高海拔之戀II》等。
試探過后,才敢有《毒戰》。用杜sir的話說,“十年來尺度不停地放,也到了突破的時候”。《毒戰》發行時,主打的賣點也果然是“大尺度”、“重口味”、“腎上腺素刺激”,被影評人魏君子譽為:“《毒戰》不是港影北漂,而是杜琪峰北伐!”
事實證明,“大尺度重口味”并非噱頭,影片開場就是一段挑戰觀眾承受能力的“排毒”戲,片中亦不時出現細致描繪吸毒、毒癮發作、注射毒液執行死刑的畫面。杜琪峰標志性的火拼戲也是槍槍爆頭,更別提正義化身的女警生生被車輪碾過,和差一點點就“魔高一丈”的結局……要知道,此前,國產片可是連槍械都要求絕跡,連榔頭砸腦袋次數都有規定的呀。
專為杜琪峰大開綠色通道?顯然不可能。留意細看影片,仍能感受到無處不在的“命運之手”。比如“津海”、“粵江”,明明誰都看得出是在哪個城市取景,就是不能說白,除了“香港”,其他城市都用了“小號”。“為什么?因為很多城市會反對啊:‘我這里哪有什么吸毒!”杜琪峰笑道。
又比如害人者必須死,邪必須不能勝正。讓壞人像《奪命金》一樣,最后逍遙法外行不行?“當然不行啦,現在的送審制度下沒可能。好萊塢以前也有這樣的法則:‘殺人者死,犯罪就要繩之以法。要是安排他不死,到最后可能會升一段字幕:‘一年后××被捕槍斃了。”
從創作到公映,影片要經過劇本大綱和剪輯版本兩道送審關口。審查制度到底對《毒戰》有多大影響?杜琪峰說:“大到韋先生(韋家輝,本片編劇之一及聯合導演)創作每一場戲都在擔心,這個能不能通過?有些東西不敢走太遠,有些不敢大膽嘗試……進這行以來壓力從沒這么大過,畢竟香港是沒有審查這回事。”
但比起那些曾被改動得面目全非的舊作(《柔道龍虎榜》、《大只佬》),《毒戰》還算幸運。“在妥協和堅持之間找到了平衡”,韋家輝說,“比如販毒的也有人性,沒有人是無緣無故的壞。有一個段落是講制毒工廠快要爆炸,古天樂的老婆中毒倒在地上,古天樂拼命要去救她。但是等到即將爆炸的一刻,他就沒有像英雄電影里那樣把老婆背到肩上,而是跨過她,自己跑掉了——這個人他不是壞到連老婆都不要,但是他也不愿意跟老婆一起死。這就是我們要說的人性。”
不過最終,這段慘情戲還是只出現在花絮里。同樣變化的還有結尾。原本,選擇拍攝緝毒警題材是因為相比其他犯罪,販毒的版圖很大,可以跑遍全國。韋家輝為影片設計了從天津、湖南一直到廣州、云南的販毒鏈,只是苦于天津一役就拍了數月,才加以精煉。但這樣的結局,已令主創感到滿意,畢竟,為了充分規避審查風險,他們還花費大量時間為許多段落都拍攝了候選版本,好在最后并未用上。如今的成品,雖不是100%的初心,總算是不辱銀河映像招牌。
杜琪峰×韋家輝
杜琪峰和韋家輝的國語都不甚流利,帶著濃重的廣東口音,聽起來就像一部國粵雙聲道同時播放的電影。而銀河映像的內地之行,也曾叫人擔心,會不會雜糅了太多“非銀河”的元素,叫那些國粵猶如水油相隔。
幸好,擔心的并沒有發生。盡管為了凸顯真實感,《毒戰》放棄了一些詩意的浪漫的風格,使得前半部分情節看起來像是一集精華版的《法治在線》或者《天網》。但下半場,隨著郭濤和李菁飾演的聾啞毒販“大聾小聾”身穿棉毛衫褲端著機關槍橫掃警隊,隨著盧海鵬、林家棟、葉璇、林雪、張兆輝等銀河御用演員的“香港七人組”現身,那種黑、狠、殘酷之中忽然混雜進絲絲冷幽默的感覺,才真的夠醒神!夠銀河!
而前半場的雙面間諜設計固然精巧,又怎比得上末尾槍槍爆頭的顛覆三觀?香港神級編劇韋家輝的存在感,于此刻強烈到無以復加。素以“語不驚人死不休”聞名的韋sir,出手例必不同凡響。觀眾看得震驚,看得爽,都不算什么,非得是看得啞然,心中默念:“靠,這樣也可以?”——這才算是韋sir發了功。從當年電視臺時期的《大時代》將丁蟹父子四人拋下高樓,到《再生號》比《盜夢空間》更復雜的層次設計,莫不如此。
當被問及哪部戲寫得最辛苦時,韋家輝想了想,回答是《再生號》。誠然,這也是令大部分影迷最傷腦筋的一部。“其實究竟有幾層結構,我真的沒看明白。”聽到筆者這句話,韋sir笑笑:“其實我已經抽去兩層,否則更復雜。”
總覺得韋家輝有幾分像野心勃勃的諾蘭,但據當事人自稱:“年輕時候有位導演對我影響很深,他就是黑澤明。喜歡的人還有手冢治蟲,他常常在故事之外還能有別的東西。”想當年手冢治蟲被多方催稿,在趕路去機場途中都能交出作品。而銀河映像的拍攝劇本,也往往在開拍前幾天才脫稿,甚至于到了現場邊拍邊改劇本。編劇光有智慧不夠,還得有些急智。韋家輝一做就是十幾年。
有人曾這樣評價:“杜琪峰不和韋家輝合作的片子都少了一點什么,沒有杜琪峰的韋家輝,也總有點亂。”杜韋雙雄,一個被譽為銀河的大腦,一個被譽為銀河的心臟,究竟心臟和大腦之間,是怎樣的一種協作呢?
二人的回答足見惺惺相惜之情——杜琪峰說:“他對創作的想法,他的精神,永遠不會給你榨干的感覺。他有一種理論就是:你不停地想,全心去投入你的創作,上帝一定會照顧你的。我不是專業編劇,他是。所以你看,沒有韋家輝的電影,對白就比較少,我這方面很弱,我講不出來。”
的確,韋家輝從業多年,不知收過多少徒弟,如今的“銀河映像創作組”,不少都曾受教于他,《毒戰》的另一位內地編劇余曦,正是韋家輝收的關門弟子。很多人都曾感嘆:“真不知道韋家輝的腦子是什么結構”,他本人也坦言:“坦白講創作要講天分,我能教給徒弟的就是態度——不要那么快放棄,再痛苦也要一直想,想不好就繼續想,等你最痛苦的時候,上天會給你好的靈感。”他的“語不驚人死不休”,其實也來源于一個單純的原則:“別人寫過的東西,再寫就沒意思。”
而杜琪峰給韋家輝最大的影響,是他的堅持——“我的性格沒那么強,假如拍戲超支或者超時,我會容易妥協,但他就會很堅持,一定要最好。他對電影的堅持比我的堅持還要堅持。”
當被問及“誰更浪漫”時,杜琪峰和韋家輝不約而同地向對方指去。杜的理由是“韋家輝筆下的女人都很好,我電影里的女人就會慘一點”,韋索性指向一旁的杜太“當然是杜sir浪漫,你問杜太就知”。
其實呢,整個銀河都浪漫。天津一役為何拍足數月?就因為導演本以為天津冬天會下雪,“好像紐約,講對白的時候嘴里就會有白煙出來,車尾也有煙,畫面會很美”。雖然天不遂人愿,天津愣是一片雪都沒下,但“銀河戲”的黑狠也好,浪漫也罷,觀眾有目共睹。圈內人曾經評價說:“銀河映像,無法想象”;而在杜琪峰看來,“銀河人”的作風,也是8個字:“不跟主流,堅持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