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式神吐槽

陸小寧

集矛盾于一身的英國人真是人類學家研究的絕好對象。他們一方面矜持有禮，另一方面卻能驍戰球場。他們的拘謹冷漠或許是被老大帝國繁文縟節熏陶出來的謙謙君子之風，也可能是伴隨著現代化進程而來的自閉癥的輕微癥狀。英國人秉性中的沉郁不但使他們對人生的灰暗地帶有著非凡的辨識力，也讓他們傾心于幽暗曲折的冷幽默。在英倫三島發展較早的出版業與大眾傳媒廣開言路，造就了一批以幽默諷刺針砭時弊的散文和評論高手；可另一方面，如果要尋找英國民眾的吐槽，那可真得費一番功夫。英國主流媒體如《衛報》與BBC廣播電臺直至今日還在不斷爭辯：普通的英國佬在日常生活中為什么不抱怨？英國人到底抱怨得夠不夠？

盡管大西洋對岸的美國人會時不時地把英國人為禮節儀規所累的小例子抖出來偷笑（比如英國人會說，“我身體不舒服，但不想去打攪我的醫生”，“別人向我借火，我會抱歉自己不吸煙”），英國人并非自我克制到吝嗇抱怨這一地步。從絕對數量上講，英國人的抱怨也并不少，而且涉及方方面面 —— 小到天氣、火車誤點、電信公司電話安裝服務、地區政府發放的垃圾回收袋的尺寸，大到倫敦地鐵工人罷工、英國國民珍視的NHS（全民醫療保險體系）的服務質量，以及英國政客的金融教育福利各項政策。可問題的癥結在于，大多數英國佬的抱怨不得法。

不少英國媒體人直截了當地批評，英國人該抱怨時，卻三緘其口；實在不得不抱怨時，他們最好讓別人出面。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Lingua商務英語教學視頻中為介紹英國的風土人情錄制的一段日常小插曲：一對英國夫婦去飯店用餐，即使菜肴味如嚼蠟，可等服務員過來詢問時，他們卻還微笑著回答 “Its all right”（還好還好）。那被強抑住的不滿只會在英國人跟親戚朋友們聚會時被嘀咕出來。可之后，他們再去飯館當回頭客也說不準。如果英國人的美國表兄碰到類似的情況，他想著的準是讓飯店老板退款，如果不成，他則會氣呼呼地付了錢，再大聲提醒同伴下次絕不來這家打牙祭了。英國人的這種隱忍得近于窩囊的處事方式與他們消極悲觀的生活態度不無相關。目睹親歷了國家從20世紀下半期以來的衰退，端著架子的英國人不相信事情能改進得多好，因此又何必為區區小事大驚小怪呢？英國公共知識分子Julian Baggini則認為大多數英國人作的都是于事無補的瞎抱怨。他們不是在埋怨咕噥自己力所不及的事情 ——什么天氣啦運氣啦， 便是加入鬧哄哄的批評政客的集體呻吟。而社會亟需的是有建樹性的有的放矢的抱怨。

英國媒體堅信，“不平則鳴”是公民民主權利的體現，為了讓民眾更積極地更好地運用這項公民權，它們開出了好幾劑良方，包括“持之以恒”和“吐槽”。因為英國的影評人、政論家、新聞記者都能在自己的園地里正理以褒貶，媒體所鼓勵的大眾吐槽實際還是集中在客戶服務這一領域。

大多數英國人不屑于找麻煩，不擅長抱怨，偶或在網絡上涌現的神吐槽則備受矚目，不僅為個人博客甚至被《每日電訊》之類的報紙瘋狂轉載。很多神吐槽最初并非是在微博或者Facebook留下的短帖， 反倒是通過正規渠道署真名發送給負責人的抱怨信，這當中的精品甚至被收入到網名就頗具嘲諷意味“親愛的客戶服務” （http：//www.dearcustomerrelations.com/）之“世界最有趣的抱怨信”的龍虎榜中。

英式吐槽之妙不在短小精悍，而在洋洋灑灑，一氣呵成。今年7月1日英國維珍集團公司的創始人理查爵士（Sir Richard Branson）就向大眾推薦了一封最初發表在《英屬維爾京群島燈塔報》（BVI Beacon）上的公開信。這封信實際上便是一位名叫Arthur Hicks的乘客對加勒比航空公司旗下利華德群島空運LIAT （Leeward Island Air Transport）的吐槽集錦。Arthur意在抱怨一天之內的夢魘之旅（轉機六次后行李失蹤），可他按捺住心中怒火對他倒霉透頂的遭遇進行調侃，以反諷為筆調，將信寫得妙趣橫生。他開篇提到“我所乘坐的大多數航班只想匆忙地把我從A運到B，可貴航班昨天卻允許我們作了多次停留 ——還不是一兩次這個小數目，而是慷慨到六次。有誰會想全程傻愣愣地一直呆在一架飛機上？我們每走一步就得換換機，加加油，不是？”作者隨即利索地濃縮了他六次轉機體驗：“最令人享受的是，我得以對每個機場安檢系統進行抽樣檢查。如果有人認為它們不過是機場雷同的設置，那簡直是荒謬可笑。哦，至于在不同的小島被當地島民拍肩安檢，我就把它們想象成與加勒比海群島居民代表的熱情擁抱。”當Aurthur辛苦輾轉到飛行終點站之后，夢魘并沒結束。他繼續用反諷點出航空公司臨時多次調度轉機的惡劣后果：“誰還想在坐過飛機后坐輪渡呢？我很高興在我們昨晚抵達托特拉島時，輪渡早已遠離，而那些喧囂的酒吧和飯店也已經關門。這真是要謝謝你，LIAT。現在我才明白為什么你名叫‘加勒比航空空司。”此信結語，他則以灑脫的精神徹底地蔑視了這家無可救藥之空運公司。 “另：留著我的行李箱吧，反正我從來也沒喜歡過它。” 這句附言堪稱神來之筆，讓英國大眾津津樂道。由于Arthur的神吐槽，大老板理查爵士兼聽兼視，獲悉LIAT在乘客中臭名昭著，已成為 “凋萎在航站樓”（ Languishing in Airport Terminal， LIAT）的代名詞！

當英國人被逼到忍無可忍時，他們有足夠的耐心，制作出三回九轉、圖文并茂的吐槽長文。Anthony在2010年7月電郵給倫敦北區不列顛酒店Britannica Hotel客戶服務部的一封長信便是佐證。這位先生對酒店的裝潢、衛生、維修、餐飲各方面作了揶揄，并用手機拍下物證：水池邊破裂的瓷磚、霉到發綠的潮濕墻角、垂掛得低到打到眉骨的枝型水晶吊燈。最絕的是他為天花板上的白色煙霧報警器那張照片配上的文字：“我還喜歡你們裝飾煙霧報警器的風格。那一圈細細的衛生紙如此雅致地環繞在報警器上，這簡直是天才手筆 ——頓時將一件平庸的物件化作藝術精品。”

如果說之前提到對航空公司的吐槽以反諷灑脫取勝，這封長信則以尖酸夸張為特色。Anthony在信中寫道，他一推進旋轉門，便被酒店的大廳、酒吧、餐館的“非凡”裝飾吸引住了。“現在不正是70年代風格回潮之際嗎？不過貴酒店擁有的是原版，就更讓人贊嘆貨真價實。我擔保這要歸功于你們董事長夫人的天賦（或者曾經擁有的天賦，她很可能早已命喪黃泉）：把從各處收來的各式家具與花墻紙配在一起調制出這種了不起的原汁原味。”可憐這位董事長夫人自此成為Anthony吐槽中的主角。“當我剛走進房間，發現董事長夫人不忘在這里運用她的創意，真是大松一口氣啊。（除了那些墻紙剝落的地方）這里所有空間無不由花墻紙裝飾。我覺得墻紙上紫色的花朵跟綠色的地毯簡直就是絕配！”

Anthony的吐槽長文甚至還有一種內在的節奏。接近篇末，輕緩的慢板瞬間變成急驟的快板，輕松的調侃剎時轉成尖酸的諷刺。他寫道：“我必須強調我非常喜歡你們在星期三早上新鮮烹飪的早餐。當然，等我星期五吃到的時候，它稍稍過了最佳狀態。那棕黃色的脆脆的煎雞蛋對我粗俗的味蕾來說不免有些‘新潮。不過，我還要加一句，早餐之后，我放的風足以吹響我們的國歌，那不就標志著一頓賊好吃的早飯嗎！”

比起四平八穩的抱怨信，吐槽更有可能迅速地抓住責任人的眼球，從而促進行業與社會的改善。可在現實生活中，英式神吐槽恐怕也只不過變成當代幽默散文的一支支流， 供人轉載把玩回味、一笑解千愁。正如Anthony在他的吐槽長文附注中所提：“我至今未收到任何回復。顯而易見，不列顛酒店的店規之一即是對抱怨申訴要像對需要維修的設施一樣不理不睬。”隨著未來網絡客服與便攜式新媒體的不斷發展，英國佬省去了拋頭露面的尷尬，他們吐槽的黃金時代才剛剛開始，亦未可知？

（作者在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中文系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