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上周末,被朋友拖到外灘一家豪華飯店吃飯,朋友熱情洋溢地點了一只烤乳豬。此物一上桌,大家對最近發生在黃浦江上的事只字不提,但只取薄薄一片,裹緊了面餅一口吞下,旋即叫服務員撤下,上酸菜!
吃不完的菜不能浪費,烤乳豬分作幾份,主人不由分說朝我手里塞了一盒。帶回家里尚有余溫,但老婆兒子都笑我:豬肉好幾天沒進門了,你偏偏從黃浦江邊帶回這貨,你不怕死,我們可想活出個美麗中國呢!
啊,美麗中國,誰不想呢?我從小就想,歸根到底,美麗中國,吃飽、吃好、食品安全頂頂重要,于是我拿親身經歷給兒子上了一堂課。初中混到畢業,被分配在一家小飯店工作,有一次,采購員老張生病,領導讓我頂這個關鍵崗位干一陣。天寒地凍,天不亮頂著寒風蹬黃魚車去菜場采購的滋味真不好受,更不好受的是,如果要不到基本的貨,就會影響店里的營業。那年頭正是七十年代中期批林批孔的辰光,物資供應日日趨緊,從吃到用樣樣缺。
有一次,菜場分配給我幾十只光雞,我大喜過望。一般情況下,菜場只分配給我們雞殼子和雞頭雞腳,燒成鹵味賣,很受歡迎,但利潤較低,如果有整雞,那就可以做成炒菜,利潤高多了。但我在過秤時發現,這十幾只雞扎成三四捆,肉身偏小,通體紫紅,成色相當可疑。我剛想開腔發問,菜場里的人就惡聲惡氣地說:你不想要?人家搶都來不及呢。
這是事實,旁邊已經有幾位爺正虎視眈眈,就趕緊班師回朝。但貨進廚房驗收,老師傅臉拉長了:這不就是死雞嘛!店經理跑來一看,當即親授密令:燒成鹵雞,多擱酒和蔥姜,沒問題。
鹵雞很快燒成了,出鍋后油光紅亮,茴香與桂皮的香氣令人垂涎。我們飯店的生意以晚上最為火爆,顧客都是勞動人民,小瓶裝的土燒與各色鹵味構成價廉物美暖心暖肺的黃金搭檔。八點二十開始,生意漸入佳境,店堂里人滿為患,熱氣蒸騰,三角錢一盆的鹵雞賣得最火。我心算一下,利潤超過300%。很快,勞動人民就面紅耳赤,手舞足蹈,進入了相當愉悅的狀態。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真怕有人口吐白沫鉆進桌子底下,送醫院一查,食物中毒,那我就罪責難逃了。度過了惶惶不安的一夜,又是一天,居然屁事沒有。店經理跟我說:1960年我們在崇明圍墾,飯粒掉在田埂上馬上拾起來吃,土里粘著豬大糞,一起吃進肚里,沒事!
我有一同學小黑皮,在蘇州河邊的碼頭掮大包,有一次叫我去吃西瓜,我興沖沖趕去卻不見西瓜影子。他也不多說,叫我一起上了一條木船,手持一根竹篙,上面系一只尼龍網兜,手搭涼棚向遠處張望。很快,蘇州河上游有異物漂來,正是一只西瓜,小黑皮竹篙點水,恰如囊中探物。用拳頭砸開,紅瓤黑籽。西瓜經過長途漂流,不僅涼快,而且非常甜。他師傅也來了,告訴我在蘇州河上工作的種種好處,夏天吃個西瓜簡直不算什么,平常還有木料、衣服、死雞、死鴨等款款漂來,有一次大家發現了一頭死豬,鼓鼓脹脹甚是惹目,十幾根竹篙一起伸進水里爭搶,濁浪滔天,各船主打得頭破血流。當然,每年四月里還有河豚魚漂來,弄不清爽,吃了就要送命。“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比方說啊,一打三反運動來了,清理階級隊伍了,蘇州河上三天兩頭有死人漂來,合撲的是男人,朝天的是女人。”師傅在說這些事時相當輕松,有一種笑看江湖的淡定與從容,讓我非常佩服。在我登岸告別時,師傅又熱情表示:“以后我撈到豬玀了,請你來吃紅燒豬頭肉,多擱大蒜多擱姜,吃了長命百歲。”
我還有一個同學在疾控中心工作,他的結論是:“沒有吃的時候,似乎屁事都沒有。一旦吃飽了,問題也旋踵而至,食物中毒、地溝油、塑化劑啦,還有三高。有些問題是在發展過程中才發生并暴露的,也只有通過深化改革、不斷發展才能得以解決。”這位老兄早已混到處級,絕對比我有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