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陽
“凱,凱……”一位身著黑褂、披頭散發、臟里臟氣的瘋女人高一聲低一聲,時斷時續地喊。無論刮風下雨,不管白天黑夜,只要凱不在身邊,那呼喚便會隨時出現,連綿不斷……童年記憶中,這是最深刻的一幕,三十多年了,那悲戚的喊聲時常會在耳畔縈繞,久久不散。
“瘋子瘋子你過來,前面就是你家凱……”經常的,我們邊喊著邊跟著瘋女人轉,有時還用小石子打她,這時,她會猛地舉起雙手,啊啊大叫著在空中舞動,嚇得我們四處逃散,于是她就哈哈大笑,然后繼續“凱,凱……”地尋找和呼喊。記憶中,除了“凱,凱……”外,還真沒聽過她說的第二句話。
我與凱同齡,7歲的時候,我家搬進了這條巷子,與凱成了玩伴,后來成了好友,盡管那時候沒什么像樣的玩具,但玩法和花樣卻特別多,一條繩子繞半天,一只鐵圈跑半天,一個鐵盒打半天……而且是全巷的孩子們一起上,風似的滿世界轉……偶爾遇到雨雪天,出不了門,便在凱家抓“娘娘”。而每每這時,那瘋女人便會安詳地坐在床上,微閉著雙眼,似笑非笑地盯著我們看……有時玩累了,凱便帶著大家從那女人的煙筐里拿出煙面子,裝模作樣地卷著抽,那瘋女人便拿起棍子捅凱的屁股,捅得凱嗷嗷叫,于是我們便大笑著作鳥獸散。記憶中,我的第一袋煙便是在凱家抽的。
其實,那瘋女人很漂亮,這從墻上的照片就能看得出,那照片中還有凱的爸爸,但我們誰也沒見過他,聽老鄰居們說,在凱出生前,父親就去世了,死在監獄里,畏罪自殺,至于什么原因,沒人能講清楚。凱的爸爸去世后,凱的媽媽就精神不正常了,且時好時壞,由于沒能及時治療,等到凱出生時,病情更嚴重了……凱是生在家里的,鄰居們幫忙接生。凱一落地,那女人立即搶過孩子,警覺地盯著四周,用破舊的棉被迅速地裹住嬰兒,緊緊抱在懷里,一刻也不肯撒手……據說,凱身上的羊水和血污是她用舌頭一口一口舔干凈的……
凱家總有一股味,很濃很難聞的怪味,不時從那亂七八糟的床鋪、地面散來,要不是天氣的限制和玩心的勾引,我是絕不會踏入那個家門的。有一年過年,不知誰送了些生餃子,可能是怕被人偷走,全讓他媽放進被窩里了,那一天恰逢大雪,我們在他家玩,臨近中午時,女人下地做飯,那一舉手一投足,根本看不出與其他媽媽有什么異樣。等到餃子煮好了,我們也都起身回家吃飯了,走到門口時,我好奇地看了一眼鍋,那鍋里的幾乎都是片湯兒,而端給凱的卻是整盤沒碎的餃子……
上小學后,凱在同學面前變得很靦腆,而在媽媽面前卻顯得很煩躁,經??吹剿瓪鉀_沖地拉著她往家扯,那瘋女人則用哀傷的眼神一刻不停地盯著凱的眼睛看。而當小孩子們再圍著瘋女人滿街地轉時,瘦弱的凱只要一發現,便會像豹子一樣迅速地出現在母親身邊……
初中時,我們家搬離了那條巷子,便很少見到凱了。高中時忙著備考,也無暇顧及他,等讀完大學,留在異鄉,成了家,有了孩子,更一點消息都沒有了……偶爾提起他來,姐姐們也只知道他父親平了反,他成了家,僅此而己……
今年春節回家過年,從報紙上看到那條老巷已被列入了政府舊城改造計劃,便又想起他來。正月初三,冒著大雪,來到老巷,望著那短短的街、窄窄的路、陳舊斑駁的房屋和一張張陌生的面孔,一種惆悵和悲涼不覺涌上心頭,這難道就是我兒時的老街,記憶中童年的樂園嗎……那天下午,我在那徜徉了很久,拍下了心中思念的一切后,剛轉身離開巷口,突然,一聲低沉、悠長、沙啞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凱,凱……”我身子一抖,愣住了,慢慢轉過身來,可什么也沒看見,而那聲音,卻分明是在空中回蕩……
雪,紛紛揚揚,靜靜地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