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 綱
“偉大作家”能“呼喚”嗎?
閻 綱
有人問:“偉大時代呼喚偉大作品”是一個迫切的命題,怎么呼喚才好呢?
多年來,我們“呼喚”藝術大師和“偉大的作品”,說了不知多少偏離美學原則的話!我自己早在28年前首屆“茅盾文學獎”頒獎時,寫過一篇文章:《呼喚史詩的時候已經到來》,發表在《中國青年報》上,孫犁看后大不以為然,批評我說:“史詩是‘呼喚’出來的嗎?”
吳冠中,標志性的藝術家,時代的驕子,民族的驕傲,人們紀念他,也是想借重他“呼喚偉大的作品”。
吳冠中與我毗鄰而居,公園散步時親口對我說,“文學就是借文字表現感情的內涵,我自己一輩子筆墨丹青,步入老年后,發現繪畫造型畢竟是用眼睛看的,沒有聲音,情節出不來,恐為后人責罵,親手燒毀了200多幅畫,丹青負我啊!我本來不想學畫畫,一心想學魯迅,這是我一生的心愿。固然,形象能夠表現內涵,但文字表現得更生動。以文字抒難抒之情,是藝術的靈魂,更深刻、更有蘊藉,詩,才是藝術的最高境界。所以,越到晚年,越覺得技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內涵,是數千年千姿百態的坎坷生命,是令子孫后代肅然起敬的民族壯景。我還敢狂妄地說:‘100個齊白石抵不過一個魯迅’”。少一個魯迅,中國的脊梁骨會軟很多,少一個畫家則不然。他稱魯迅是精神上的父親,自己要做一個有脊梁的中國文人,說:“我堅信,離世之后,我的散文讀者要超過我繪畫的賞者。”
一位愧怍“我負丹青”的畫家,在文學面前卻敢言“丹青負我”,他把精神看得比筆墨更高,其目的是藝術與詩意的完美結合。吳冠中所繼承的,正是代表“憂憤深廣”的“民族魂”以及中國新文化方向的魯迅精神。
所以,吳冠中逝世后,中央領導同志參觀畫展時表彰他“高尚的人品風范,深邃的藝術思想,不懈的藝術追求,高遠的藝術境界,卓越的藝術成就”,而且說他具有“崇高的人格魅力與藝術魅力。”關鍵詞是:人格!藝術!
現時文壇,人心浮躁,名韁利鎖。一次,和作家韓小蕙交換看法,問何者是我目睹文壇之怪現狀,我說,四句打油,恕我不恭:“作家要表現,領導要宣傳,大眾要好看,書商要賺錢。”消息傳出,朋友們哈哈大笑,俱皆認同。孫犁早在1979年給我的《關于〈鐵木前傳〉的通信》中寫道:“投機取巧,虛偽造作,是現實主義之大敵。不幸的是,這樣的作品,常常能以嘩眾取寵之卑態,轟動一時。但文學作品的規律無情,其結果,當然曇花一現。”警惕藝術的商品化,為錢袋和評獎而寫作注定與偉大無緣。

吳冠中作品:《山村圖》
在這樣一個泥沙俱下的環境里,空頭文藝家泛濫、流氓文藝家很多,好的藝術當然出不來了。
文藝多元化,各人心里一桿秤,但多年來,我們偏離文學談文學,偏離藝術論藝術,偏離恩格斯的“美學的觀點和歷史的觀點”發議論。恩格斯認為這兩個“觀點”的統一是評判文藝的“非常高的、即最高的標準。”又說:“……幾年來,在我們中間,為了黨本身的利益,批評必然是坦率的。”
文學就是文學,藝術首先是藝術,是聲容笑貌、喜怒哀樂,是情欲、世道人心,是美,作家必須具備美學資質。
可見,呼喚偉大的作品出世,是憧憬,是激勵,是期待,是文學夢也是中國夢,好夢成真,在于我們應該怎樣去做。
文壇是非多,是非之大莫過于對于“創作自由”和“自由度”的理解。黨中央多次倡導“學術自由”和“創作自由”,發文件指出:“在憲法規定的范圍內保障學術自由和創作自由。”政策界限是明確的,只要我們在行業自身的實施中加以細化,具體操作起來才不至于遇到難障,優秀的、偉大的作品才能應時而生。
研討會該開還得開,但求名心切,太濫,有錢就能開;能開就是精品力作,登發言、發消息,形容詞高聳入云,要能拿個什么獎的,分田分地真忙,立馬改換門庭。研討會的學術質量亟待提高。文藝“除草”、“掃黃”在即,但什么是草是毒是黃禍、黃色描寫,缺乏法理的依據,致使有的作品昨天禁、今天印,禁有說法,再印卻什么也不說,只能被認為禁是對的,開禁也沒有錯。“以人為本”的文藝立法刻不容緩。
話又說回來,世界潮流,浩浩蕩蕩,恨鐵不成鋼,該“呼喚”還得“呼喚”,只要尊重藝術規律,不吹牛說大話就好。我常常引用恩格斯這樣一段話:“封建的中世紀的終結和現代資本主義紀元的開端,是以一位大人物為標志的。這位人物就是意大利人但丁。”他熱情呼喚:“意大利是否會給我們一個新的但丁來宣告這個無產階級新紀元的誕生呢?”今之中國,社會大轉型,歷史大變革,“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正是出大文豪、藝術巨擘的時候。中國文學,什么時候會給我們新的司馬遷、曹雪芹和魯迅呢?
需要榜樣的力量,需要寬松的環境,需要美學的精微,需要精神的壓力。試想,沒有魯迅的脊梁,能出孫犁、吳冠中嗎?沒有《保衛延安》的出世,《創業史》的誕生會不會推遲?沒有《創業史》脫穎而出,能否帶動路遙、賈平凹、陳忠實等一批青年作家“走出潼關”?沒有《人生》、《平凡的世界》的壓力,《白鹿原》的筆者能破釜沉舟,自將磨勵,以超越歷史為己任?
閻 綱:文藝理論家、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