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惡政好比是一面篩子,淘汰清官,選擇惡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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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漢中平二年(185年)二月的一天,皇都洛陽的南宮起火。這場大火燒了半個月,燒掉了靈臺、樂成等四座宮殿。《古詩十九首》中描寫洛陽的皇宮說:“兩宮遙相望,雙闋百余尺。”兩宮相距七里而可以遙遙相望,門前的兩座望樓竟有百尺之高,由此可以推想皇宮的規模和巨額耗資。皇宮的這場大火攪亂了帝國的財政預算。皇上要給自己家蓋新房,這筆額外開支從哪里出?
這時,太監張讓和趙忠給二十八歲的漢靈帝出了一個主意。他們建議皇上發出命令,天下田每畝要交十錢。此外,各級官員升官上任,也要先交一筆錢,用于修建宮室。漢靈帝欣然采納了這二位太監的建議。于是,帝國官員上任之前,一概要到一個叫西園的地方問價交錢。這種勾當看起來很像賣官鬻爵,后來也確實發展成為赤裸裸的賣官鬻爵。
鉅鹿太守司馬直是個有名的正派人,他接到了一項新的任命,上任前也要交錢。因為名聲清廉,對他特別優惠,交三百萬即可上任。公平地說,這個要價確實不高。在公元188年建置州牧之前,東漢各郡的太守就是地方最高行政長官,地位近似現在的省委書記兼省長。這個級別的官員的俸祿是每年二千石,按照當時的行情,買這種高官要花上二千萬錢,而人家向司馬直要的錢還不足時價的二成。但是話又說回來,太守每月的正式工資才多少?折成銅錢,不過一萬三千。皇上要的三百萬,相當于司馬直十九年的工資。如果不打折,按原價交足兩千萬,更相當于太守們一百二十八年的工資。若不搜刮百姓,這筆巨款從何而來?如何填補?
《后漢書》說,司馬直接到詔書,悵然道:“為民父母的,反而要割剝百姓,以滿足現在的苛求,我不忍心呀。”于是上書,說自己身體不好,請求辭去任命。上邊不批準,司馬直只得上路。走到孟津,快到洛陽門口了,司馬直也做出了最后決定。他給皇上寫了一封信,極力陳說當時政策的失誤,講古今禍敗的教訓,寫完后服毒自殺。漢靈帝看到他遺書之后,一時良心發現,暫時停收修宮錢。當然這只是暫時的,不久皇上的良心又不見了。
漢靈帝向官員預征的這筆修宮室的錢,連同后來充分發展為賣官鬻爵的收入,很像是一筆承包費。皇上派官員下去當官征稅,治理百姓,并發給他工資,這本來是很清楚的官僚制度。但是皇上和他的參謀們心里明白:“一稅輕,二稅重,三稅是個無底洞。”在各項正式的賦稅收入之外,多數地方官還有個小金庫,有大量的灰色甚至黑色收入。這是一筆黑灰色的錢,你問起來誰都不承認,實際上數量又不小;管理起來難度很大,但是讓下邊獨吞又不甘心。于是皇上就采取了大包干的政策:交夠了我的,剩下是你的,不交不許上任。實際上,這是對黑灰色收入的批準、強求和分肥。這條政策一出,本來不收黑錢的清官也非收不可了。這就是司馬直的真實處境。
司馬直以父母官自命,他遵循的是儒家規范。這本來是官方倡導全國奉行的正式行為規范,但是當政者對官員的實際要求與這些規范的沖突太大,司馬直除了上疏勸告或者辭職之外又不能有其他反對的表示,不然就與忠君的要求相沖突,結果他只好用毒藥將自己淘汰出這場僵局。如此激烈的自我淘汰當然是罕見的,不那么富于代表性。我們還需要講一些比較尋常的故事,同時也進一步看看,那些活蹦亂跳地交錢承包的人,到任之后會做出什么事來。
2
轉眼又過了一千四百多年。明朝萬歷二十四年(1597年)三月九日夜,北京紫禁城內的坤寧宮失火,大火蔓延到乾清宮,皇上和皇后的住處被燒了個干凈。第二年,皇極殿、建極殿和中極殿也失火被燒掉了。于是萬歷皇帝又遇到了漢靈帝的問題:蓋新房的額外開支從哪里出?萬歷的辦法是開發礦業并增加臨時稅種,親自安排得力的宦宮到全國各地開礦,征收礦稅、店稅、商稅和船稅,收來的錢直接進皇宮,不進國庫,屬于皇上的私房錢。
征稅不同于賣官鬻爵,屬于皇上的正當權力,難道可以叫惡政么?這要看怎么說。按照現代的說法,稅收就是老百姓向政府支付的公共服務費用,可以用于維持社會秩序,保衛國家安全,支付公務員工資,但是不能用來給公仆的家庭建造豪宅,因此萬歷皇帝加稅蓋新房就是惡政。在這個問題上,帝國制度的意識形態當然有不同看法。皇上是什么人?皇上是天子,是萬民之主,是人間的最高領導。天子要征一些與公共服務完全無關的稅費,給自己營造宮室別墅和墳墓,供養后宮的眾多佳麗和伺候她們的數以千計的閹人,這是天公地道的事情。這一點,當時的老百姓完全認賬,誰叫人家是皇上是天子呢,天命如此,凡人掏錢就是了。
但是,即使是專制帝國,也要遵守一定的規矩。帝國征收的稅費已經包括了從官員工資到后宮胭脂錢的所有項目,其中皇家占用的比例相當高。譬如正德、嘉靖之后,皇家的伙食費每年要花三十六萬兩白銀,僅此一項就占帝國全年白銀收入的十分之一左右。面對這種類型的收支賬單,老百姓已經老老實實地掏錢結賬了,你盡可以慢慢修你的宮室。反過來說,你提供的公共服務卻充滿了假冒偽劣的貨色,不治水不救災,盜賊遍地,豪強橫行,你這個天子是如何代理天道的?不敢跟你較真退貨甚至另請高明也就罷了,憑什么還叫老百姓額外掏錢給你修宮室?這個道理,即使是儒家經典培養出來的帝國官員也知道講不通,于是舉朝上下一片反對之聲,紛紛要求皇上取消礦稅。
萬歷根本就不理睬那些文官的瞎嗡嗡,他派遣閹官去各地辦理此事。閹官乃是皇帝的家奴,通常是文盲,讀不了圣賢書,也沒有后代,并不惦記著對歷史對后代對天下負責,除了討皇上的歡心之外再沒有別的責任和義務。他們需要上繳的稅額也有點承包的色彩:聽說某地有什么礦,有什么可征的稅,可以弄到多少錢,便拍了胸脯帶著親信下去弄。果真完成了任務當然很好,沒有完成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更常見的是完成了任務卻假裝沒有完成,反正皇上也搞不清楚。
陳奉是萬歷特派到湖廣(今湖南、湖北)征稅采礦的閹官,論級別不過是正八品,相當于科級干部,論權勢則能與省級大官相抗衡。他率領著一幫主動投靠來的親信黨羽橫行湖廣,《明史》上說他“剽劫行旅,恣行威虐”,也就是說,征稅征到了與攔路搶劫差不多的程度。他還下令大規模挖墳掘墓找金子。他的黨羽們十分威風,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闖入民家,奸淫婦女,有的干脆將婦女掠入稅監辦公的官署。當地的官員難免有看不慣的,對他的工作就不那么配合,當地商人和百姓更對他恨之入骨。
有一回,老百姓聽說陳奉要從武昌到荊州征收店稅,數千人聚集在路上鼓噪起哄,爭著沖他扔石頭。陳奉逃掉之后,便向皇上告狀,點了五個不配合他工作的官員的名字,說他們煽動老百姓動亂。萬歷本來是一個“占著茅坑不拉屎”的皇上,不上班不辦公,所有的請示匯報基本不看,但是對家奴的報告則迅速批示。陳奉告發的五個官員,兩個被抓,三個被撤,其中有兩個還是四品知府。
按說這形勢已經很清楚了,陳奉的來頭太大,惹不起。但是一個叫馮應京的五品僉事偏偏不長眼。萬歷二十九年正月,陳奉擺酒請客,放火箭玩,把老百姓的房子燒了。老百姓擁到陳奉的門口討說法,陳奉派兵出去鎮壓,打死了不少老百姓,又將死者的尸體切碎扔在路上震懾百姓。《明史》上說,湖廣巡撫支可大“噤不敢出聲”,而馮應京偏偏上疏向皇上告陳奉的狀。陳奉見馮應京告狀,也反過來告馮應京的狀,說他阻撓皇命,欺凌皇上派來的特使。皇上聽陳奉的不聽馮應京的,發了怒,貶了馮應京的官,將他調到邊遠的地方去。這時又有兩個實在看不下去的監察官員自己跳了出來,一個是給事中田大益,一個是御史李以唐,他們請求皇上原諒馮應京,說陳奉不好,還說皇上把豺狼派到了天下各地,專門吃好人。皇上更生氣了,你勸我饒他我偏不饒,干脆下令將馮應京除名。
陳奉這里則不斷向皇上打報告,他說他派人去棗陽開礦,棗陽知縣王之翰、襄陽通判邸宅、推官何棟如也阻撓破壞,皇上又下令將他們撤職。這時負責監察工作的要員,都給事中楊應文又跳了出來,請求皇上原諒這三位。這些人也不看皇上的臉色,一個接一個地往外跳,很像是成心惹皇上生氣。皇上也真生了氣,干脆派錦衣衛去武昌,把陳奉告的那些人全都抓到北京關入監獄,處罰再次升級。
馮應京是個清官,在當地收拾奸豪,制裁貪官污吏,聲望甚高。錦衣衛到達武昌的時候,老百姓聽說要抓馮應京,竟有人痛哭流涕。陳奉則得意洋洋,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將馮應京的名字和罪狀大大地寫了,張貼在大街鬧市。老百姓怒不可遏,上萬人包圍了陳奉的住所,陳奉害怕了,就逃到楚王的王府里,他的六個爪牙沒跑掉,被憤怒的群眾投進了長江。錦衣衛中也有被老百姓打傷的。陳奉躲進楚王府后,一個多月不敢露面,請求皇上讓他回北京。皇上將陳奉召回的時候,這家伙搜刮的“金寶財物巨萬”,在重兵的護送下,“舟車相銜,數里不絕”。而馮應京被押解時,老百姓“擁檻車號哭,車不得行”。還是馮應京自己穿著囚衣坐在囚車里勸老百姓不要鬧了。
馮應京和另外幾個阻撓陳奉的官員被押到北京后,拷訊關押,三年后才被釋放。那個阻撓開礦的知縣則瘐死獄中。而陳奉回京后什么事情也沒有,有兩個監察官員說他的壞話,又被皇上撤了職。
陳奉只是萬歷年間諸多的礦使稅監之一,但這一個陳奉的腳下就躺著一片經他手淘汰出局的清官。而大大小小的陳奉們各自率領著數以百計的惡棍黨羽橫行霸道,“吸髓飲血,以供進奉”。進奉給皇上的大概有十分之一,十分之九進了他們自己的腰包,承包利潤高得驚人。結果鬧得“天下蕭然,生靈涂炭”。
3
最初讀到上邊那些故事的時候,我心里總有些懷疑。最叫我懷疑一點,就是礦使和稅監們太壞了。在我的生活常識里,純粹的惡棍就像純粹的圣人一樣罕見,怎么皇上派下去的那些宦官竟然是清一色的壞蛋?這未免太湊巧了。我想,中國史書傾向于把太監和女人描寫成禍水,為皇上或者為專制制度開脫責任,恐怕不能全信。
幫助我想通此事的,是一本描寫1900年—1942年的華北農村的書,那里講了清末民初北京良鄉縣吳店村的村長變換的故事。
清朝末年,良鄉吳店村的公共事務由村中精英組成的公會負責,這些精英通常是比較富裕又受過一些教育的人,社會聲望比較高。當時的捐稅很輕,首事們往往自己交納而不向村民征收,因為他們更在乎聲望和地位,不太在乎那點小錢。
1919年開始,軍閥們在北京周圍爭奪地盤,先后有直皖之戰和三次直奉之戰,軍閥們毫無節制地向村莊勒索后勤供應。這時,不愿意勒索村民,自己又賠不起的村長就開始離開公職,而把這個職位當做一種撈油水的手段的人們則頂了上來。這時候出來當村長的兩個人,先后都因貪污和侵吞公款被縣政府傳訊。賠款出獄后,這樣的人居然還能繼續當村長,因為沒有好人愿意干。
這就是說,當政權大量征收苛捐雜稅的時候,比較在乎榮譽的人就從村級領導的位置上退出了,這類人就是司馬直那樣的人物。而替換上來的,通常是敢于也善于征收苛捐雜稅的人物,譬如陳奉那樣的人物。更明白地說,一個變質的政府,一個剝削性越來越強、服務性越來越弱的政府,自然也需要變質的官員,需要他們泯滅良心,心狠手辣,否則就要請你走人。這就是此前三百年陳奉與馮應京相替換的背景,也是此前一千七百年司馬直自我淘汰的背景。在這種背景下,清官和惡棍的混合比例并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定向選擇的結果。惡政好比是一面篩子,淘汰清官,選擇惡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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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以后的地方行政建制有省、府、縣,承擔行政職能的最底層是里(村莊)。我們已經提到了省、府和村莊一級的篩選情況,還缺一個縣級。在礦使稅監橫行天下的萬歷年間,文學史上著名的散文家袁宏道正在蘇州府的吳縣當縣令,他后來托病辭職了。袁宏道的書信中有許多對自己當官的感覺的傾訴,叫苦連天,讀來卻頗為真切。通過這些書信,我們可以進入當時縣級官員的內心世界看一看。
袁宏道寫道:
弟作令備極丑態,不可名狀。大約遇上官則奴,候過客則妓,治錢谷則倉老人(引者注:治錢谷就是征稅。倉老人是在最基層征收皇糧的雜役,經常干些吹毛求疵克扣自肥的勾當),諭百姓則保山婆(引者注:即媒婆)。一日之間,百暖百寒,乍陰乍陽,人間惡趣,令一身嘗盡矣。苦哉,毒哉。
作吳令,無復人理,幾不知有昏朝寒暑矣。何也?錢谷多如牛毛,人情茫如風影,過客積如蚊蟲,官長尊如閻老。以故七尺之軀,疲于奔命。
……然上官直消一副賤皮骨,過客直消一副笑嘴臉,簿書直消一副強精神,錢谷直消一副狠心腸。苦則苦矣,而不難。惟有一段沒證見的是非,無形影的風波,青岑可浪,碧海可塵,往往令人趨避不及,逃遁無地。難矣,難矣。
在袁宏道的感覺中,堂堂縣太爺的角色,對他個人品格的要求就是奴才般的賤皮骨,妓女般的笑嘴臉,搜刮百姓的狠心腸,媒婆般的巧言語,處理文牘的好耐性,總之是一副丑態。在這些丑態里,搜刮百姓的狠心腸與陳奉之流的作為是近似的,這里不再多說。至于伺候上官及討好過客,這些都是官場必需的應酬,其實質是搜刮百姓之后的利益再分配,是民脂民膏的分肥。官場宦游,誰知道明天誰富誰貴?培植關系本來就是正常的投資,不得罪人更是必要的保險。陪著轉轉,一起吃兩頓,送點土特產,照顧點路費,怎么就把人家說成吸血的蚊蟲?再說,吳縣刮來了民脂民膏別人沾點光,別人刮來了他袁宏道也可以去沾光。這是一張人人都要承擔責任和義務的官場關系網,袁宏道在圣賢書里沒有讀到這些規矩,居然就如此滿腹牢騷,恐怕要怪他太理想主義了。
袁宏道說,他自己在少年時看官就好像看神仙一樣,想象不出的無限光景。真當上官了,滋味倒不如當個書生,勞苦折辱還千百倍于書生。他說,這就好比嬰兒看見了蠟糖人,啼哭不已非要吃,真咬了一口,又惟恐唾之不盡。作官的滋味就是這樣。
袁宏道的感覺書生氣十足,只能代表一部分被官場淘汰的人。在實際生活中,他惟恐唾之不盡的東西,有的人拼命要從人家嘴里往外摳,有的人則含在嘴里咬緊牙關,死死捂住,惟恐被別人摳走。拉關系走后門,巴結討好分肥,樂此不疲者滿世界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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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漢靈帝和萬歷本人都不是惡毒得不可思議的魔鬼。
漢靈帝的最大樂趣之一,就是在后宮里扮裝小商販,讓宮女們也扮裝成各種商販,做各種買賣,他穿上一身小商販的衣服周旋其間,坐在假裝的酒樓里喝酒。后代的史學家對此很不以為然,但是我們似乎也不好責備他心理變態。
漢靈帝很有一點馬克思描繪的資本家性格,能在資本的增值中獲得巨大的樂趣。這本來是在人類歷史上大有貢獻的品格。此外,他還是一個可以被感動的人,可以為了司馬直的一封遺書暫時抑制自己的樂趣。問題是他當了皇上,當了名義上的公眾利益的代表者,這樣的代表顯然不應該以搜刮公眾的財富為樂趣。但是話又說回來,當不當皇上并不是由他本人決定的。
萬歷也不是純粹的惡棍。馮應京被捕后不久,皇上曾有一次病危,他召來了首輔大臣,對他交代后事,皇上口授的遺囑聽起來通情達理。皇上說:“先生到前邊來。我這病一天比一天重了。享國已久,沒什么遺憾的。佳兒佳婦就托給先生了,請你輔導他當一個賢君。礦稅的事,我因為宮殿沒有完工,用了這個權宜之策,今可與江南織造、江西陶器一起廢止不要了,派遣出去的內官都叫他們回京。法司也把久系的罪囚釋放了吧。因為提建議而獲罪的諸臣都恢復官職,給事中和御史就如所請的那樣批準補用好了。我見先生就是這些事。”
由此可見,萬歷心里也明白是非,不過他的病第二天剛見好,立刻就后悔了,繼續征他的礦稅,一直征到十八年后他真死掉為止。他似乎是一個很懶惰也很缺乏自制力的人,但任何人都拿他的懶惰和缺乏自制力沒辦法,結果就是惡棍橫行。
惡政選擇了惡棍,惡政本身又是如何被選擇的呢?立皇帝就如同擲篩子,皇帝的好壞主要靠碰運氣。以明朝的十六個皇帝論,不便稱之為惡篩子的不過五六個,大多數不能算好東西,可見惡政被選中的概率相當高。東漢九個皇帝,不算惡篩子的只有三個,與明朝的惡政出現概率差不多。東漢的多數惡篩子,譬如漢靈帝,登基時還是個小孩子,近乎一張白紙;嘉靖和萬歷之流年輕時還算不錯,后來卻惡得一塌糊涂,可見惡政被培育出來的概率也不低。帝國制度很善于把常人難免的弱點和毛病培育為全國性的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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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該說說交稅的老百姓了。
明周暉在《金陵瑣事》中講了一個小故事:
在礦稅繁興的時候,有一個叫陸二的人,在蘇州一帶往來販運,靠販賣燈草過活。萬歷二十八年,稅官如狼似虎,與攔路搶劫的強盜沒什么差別。陸二的燈草價值不過八兩銀子,好幾處抽他的稅,抽走的銀子已經占一半了。船走到青山,索稅的又來了,陸二囊中已空,計無所出,干脆取燈草上岸,一把火燒了。作者評論道:此舉可謂癡絕,但心中的怨恨,不正是這樣么!
我估計,當地的燈草種植和銷售行業大概也完蛋了。作者也說,重稅造成了萬民失業的結果。這就是惡政和惡棍集團的根基,一個在自我毀滅的循環中不斷萎縮的根基。
《明史記事本末》的作者谷應泰是清朝人,他在記敘礦稅始末的結尾處有一段關于利益集團的精辟分析。他說:
開始是因為征礦稅而派設宦官,后來這些宦官的命運就與礦稅連在一起了。開始是因為宦官諂媚迎合而讓他們征礦稅,后來這些宦官肥了,便結交后宮,根子越扎越深。
這就是礦稅不容易廢除的原因。由此看來,清朝的史學家已經意識到,惡政可以培育出一個自我膨脹的具有獨立生命的利益集團。這個集團在最高層籠絡皇親影響皇帝,在官場中清除異己,在各地招收爪牙,在民間吸吮膏血——肥肥壯壯地擴展自己的生存空間,一層又一層地自我復制。勢力所及之處,人們之間的關系越來越不成體統,實施的政策也越來越背離帝國公開宣稱的政策。
惡政與惡棍集團相得益彰,迅速膨脹到老百姓不能承受的程度,一個王朝的循環就臨近終點了。在萬歷死去的時候,距離該輪循環的終點還有二十四年。在漢靈帝賣官鬻爵修復宮殿的時候,離他本人實際上也是東漢王朝的“腦死”日期只剩下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