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楹聯學概論（連載十一）

□谷向陽 著

第六節 楹聯的鼎盛

隨著楹聯日臻完善，清代以后進入了鼎盛時期，正如清末著名學者徐珂在《清稗類鈔》中所說：“海內承學之士，翕然向風，楹聯之制，遂日臻美富矣。”使“清聯”得以與“漢賦、唐詩、宋詞、元曲”并駕齊驅。其鼎盛主要表現在：

一、楹聯美富 空前普及

清代早、中期幾代皇帝大都向慕華夏文化，棲情翰墨，崇尚詩文、書法、楹聯藝術，尤其康熙、雍正、乾隆等皇帝對楹聯情有獨鐘。當時紫禁城內各宮門及皇帝游幸之地，幾乎都有他們親自撰書的楹聯。康、乾年間，兩次編輯“萬壽盛典”，都圖繪一門，楹聯附在其間。康熙五十二年，皇帝六十大壽，自皇宮出西直門達西苑路，沿途牌樓壇宇樹立，處處必有楹聯，且大都是出自名公大儒之手。乾隆年間，每逢皇帝大壽，都大搞獻聯祝壽活動。乾隆七十歲時，還自撰壽聯：

七旬天子古六帝；

五代孫曾予一人。

帝王的愛好和提倡，將演化、發展千年之久的楹聯推向了最高峰，使楹聯風行全國。從皇帝的宮殿到農家的茅柵，從署衙到文人的書齋，從名勝園林的亭臺樓閣到三教九流的門面招牌，以至廟宇古剎、碑塔陵寢、貢院學堂、店鋪房館等無處不見情趣各異的楹聯。楹聯已從宮廷王府和少數文人的雅趣中解放出來，成為平民百姓喜聞樂見的文學形式。清代春聯空前興盛，《帝京歲時記》和《春明采風志》都記載了每到春節前書寫春聯的盛況，“有文人墨客，在市肆檐下，書寫春聯，以圖潤筆。”還出現了很多賣春聯的店鋪，叫做“對攤”，以寫聯掙些筆資，足見其普及的程度。

二、品類完備 豐富多彩

楹聯的廣泛應用，呼喚著各類楹聯出現。清代楹聯品種已臻完備。按文字多寡，有短聯、中聯、長聯；以體裁分類，有狀景、敘事、抒情、評論和譏諷；其創作手法，有撰聯、仿聯、改聯、集聯、征聯等；其針對性有通用、專用聯；從應用范圍上劃分，有名勝聯、應制聯、庭宇聯、衙署聯、喜慶聯、哀挽聯、題贈聯、行業聯、歲時聯、故實聯和雜題聯等。它已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各類楹聯都得到了廣泛的應用。尤其行業聯，廣泛為手工業、商業所用，特別是洋務運動的興起，對聯作為武器參與商戰，它所起的作用不容忽視。

三、形式完美 藝術純熟

清代楹聯的創作形式已經完備，它不拘一格地突破了以五、七言為主的格律詩句式，更多地吸收散文形式特征，使字句漸多的長聯創作越發爐火純青。長聯博采詩詞曲賦之長，靈活運用比興賦，創造了超越比興賦之外的各種修辭方法，特別是在創作題材和內容方面，其廣泛性和實用性比之詩詞曲賦有更多優越性，成為文人表情達意的重要文學形式。清以前的楹聯字數多者為二三十字，到了清代就有了成百上千字的長聯。孫髯翁和鐘云舫的長聯以及清代眾多聯家的名聯完全可以與詩詞曲賦媲美，特別是清代崛起的勝跡聯，取得了驚人的藝術成就，其中很多是藝術的珍品，成為中華傳統文化的瑰寶，具有不朽的藝術價值。

四、楹聯典籍 推波助瀾

楹聯書籍的編印始于宋，朱熹的《聯語》和錢守忠所輯《姝聯》（又名《姬侍類偶》）分別附載于《朱子全集》和《快書》中，還算不上專門的聯集。明李開先的《中麓拙對》《中麓續對》和楊慎的《謝華啟秀》應為中國最早的個人楹聯專集。清代編輯印行了一批楹聯著作，常江先生長期矢志于楹聯典籍書目的搜集、整理和研究，在他的《古今對聯書目》中，共收書目2237種，其中清代聯書301種，當然清代聯書還遠不止這些，估計“有千種以上”。這其中以梁章鉅、梁恭辰父子的成就最大，他們的《楹聯叢話》、《楹聯續話》、《楹聯三話》、《楹聯剩話》、《楹聯四話》、《巧對錄》、《巧對續錄》、《巧對補錄》等書的行世為楹聯的發展做出了劃時代的貢獻，開創了“聯話”之先河。它與我國“詩話”、“詞話”一脈相承，講述楹聯的故實，介紹聯家的軼事趣聞，評賞楹聯作品的得失，它“標舉宗風、扶輪大雅、綜前啟后、述往開來。”至今仍成為聯家的必讀之書。

五、聯家輩出 群星璀璨

鐘華一先生致力于清聯的收集、整理和研究，編成《清聯》出版，書中收入1300名聯家及其名作一萬副。清代聯家所創作的楹聯作品究竟有多少，難以數計。清代楹聯家代表人物有：康熙、乾隆、李漁、王夫之、朱彝尊、蒲松齡、鄭板橋、孫髯、曹雪芹、袁枚、劉墉、梁同書、紀昀、王文治、彭元瑞、翁方綱、鄧石如、伊秉綬、劉鳳誥、阮元、齊梅麓、梁章鉅、包世臣、陶澍、林則徐、祁雋藻、何紹基、曾國藩、彭玉麟、薛時雨、沈葆楨、俞樾、趙之謙、翁同和、王闿運、張之洞、吳昌碩、鐘云舫、趙藩、張謇、吳恭亨、康有為、丘逢甲、吳獬、譚嗣同等。清代很多大家的書聯墨跡留傳至今，成為中華傳統文化的藝術瑰寶。這些大家中有些以擅聯而聞名于世，如長于趣聯妙對的幽默大師紀昀，以大觀樓長聯名揚天下的孫髯，“長聯圣手”鐘云舫等。正是這些楹聯家，把“清聯”推上鼎盛期，創造了輝煌。

李漁（1611-1680）號笠翁，為明末清初的文化巨人，不僅是戲曲理論家，又是著名詩人、文學家和楹聯家，他對楹聯的發展所做出的巨大貢獻是不能忽視的。他的《笠翁對韻》深入淺出、膾炙人口，啟蒙和影響了數不勝數的讀者、楹聯家。他一生撰寫了大量的楹聯作品，《笠翁文集》、《李漁全集》都有一卷專載他的聯作。僅《李笠翁一家言》就收有楹聯近二百副。他廣交游，所到之處都留有他的墨跡。他為金山寺浮屠絕頂題聯：

仰嘯僅離天尺五;

俯觀恰在水中央。

此聯生動形象地描繪了金山寺倚山臨水、高峻挺拔的莊嚴氣勢。

仙家自昔好樓居，吾料乘黃鶴者去而必返；

詩人生前多羽化，焉知賦白云者非即其人。

作者大膽借用曲的急促爽勁和散文的自由瀟灑，融歷史傳說、典故、景物、人物于一爐，思接千載，浮想聯翩。

李漁題聯多有小序，這是他的創造。既補題目之不足，而作者的撰聯初衷、構思特點、聯文內容盡出序中，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李漁曾登廬山，游簡寂觀，題聯并題有小序。其序曰：遍廬山而扼勝者，皆佛寺也。求為道觀，止此數楹。非獨此也，天下名山，強半若是。釋道一耳，不知世人何厚于僧而薄于道？因題此聯，為黃冠吐氣，識者皆稱快之。

從小序中可以看出李漁對當時厚僧薄道的社會風氣極為不平。不平則鳴，于是揮筆題得一聯為黃冠吐氣：

天下名山僧占多，也該留一二奇峰，棲吾道友；

世間好語佛說盡，誰識得五千妙論，出我仙師。

李漁題聯不受時間、地點、對象的限制，無事不可言，朋友壽辰、他人新婚、學子登科、友人徙宅、自己生子以及下層作坊，不拘不泥，緣事而發，當題則題，潑墨成聯。不僅拓寬了楹聯的題寫范圍，而且大大提高了楹聯的文體地位。李漁的詩友張之鼐，中秋節夫婦雙壽，李漁撰聯作賀：

月圓人共圓，看雙影今宵，清光并照；

客滿樽亦滿，羨齊眉此日，秋色平分。

聯中 “共”、“亦”、“雙”、“齊”、“并”、“平”諸字都有“雙”的含意，兩“圓”兩“滿”更富詩意。全聯設詞工麗，對仗工整，音韻和諧，瑯瑯上口，處處扣題發揮，祝福賀壽，切時達意，切景傳情，清雅有致。

李漁五十歲得子，自題聯懸于書齋之壁：

一生好事無雙日；

百歲閑身得半時。

這透露出李漁在五十歲喜得一子后的喜悅心情和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的閑適之趣。

李漁六十歲時，撰聯自壽：

霜雪盈頭心轉少；

兒孫滿眼性猶癡。

此聯流露出作者晚年的心態。

李漁曾為金陵閘舊居題聯：

年十五而為人師，當時僅見文中子；

歲三九而選博士，今朝復睹漢終軍。

文中子是隋代王通的謚號，王通棄官以著書講學為業。唐代大臣魏征、房玄齡、李靖、皆出其門下。終軍，字子云，西漢人，年輕有為。

一裱字畫者乞聯，他信筆題出：

不肯讓人稱絕技；

行將呼爾作功臣。

這表現了他對裱褙工辛勤勞動的尊重。

李漁的短聯多見其精，長聯不覺其冗。他為方太夫人七十壽所撰賀聯長七十字：

出宰相之門，入宮詹之室，居學士侍御孝廉胄子之堂，是不履民家戶閾者，七十年于茲矣；

繼麻姑之跡，追王母之蹤，證如來觀音文殊普賢之果，口遍食人間煙火者，八千歲猶然乎？

作者自注云：“夫人為何芝岳相國之女，方坦庵宮詹之配，樓岡學士、邵材待御與三孰四世五孝廉，暨謙六任子之母，茹齋奉佛，兼禮列仙。”方夫人身世、嗜好盡在聯中。字里行間洋溢著褒揚禮贊之情。“千古絕對，一字難移”，正是對李漁楹聯造詣的準確概括。

鄭燮（1693-1765），字克柔，號板橋，江蘇興化人。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授山東范縣、濰縣知縣，有政績。因請賑濟民為上所斥而罷歸。賣畫于揚州，為“揚州八怪”之一。以“詩書畫三絕”聞名于世，又擅聯語，一生撰聯很多，并有墨跡存世，尤其在民間，流傳甚廣。他為人撰書楹聯所收潤筆較少，請他寫一副對子只需一兩紋銀，一般家庭都能支付得起，所以銷路大，為百姓所喜愛。鄭板橋的楹聯品類很齊全，勝跡聯、題贈聯、交際聯、壽聯、喜聯、堂聯、門聯、題畫聯、格言聯，無所不涉。

鄭板橋的很多聯語道出人生的感悟，頗涵哲理，如自題聯：

多讀古書開眼界；

少管閑事養精神。

不過奢華不過儉；

也知稼穡也知書。

欲除煩惱須成佛；

各有前因莫羨人。

諸聯皆平白如畫，且寓意深刻。

《鄭板橋年譜》載有鄭在濰縣作縣令時寫的村景聯：

霜熟稻粱肥，幾村農唱；

燈紅樓閣迥，一片書聲。

上聯村景唱出了廣大百姓的心聲，下聯的市風，表達了作者作為文人學者的美好期冀和憧憬，是一幅妙不可言的百姓安居樂業圖。這是作者希望在自己治理的這片樂土上所能看到的。

鄭板橋做人坦率耿直，作畫敢于開拓，獨辟蹊徑。他厭惡不著邊際的空泛贊美，不喜拍馬逢迎，而喜歡有真知灼見的批評，這種自信又謙虛的個性，在他的自題聯中體現得“入木三分”。

搔癢不著贊何益；

入木三分罵亦精。

他的山水名勝聯很多，具有雄渾、壯闊的特點，大多構成和諧、醒目的畫面，富于詩意，有陽剛之美。如：

黃山云似海；

天姥日為丸。

（黃山聯）

半灣活水千江月；

一粒沉沙萬斛珠。

（蜈蚣湖聯）

此地從來有修竹；

為師真可立梅花。

（焦山自然庵聯）

臨流口吸西江水；

隔岸拳擎北固山。

（鎮江海西庵聯）

蝶欲試花猶護粉；

鶯初學囀尚羞簧。

（蘇州留園聯）

富春江邊有嚴子陵釣臺。嚴子陵，名光，東漢會稽人，與劉秀為同窗學友，劉即位，嚴隱居于此。鄭板橋題有釣臺聯：

先生何許人，羲皇以上；

醉翁不在酒，山水之間。

羲皇上人是傳說中的太古時代人即伏羲氏。鄭板橋用陶潛文意入聯。陶潛《與子嚴等疏》：“嘗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

鄭板橋的楹聯大多是短聯，長聯不多，最長的為104字，是他六十自壽聯。

林則徐（1785-1850），字元撫，一字少穆，嘉慶十六年進士，道光十七年任湖廣總督，次年為欽差大臣，赴廣州查禁鴉片，后被誣，被革職充軍。他是一位剛直不阿，為官清正，胸懷坦蕩，且通詩文、好書法、擅楹聯的名臣。他一生留下二百余副楹聯，且頗多精品。

林則徐出身于一個中落的封建知識分子家庭，四歲隨父入塾讀書，七歲學做文章，由于受到良好的教育，幼時就顯示出才智機敏。一次放學路上，過某顯者家，某見其器宇非凡，出對試之：

鴨母無鞋空洗腳；

林應曰：

雞公有髻不梳頭。

顯者大驚，知其日后必貴。

楊國楨《林則徐傳》載，林則徐隨學童游鼓山絕頂峰，老師一時興趣，出“山”、“海”二字囑學童各做七言對，諸學童正在靜思時，林便敏捷吟道：

海到無邊天作岸；

山登絕頂我為峰。

林則徐應郡試時，父親恐遠行疲勞，讓兒子騎在自己肩上。進場時，主考官欺他年少，出上聯諷之：

以父作馬；

林父很難為情，林則徐遂應道：

望子成龍。

圓滿地為自己和父親解了嘲。郡試結果，林則徐和一位老童生成績最優，難分上下。主考官只得出對面試才學：

童子何知；

林則徐脫口應道：

大人利見。

老童生一時應對不上，嘆服道：“老夫髦矣！”結果林則徐郡試第一。

林則徐十三歲應府試取第一名，二十歲中舉，后三次進京會試，終于二十七歲時中進士。他的一生光輝而坎坷，四十年在宦海中沉浮。從京官的編修、御史，到外官的監習、督撫至欽差大臣。宦跡所至，從中原腹地到東南沿海、到西北邊陲，在歷史的風浪中做出了無愧于時代的貢獻，是我國近代史上具有遠見卓識的進步思想家和偉大的愛國主義者，是我國最早抵抗外國侵略的偉大民族英雄。

林則徐在出任江蘇按察使時（1823-1824）曾書一聯于署門：

求通民情；

愿聞己過。

任兩廣總督時，曾題廳堂聯：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

壁立千仞，無欲則剛。

這表明了自己為官清正、剛直不阿的襟懷。

在江蘇住時，他曾為蘇州韓蘄王祠饗堂題聯：

祠廟肅滄浪，更尋來一萬字穹碑，新煥巖阿榱桷；

威靈鎮吳越，還認取七百年華表，遙傳江上旌旗。

此聯表達了對南宋抗金將領韓世忠的無限景仰。靈巖山西麓有韓世忠墓碑，碑文13900字，高三丈余，南宋孝宗時所立，人稱萬字碑。

1829年10月，林則徐發起將宋丞相李綱祠從福州城北的越王山麓移至福州西湖荷亭，并題聯祀之：

進退一身關社稷；

英靈千古鎮湖山。

《停云詩話》謂此聯“殆自況也。蓋功在社稷，澤被生民，一生大節視忠定（李綱謚號）不甚相遠。”

1839年3月，林則徐在廣州嚴令外商交出鴉片。6月3日在虎門海灘銷毀了繳獲的兩萬箱鴉片。在禁煙的同時，林則徐積極組織水勇，訓練士兵，加強戰備。林則徐有“制夷”八字聯：

器良技熟；

膽壯心齊。

第二年正月，林則徐接任兩廣總督，在城外親自建演武廳，招募水勇，督造戰船，組織操練。他為演武廳題聯：

小隊出郊坰，愿七萃功成，甲洗銀河長不用；

偏師成壁壘，看百蠻氣懾，煙銷珠海有余清。

上聯末句用杜甫詩“安得壯士挽天河，凈洗甲兵長不用”，表達了用兵為御侮，非為好戰的觀點；下聯鼓勵官兵上下團結一心，眾志成城，定能戰勝外敵，煙銷珠海。1840年6月28日，英軍4000人及由18艘艦船組成的遠征隊侵入廣東海面，鴉片戰爭正式爆發。我沿海軍民早就嚴陣以待，阿娘鞋（虎口炮臺所在地）固若金湯，英軍只得改攻廈門，被鄧廷楨總督挫敗，使英軍丟盔棄甲。當時有對聯贊曰：

鄧總督奏獲鬼子帽；

林制軍堵御阿娘鞋。

8月英軍竄到天津海口，道光帝不知所措，反禁派趁機詆毀林則徐。9月道光帝派反禁派首領琦善為欽差大臣，前往廣東“查辦事件”，林則徐、鄧廷楨被革職，并命林則徐來京“聽候議處”。林則徐面對時局，“有引疾歸田之意，嘗預撰書樓一聯”云：

坐臥一樓間，因病得閑，如此散材天或恕；

結交千載上，過時為學，庶幾炳燭老猶明。

1841年3月11日，林則徐在廣州接到調浙諭旨，13日即起程北上，16日至廣東清遠飛來峽，住宿飛來寺，寺僧“以紙求書”，林則徐乃“書一聯留山中”：

孤身轉峽驚前夢；

絕磴飛泉鑒此心。

回首前塵，自己似乎恍落一葉孤舟，回轉飄蕩在峽谷之中，拳拳報國之心，唯有絕磴上清沏的飛泉可鑒。抒發了林則徐“對粵事無所愧怍的心情”，表達了抗英到底的決心。但不久他就被遣戍新疆了，遺憾的是，他未能禁絕鴉片。

1841年2月6日，英軍進攻虎門要塞，水師提督關天培孤軍作戰，請求增援，總督琦善堅持和議，坐視不救，關天培自當炮手，中彈犧牲。水師游擊麥廷章同時戰死。林則徐聞噩耗時已離兩廣總督任，痛心疾首，面南仰天而哭。作挽聯，頌揚“雙忠”為國捐軀，痛斥琦善之流賣國求榮。挽聯云：

六載固金湯，問何人忽毀長城，孤注空教躬盡瘁；

雙忠同坎壈，聞異類亦欽偉節，歸魂相送面如生。

據說，“關天培犧牲時，尸立不倒；入殮時，面色如生。”1841年5月，林則徐以禁煙“辦理殊未妥協，深負委任”和“廢馳營務”罪名，被“革去四品卿銜，從重發往伊犁效力贖罪”。行前他題聯惜別友人，以馬援、岳飛自喻：

伏波銅柱無顏色；

少保金牌有哭聲。

林則徐流放伊犁過陜時，陜督為他贈送川資，他贈邱景湘聯以表心跡：

無端風雨驚花落；

更起樓臺待月明。

這正是他被遣戍后尋求報國救時方案，期待有朝一日報效國家的心境寫照。

1850年6月，洪秀全在金田村起義，9月，清廷任林則徐為欽差大臣前往鎮壓，10月初林接旨抱病束裝啟程，宿疾益劇。其長子林汝舟隨往，勸他節勞暫息。林則徐慨然曰：“兩萬里冰天雪窖，只身荷戈，未嘗言苦，此事反憚勞乎？”口占一聯：

茍利國家生死以；

敢因禍福避趨之。

不久即于10月19日卒于潮州普寧，后歸葬于福州馬鞍山下。此聯由林則徐外玄孫沈覲壽刻石，現存福州市林則徐紀念館御碑亭。

11月12日，清廷悼恤林則徐：“晉贈太子太傅銜，照總督例賜恤，任內一切處分悉予開復。”并謚“文忠”。咸豐皇帝親致挽聯：

答君恩，清慎忠勤數十年，盡瘁不遑，解組歸來，猶自心存軍國；

殫臣力，崎嶇險阻六千里，出師未捷，騎箕化去，空教淚灑英雄。

咸豐雖從狹隘的皇帝立場出發，但對林“清慎忠勤”、“盡瘁不遑”的評價是公允的。曾受林則徐“知遇”的胡林翼也寫了挽聯：

千古英雄皆墮淚；

四方婦孺盡知名。

受林則徐賞識的左宗棠于11月21日獲知訃訊，挽以長聯：

附公者不皆君子，間公者必是小人，憂國如家，二百余年遺直在；

廟堂倚之為長城，草野望之若時雨，出師未捷，八千里路大星頹。

寓議論、抒情、敘事于一體，議論從歷史大局著眼，從國事、民心入手，上下二百年，縱橫八千里，形象廣闊，意蘊深沉，對林則徐這位叱咤風云人物的事業、行為、品德，作了高度的評價。上下聯一、二句，皆用流水對，以散曲形式大膽使用虛詞，不但對仗工穩，且流動委轉，頗具形式美，表情達意明白如話，多見性情。

長聯之盛是清代楹聯的豐收。長聯自孫髯大觀樓聯后逐漸興盛起來，形成氣候，有越寫越長的趨勢，以至出現了楹聯大師鐘云舫所撰長達1612字的超長聯。鐘云舫撰聯既多產，又精彩，成為“清聯”乃至中國楹聯史上一位重要的代表人物。

鐘云舫（1847-1911），又名祖棻，自號硬漢，又號錚錚居士。同治六年（1867）考取秀才，補廩生后，遷居縣城居住，在城南闕氏祠設館授徒，歷二十余年。光緒二十年前后，因作詩諷刺狎妓嫖娼的知縣朱錫藩，被關閉塾館，革去廩銀而流落成都。光緒二十八年（1902）四川大旱，江津知縣武文源卻加征苛捐雜稅，致使民怨沸騰，舉人張泰階聯絡士紳上告，鐘云舫參與起草擬訴狀并名列其上，使武文源被革職。次年鐘因此被加上莫須有罪名，被解赴省城“質詢”，拘禁于臬署待質所，前后在押達三年之久。后經學生鐘長春四處奔走，始得開釋。在外則傳言系川督錫良讀《錦城江樓》聯后，惜愛人才，方釋放鐘云舫，以免再遭構陷。

鐘云舫的長聯突出代表作有《江津臨江樓》聯、《六十自壽》聯、《成都望江樓》聯。作者大膽運用漢語修辭中的多種格式，揭示社會矛盾，針砭腐朽的罪惡，控訴現實的不平，疾惡如仇，正氣磅礴。

《望江樓》長聯，作者“對此茫茫，百感交集……試從絕頂高呼：問問問，這半江月誰家之物？”，“且向危梯俯首：看看看，哪一塊云是我的天！”向黑暗和社會現實發出了震撼人心的控訴，呼出了民間有怨難訴的最強音。

自壽聯是為自己的生日題寫的，筆調一般輕松，多是自壽自勉，總結過去，寄志未來。鐘云舫在獄中所撰六十歲自壽聯激情奔涌，直面人生，“第取一件衣，一盂粥，保護皮囊。那富貴功名，總屬貪嗔癡妄。黃粱熟，黑種滋，問間常喜怒悲歡，為的是誰家世界？”這是一個身處囹圄的含怨者對天、對地、對人世間的嗟嘆和吶喊！“悲懣之懷，真令千古英雄為之淚下”，全聯890字，“長歌當哭，即此聯確注也”。

鐘云舫在待質所效法《離騷》，以淚和墨，以血染紙撰成《江津臨江樓聯》，上下聯1612字，無一書參考，一日之內一氣呵成，長冠古今，被譽為“天下第一長聯”。全聯內容廣博，對仗嚴整，令人嘆服。他把楹聯的文學性、藝術性，創造性地升華到一個新高度。他以浪漫的手法，飽含憂國憂民的熾熱情感，傾訴自己不幸遭遇，揭示人間黑暗腐朽，呼喚著斧劈混沌世界，開創“別世乾坤”，真乃“抱孤憤離騷塊壘，是痛哭流涕文章。”

鐘云舫工詩文、詞曲，尤擅楹聯，《振振堂》收入他的楹聯1850副，“僅得存其半”，楹聯成為他文學創作的主要形式，其數量之多，題材之廣泛，內容之豐富，在楹聯發展史上都是罕見的。他的作品幾乎涵蓋了楹聯的各個門類，達到了無事不用聯的程度。有人說他愛聯如命，“撰聯出名，用聯遭禍，因聯出獄，最后吟聯而死。”

鐘云舫是長聯圣手，而短聯亦是筆鋒犀利，具有強烈的時代性、人民性和戰斗性。

他同情百姓，與人民共命運：

謀生夢好雞常破；

索債人多犬不閑。（春聯）

飲之而甘，所以辨貴賤矣；

席也皆坐，何分于上下乎？（茶社）

他身在紅塵，一身傲骨：

幾根窮骨頭撐起命運；

兩個大眼孔看倒乾坤。（春聯）

不怨棄捐，投閑在光天化日；

能禁飄泊，與人共苦雨凄風。（雨傘店）

他嫉惡如仇，筆鋒指向貪官污吏：

獨木難支，這光棍居然要亮；

幾天就倒，那小火才不經燃。（燈桿聯）

他愛江山美，常藉山水抒發情懷。如題峨眉山金頂聯：

眾峰齊讓佛門高，稽首如來，要分此半輪明月；

一覽盡收天下秀，滿心歸去，勝游他五岳名山。

他的壽聯多含哲理：

世事總浮云，止口休談名與利；

少年曾幾日，回頭又見子生孫。

他的行業聯亦莊亦諧，頗多情趣：

虛心原具沖風力；

瘦骨猶懷向日心。（雨傘店聯）

萬里風云，仗我驊騮開道路；

一鞭雨雪，看他龍馬顯精神。（騾馬行聯）

鐘云舫這位楹聯大師的才華在中國楹聯文化發展史上樹起一座千古難磨的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