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向陽 著
第三節 楹聯文體的形成
格律詩在唐代已臻成熟,大大刺激了我國詩歌創作的發展,同時也為楹聯文體的形成和進一步的完善提供了極豐富的營養。
把漢字的音調平上去入歸為平仄兩類,在齊梁時代已有認識,但比較朦朧,缺乏自覺。這是由于當時四聲剛發現不久,沈約、劉勰也講得比較模糊。經過齊梁以后陳、隋之間的演進,至唐初把四聲定為二元化,分成平仄兩類,把四聲顛倒相配進展到平仄相配,為律詩和楹聯的創作提供了極大的方便,平仄相對的自覺運用,在聲音上產生明顯的對偶感。經五言詩之后,七言詩已經形成,對和粘的規則也已確立,這樣“詩至唐代而格備”(胡應麟《詩藪》)。
五言詩和七言詩都由八句四聯組成,一般要求在二、三聯(頷聯、頸聯)詞性、句式、平仄等方面嚴格對仗。如:
首聯:
空山新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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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晚來秋。
- | | - -
頷聯:
明月松間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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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石上流。(對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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頸聯:
竹喧歸浣女,

蓮動下漁舟。(對仗句)
— ||- -
尾聯:
隨意春芳歇,
- |- - |
王孫自可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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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維《山居秋暝》)
七律是五律的擴展,在五律的每句前頭,再加上兩個平仄相反的字,即成為七律詩。如劉禹錫《再授連冊至衡陽酬柳柳州贈別》詩:
首聯:
去國十年同赴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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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湖千里又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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頷聯:
重臨事異黃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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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黜名慚柳士師。(對仗句)

頸聯:
歸目并隨回雁盡,

愁腸正遇斷猿時。(對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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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聯:
桂江東過連山下,

相望長吟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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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兩首詩中,中間兩聯的對仗形式與楹聯的要求大體一致。即楹聯的對仗和律詩的對仗,所遵循的總規則是相同的,主要是字數相等、詞性相近、結構相似、平仄相反,語意相關等。但對仗作為體裁要素,其比重在兩種文體中是不同的。律詩需要兩聯對仗,一般格式是中間兩聯對仗,而楹聯的對仗是整體的,即上下聯之間都處于完全對仗的狀態;律聯上下聯之間的對仗在一定位置上是有要求的,即上下聯應當處于平仄相對之中,這與律詩的對仗要求是一致的。上下聯自身結構像律詩的(如純五言或七言)稱律聯。律聯是按照聲律節奏定音步的,以兩個字為節奏構成聲律單位,節奏點(音步點)在每一節第二字。按照語意節奏達到平仄相諧,對仗工整的楹聯稱非律聯。非律聯的上下聯也必須始終處于對仗狀態,尤其是音步上的平仄必須相反。
律詩的用韻有固定的規定,除首句可入韻也可不入韻外,所有偶句都必須押韻,而楹聯只有上下兩句,一個偶句(下聯)無須與誰押韻。在平仄的匹配上,律聯可以按照律詩的要求調整平仄。楹聯沒有字數的限制,長短參差不齊,不可能也沒必要句句按律句安排。楹聯的語言要比律詩靈活豐富,它可以是詩的語言,詞的語言,散文的語言,還可以用白話、俗語、諺語、成語、口頭語等,其平仄的安排自由松動,靈活多變。從以上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楹聯與律詩的異同和內在聯系,以及律詩給予楹聯的深刻影響。
律詩在唐代進入了體式的成熟期,出現百花吐艷的景象,成為唐代文學的主體。但楹聯并未很快發展起來,流傳至今而又膾炙人口的唐聯并不多見,現在所知道的唐代楹聯不過幾十副,且大都是近年來陸續發現的。原因大抵是楹聯文體的價值當時尚未被人們所認識,人們所關注的是詩歌的大海,楹聯的“細流似乎被淹沒在詩海的波濤中”。
《中國對聯集成·湖北卷》的編纂歷經十年,于2002年出版。編者廣泛搜集資料,發掘的唐代楹聯達十副之多。其中有李道宗(600-653)撰寫的十七字聯。
深山窈窕,水流花發泄天機,未許野人問渡;
遠樹蒼涼,云起鶴翔藏妙理,惟偕騷客搜奇。
《湖北卷》主編陳東成先生在該書序言中說:“此聯比楹聯界公認為最早的五代后蜀主孟昶的春聯還要早300多年。這是一個重大的發現,更是楹聯史上一個重大突破。”李道宗是唐高祖李淵的堂侄,被封為江夏王。此聯刊載于江夏《靈泉志》,據《江夏·(武昌)縣志》記載宋朝張舜民著有《靈泉志》一書,明熊廷弼在《靈泉志序》一文中稱“《靈泉志》靈泉才子之書也”。李道宗曾在江夏靈泉山建有“紫萼園”,并在此“隱居數年”。現今“昭園”東側尚有其墓。現存《靈泉志》為清抄孤本,珍藏在湖北圖書館內。聯家涂懷珵教授在《對聯》上撰文——《試論“李道宗聯”》認為,從形式上看“李道宗聯”其體合其時,從內容上看,“李道宗聯”如其人。最后的結論是“無論是其詩其聯,在體制上都合其時,乃是無疑的。”“李道宗卒于公元653年,活了五十三歲,他的經歷(包括當隱士數年)以及他的學養、社會地位、思想意識,都印證了其聯的內容如其人,也是無疑的。”如果是這樣,李道宗聯則是目前發現的唐代最早的楹聯。
唐代的楹聯開始盛行于文人、士大夫間,逐步向民間傳播,尤其是反映民俗的春聯(當時稱桃符)已經廣泛用于民間了。吳小如教授在《中國的楹聯》一文中推斷,“懸掛對聯的起源,上限可以提早到盛唐以后,至少也在晚唐之前。”白化文教授在他的《學習寫對聯》中說“春聯最晚在晚唐時已經產生,還可能上溯到盛唐。”他們不約而同地從莫高窟敦煌遺書中找到了佐證。《文史知識》1991年第四期曾發表敦煌研究院研究員譚蟬雪撰寫的《我國最早的楹聯》一文,推論出楹聯產生于晚唐之前。這一推論就是根據敦煌莫高窟藏經洞出土的、現存英國的《敦煌遺書》斯坦因劫經第0610號所錄的內容得出的。據原卷所錄聯文是:
歲日:
三陽始布,
四序初開。
福慶初新,
壽祿延長。
又:
三陽囗始,
四序來祥。
福延新日,
慶壽無疆。
立春日:
銅渾初慶墊,
玉律始調陽。
五福除三禍,
萬古囗(殮)百殃。
寶雞能避惡,
瑞燕解呈祥。
——立春囗(著)戶上,富貴子孫昌。
又:
三陽始布,
四猛(孟)初開。
囗囗故往,
逐吉新來。
年年多慶,
月月無災。
雞囗辟惡,
燕復宜財。
門神護衛,
厲鬼藏埋。
書門左右,吾儻康哉!
譚女史文中說:“把上述文句確定為楹聯的依據有三。”即:第一,時間上的吻合,“歲日”、“立春日”正是我國傳統習俗上寫祈福禳災之辭的時候;第二,文句對偶;第三,敦煌聯句最后明確指出:“門神護衛,厲鬼藏埋。書門左右,吾儻康哉!”偶句而寫于門之左右者,當為楹聯無疑。聯句寫在斯0610卷背面,前后均無題記。其正面為《啟顏錄》的抄本,尾題:“開元十一年捌月五日寫了,劉丘子投二舅。”此尾題為楹聯的斷代提供了可靠的依據。時為公元723年,較孟昶的題辭早240年。因此,作者譚氏作了如下結論:“可以說敦煌聯句是迄今為止,得以保存下來的我國最早的楹聯。”
劉丘子其人,譚文未作考證,但從遺文語體風格、尾題文氣,以及年月日字體的不一致幾個方面分析,大致可以推測為生活在民間的下層文人。我們從《敦煌遺書》中可得到這樣的啟示:楹聯這種文字形式,在唐代,尤其在唐玄宗年代就已出現,并且在民間廣泛應用,人們在“歲日”、“立春日”書寫楹聯的目的,完全是為了“祈福禳災”,以求“吾儻康哉”。這種民俗及習俗心理促進了楹聯文化的普及和發展,反過來也大大豐富中國民俗文化的內容。
《中國對聯集成·湖北卷》還載入新挖掘的唐代部分古聯:
唐·李邕題太平公主南莊聯:
流風入座飄歌扇;
瀑水浸階濺舞衣。
李邕(698-747)(此聯原載于清同治五年《咸寧縣志》)。
唐·李恒賜陳師孟聯:
麒麟閣上精神爽;
虎豹關前膽氣豪。
此聯原載1937年編修的黃梅縣《陳氏宗譜》。李恒(785-824)即唐穆宗,年號長慶,為明皇第三子。即位于靈武,在位七年,聰明強記,屬詞典麗。陳師孟,仕穆宗朝有功,封楚國公,故有此賜。
唐·李白題蘄州三角山會龍池聯:
山高猛虎嘯;
潭靜老龍吟。
李白(701-762)蜀昌明人,生于青蓮鄉,號青蓮居士,唐代大詩人。曾隱居安陸,游過蘄州三角山。據山寺老僧相傳,李白游此山并有題聯。此據1993年4月《黃岡日報》報導。
唐孟郊(751-814)浙江人,曾游京山源山題聯刻于石上:
巖枯石莖瘦;
水清魚影寒。
據清代《漢陽府志》載,唐詩人杜牧(803-853)曾題聯于漢陽渡口:
殘燈明市井;
曉色辨樓臺。
《黃梅分卷》、《咸寧分卷》及大冶等地據《陳氏宗譜》發掘,唐僖宗李儇(822-888)御賜陳氏義門聯:
九重天上旌書貴;
千古人間義字香。
湖北《鐘祥文史資料》載,唐鄭谷曾游鐘祥,題聯于鐘祥莫愁湖水閣:
一片湖光比西子;
千秋樂府唱南朝。
相傳唐代三角寺住持名僧慈應禪師曾為蘄州三角寺題聯:
三角山前三角寺;
九龍橋上九龍庵。
《福鼎縣志》載,林嵩未第時,曾結草堂于禮岙靈山,乾符年間(874-879),林在其居室懸一堂聯:
大丈夫不食唾余,時把海濤清肺腑;
士君子豈依籬下,敢將臺閣占山巔。
唐乾符年間的陳蓬,曾題聯于居室。事見《霞浦縣志》。聯云:
竹籬疏見浦;
茅屋漏通星。
石頭磊落高低結;
竹戶玲瓏左右開。
《八閩通志》載,唐末徐寅曾題聯于莆田延壽萬卷藏書樓:
壺公山下千鐘粟;
延壽溪頭萬卷書。
以上諸聯對仗工穩,聲律和諧,立意獨特,多用修辭手法。風格恰多如五、七言律詩的截斷,意境卻比南北朝時有了極大的提升,由體式的遵循逐步升華到神味的創造。李道宗聯、林嵩聯,其句式中出現了散文化的特征,這是唐代楹聯句式的新突破。楹聯的創作者幾乎包括上至帝王官吏,下至文人、僧俗各個階層。其創作體裁,有題贈聯、居室聯、春聯、山水聯等,其內容反映了唐代當時政治、經濟、文化生活的各個側面,具有鮮明的時代性和廣泛的實用性,這標志著楹聯作為獨立的文體已經形成。
在唐代,楹聯已經成為一種獨特的藝術形式。楹聯并不是律詩的截取,它對詞語和節奏的要求比詩律要寬。唐代的文人楹聯創作活動,民間的口頭對句活動應該是活躍的,但史料的記載看到的卻很少,也許是受律詩“壓迫”,使之發展緩慢。唐末,溫庭筠(812-870)善屬對。《北夢瑣言》載:宣宗嘗賦詩,上句有“金步搖”未能對,遣未第進士對之,溫庭筠即以“玉條脫”續之,宣宗賞焉。
又據宋代尤袤《全唐詩話卷四·溫庭筠》載,有藥名“白頭翁”,溫庭筠以“蒼耳子(藥名)”對之。
《全唐詩話》又載,溫庭筠與李義山(商隱)屬對,李商隱曰:“近得一聯句:遠比召公,三十六年宰輔;未得偶句。”溫庭筠對曰:“何不云:近同郭令,二十四考中書。”
因其文才敏捷,對仗工整,平仄講究,合情合理,所以有史載而流傳下來。
從以上所述及唐代楹聯的概況,我們不難看出,唐代律詩的成熟,受到全社會的寵愛,而已經形成獨立文體的楹聯卻受到壓抑和冷落,唐初期中期,楹聯的發展很緩慢,到了晚唐,才呈現長足進步的趨勢。這時,中國的楹聯也已傳到海外。
日本人林海洞用漢語寫的《史館茗話》中有這樣的記載:
嵯峨天皇巧詞藻,常與野篁為文字戲。一日幸河陽館,題一聯曰:
閉門唯聞朝暮鼓;
登樓遙望往來船。
示篁,篁曰:“圣作恰好,但(可)改‘遙’為‘空’乎?”天皇駭然曰:“此句汝知之乎?”對曰:“不知。”天皇曰:“是白居易之吟也。本作‘空’,今以‘遙’字換之耳。抑足下與白居易異域同情乎?可嘆,可嘆!”篁莞爾而退。
公元786-842年間是日本嵯峨天皇的統治時期,相當于我國唐德宗到唐宣宗七位皇帝在位的時間。這樣看來,楹聯最遲應在842年之前即晚唐時期傳至日本。
五代(907-960)經歷50年的亂世,楹聯文體盛行一時,記載下來的楹聯作品也不算少。后蜀主孟昶的“新年納余慶,佳節號長春”為聯界所矚目。在此前已有楹聯行世,北宋馬令的《南唐書詩話類編》記載,南唐保大(943年)初,李璟方即位,每日游宴玩樂,其伶人王感化題有怪石聯:
草中誤認將軍虎;
山上曾為道士羊。
上下聯巧用典故和神話。《韓詩外傳》中有楚將熊渠子夜行,將草中石誤認為虎而彎弓張射的典故,《列仙傳》中有黃初平牧羊,隨道士入金華山而叱石成羊的神話故事。
范質(911-964)為五代后唐長興進士,性急,以廉介自恃,所得祿賜,多給孤遺。據宋代和尚文瑩《玉壺清話》載,范質遁跡民間時,一日坐街上,忽見一形貌怪異的人作揖道:“相公,相公;無慮,無慮。”當時正值盛暑,范質手持一把素扇,在扇上題出一聯:
大暑去酷吏;
清風來故人。
那怪異人奪扇而去。此聯語用雙關,借時景諷時事:大的官職可以除掉酷虐的小吏(暑諧署);為官清正才有老朋友來會。表明范質自詡個人清廉的官風。
《宋代楹聯輯要》載,后蜀主孟昶的御花園名百花潭(在今成都南郊),兵部尚書王瑤曾為百花潭題聯:
十字水中分島嶼;
數重花外見樓臺。
此聯對仗工整,用意貼切,描寫百花潭勝景,突出“水”與“花”的景象,極切合“百花潭”之名。
杭州西子湖畔有碧波亭,“錢氏大閱兵于碧波亭。亭臨水面,闊數丈”(見《五代史》),契盈為碧波亭撰有楹聯:
三千里外一條水;
十二時中兩度潮。
北宋陶岳《五代史補》載:“僧契盈,閩中人。……廣順初(公元951年),游戲錢塘,一旦,陪吳王(錢俶)游碧波亭,時潮水初滿,舟楫輻輳,望之不見其首尾。王喜曰:‘吳越地去京師三千余里,而誰知一水之利有如此耶!’契盈對曰:‘可謂三千里外一條水,十二時中兩度潮。’時人謂之佳對。時江南未通,兩浙貢賦自海路而至青州,故云三千里也。”“一條水”指錢塘江,因它距當時京師開封(今河南開封)三千余里,故云。“十二時”指一晝夜十二時辰。“三千里外”、“十二時中”分別寫“地”和“時”,形成“時”、“地”對偶;“一條水”、“兩度潮”從靜態寫到動態,顯得“動”、“靜”映襯,曲盡其妙。從此聯足見五代時楹聯的水平錘煉到什么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