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雅億
一
我這個年紀的家長大概都吃不消“搞藝術”的青少年,偏偏我們家就有一個。
周末的時候帶著“雞冠頭”的兒子出門,人家問我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兒子是搞藝術的吧?”看著他的耳釘、手鏈、破褲子和一臉酷酷的表情,我想搖頭都很難。
周一到周六,兒子都規規矩矩穿著校服去上學,但每周日早晨我都會被電吹風刺耳的聲音吵醒,兒子又要“回歸本相”了。
我的思想算開明:如果我只是用高壓手段勒令他做個“乖乖仔”,他遲早會有反彈的一天。到那時候,失去兒子信任的我肯定連個插話的機會都沒有。干脆,我就給他獨立思考的空間,讓他偶爾做一下“他自己”。
最近兒子總結出了一套讓我大跌眼鏡的藝術理論——“藝術發情論”。簡單說來,性欲是人類藝術的根源。用大白話來說:“人一發情就搞藝術。”兒子在博客上寫了一篇長文,引經據典,博古論今,看得我云里霧里。
二
17歲的兒子屬于那種非常有天賦的孩子,他在成績保持重點高中前十名的情況下還能博覽群書,對鋼琴、攝影、繪畫、文學等藝術形式都有所涉獵,還有空用業余時間寫這種“小論文”。作為父親,我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我是一個普通的軟件工程師,對藝術一無所知。我老婆更是個理性冷靜的外科大夫。我們一心想生個“科學家”,但不知道基因怎么就突變出了一個“藝術男孩”。如今孩子又要和我們討論“藝術與性”這種話題,我的壓力之大可以想象。
上班閑暇時我到網上搜了一些資料,還看了一本名為《像野狗一樣生存》的書。我權且把這樁事情當做一個項目來做:搜集資料——咨詢專家意見——確定方法——編寫代碼——試操作——反饋。不知道世上像我這么賣力的老爸多不多,無奈被逼上梁山,不進入兒子的精神世界,怎么引導他呢?
三
折騰一通之后,我決定用“微博”來和兒子對話。因為當面談“性”,我絕對會面紅耳赤的,哪句話講不好再被老婆笑話,成本實在太高。
第一回合,怕自己總結不好,我就轉了《文匯報》上于一爽寫的書評:
“每個人把藝術搞到高潮的方式方法肯定是不一樣的——比如有人需要女人,有人需要禁欲,有人需要嗑藥,有人需要吃素,有人通過讀書,有人通過不讀書,有人爭強好勝,有人自感卑微……總之這個也是出于本能,無章法可循。唯一的章法只有三個字——去生活。” 沒想到兒子大大贊了我一下,還收聽了我的微博。兒子很快發了一段:
“藝術和生活如同孿生姐妹,藝術是用來宣泄生命的激情的,生活是藝術的溫床。只是我常常在困惑:當體內的荷爾蒙波濤洶涌的時候,藝術是否會迷失了自己的航向?藝術的彼岸究竟在何方?永恒的真善美存在么?”
這些問題顯然不是用來考工程師的,我真恨自己大學時代逃掉了那么多堂哲學課。早知道會生出這么個兒子,我干脆就和“暗戀過的中文系妹妹”結婚算了,可惜當初少不更事,膽子太小。猶豫很久之后,我還是給做編輯的“中文系妹妹”發了封電子郵件。人家熱情洋溢地給我打了個電話,夸我養了這么“有個性”的兒子。她還說下次來上海出差的時候,要到我家來采訪采訪呢。她給我提了條忠告:“跟你兒子談藝術,你還是個小學生的水平。你找找看有沒有正面的藝術大師可以引導你兒子的。”
我說:“我沒錢沒勢,人家藝術大師憑什么幫我教兒子?”
她在電話那頭大笑: “這么多年你還是愣頭愣腦的,程序員的思維。你找個死了的大師,用他的傳記來教兒子不就行了么。”
我千恩萬謝地掛了電話,忽然間明白為什么這個“妹妹”能把女兒教到北大去。原來這就是竅門所在。
四
老婆前段時間去臺灣學習參觀,一個醫生跟他們閑聊起了諾貝爾和平獎的得主——史懷澤醫生的故事。
老婆聽了印象很深刻,回家就念叨說:“人家史懷澤30歲的時候已經在哲學、神學、音樂方面很有成就了,但他那時候開始學醫,苦讀7年,帶著4個博士學位去非洲荒蠻部落做醫生。你說咱家兒子會不會以后也棄藝術學醫,繼承我的衣缽?”
老婆癡人說夢,帶給我蠻多啟發。我買了兩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的《史懷澤傳》,一本送給兒子。
兒子的微博迅速作出回應:
“從踏上非洲那天起,在以后的53年生涯里,史懷澤以每天工作16個小時的驚人意志力,不僅救治了大量的黑人,而且繼續耕耘在哲學、神學、音樂領域,并在這些領域留下一流的著作,取得了一系列成就。然而最重要的是,史懷澤以一個醫生的身份,身體力行,將愛傳播給蠻荒的非洲社會。這才是愛的實踐。
“沒有實踐的宗教、道德,不外都是空論而已。因此,在舉世滔滔中,史懷澤一生的行為顯得那么珍貴,那么值得崇敬。他偉大的奉獻精神以及在各方面的杰出成就,使他獲得了歌德獎、諾貝爾和平獎,以及無數其他的榮譽和獎勵。匯集在他身上的美譽數不勝數:人性的天才、和平的使徒、叢林的圣者、人性的布道者、人類之友、活的巴赫、20世紀最偉大的人……”
近半年來,幾乎“每微博必談性”的兒子居然把書上這么嚴肅的文字轉發出來,這真讓我大受鼓舞。顯然,兒子被觸動了。他在學校里努力把作業做完,晚上回來就看書。
我發現青少年一旦找到自己的興趣點,他們的潛力會非常驚人,他居然用一個月的時間看完了《浮士德》,還計劃暑假學德語。
五
期中考試,兒子得了全校第一名。家長會上我西裝領帶,好有面子。兒子在介紹經驗的發言中說: “從前我一直不知道為什么這么無聊。我用很短的時間就搞定功課之后,便會極度空虛。我去搞藝術,其實也是要填滿自己的空虛,不過越搞越迷茫。自從老爸給我找了個榜樣之后,我發現自己其實還很嫩,比我聰明的人多得是。人家不但有四個博士學位,而且說放手就放手,活得好精彩。所以我突然間明白了一句古話: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
上個月母親節的時候,兒子拿出攢了好久的零用錢,給他媽買了束超大的花。花卡上寫著:“以前我嘲笑你只會救人的身體,不關心靈魂的事。如今,我能夠明白你值夜班的辛苦,能體會你做手術的風險。做個白衣天使的兒子挺好的,雖然你總是沒時間參加我的家長會。”
上個周末,兒子去剃了個板寸頭,耳釘也不戴了。說實話,我還真有點不習慣呢。
我說:“你說剪發就剪發了,以后和你出門回頭率降低,我心里會不平衡的。”
兒子白我一眼:“虛榮!你怎么就這么膚淺?我忙成這樣,哪里有空吹頭發啊?”
(從容摘自《少年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