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學生時代,這樣的題目,是在呼喚我們每個人都回不去的青澀的少年時光,也是在暗示我,已經無可救藥地老去了。前兩天,看了湖南衛視采訪高曉松的節目,聽到葉蓓唱的《白衣飄飄的年代》,心底竟然涌起一片淚潮。——那時候,我們多么年輕,那時候意味著一切都可以重新來過。——當我開始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真的沒有料到,會有這樣感傷的一個開頭。不過感傷的是韶光不再,對于那個時代,我還是有很多美好的記憶的……
我的語文老師是孫宏杰先生,按說也是語文界赫赫有名的人物,上世紀80年代與張孝純先生南北呼應,積極倡導“大語文”教學。不過,他上的課我多半已經忘記了,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斷,至今想來還是很有趣味。一件是我和老師慪氣的事情,那時也是被孫老師慣的,以為自己語文方面頗了不得,跋扈得很。有一次,孫老師上課講了“通感”,覺得有趣,便用此法寫了一篇散文,通篇“通感”,以為得意。結果文章發下來的時候,卻意外地未得到任何分數,孫老師的評語倒是長長的一大篇,大意當然是認為這樣寫不好,因為是我的文章,所以就不打分數了,不過希望再做一遍云云。這頗傷了我的自尊心,自然十分惱怒,決計不理睬他。但是小孩畢竟還是小孩,雖說不理睬他,卻也關注老師的一言一行,主要是看他有沒有發現我生氣了,結果讓我失望,他似乎并不太在意。好在那時的孩子不像現在這樣嬌氣,自己治愈,漸漸也就渾不以為意了;有一次去孫老師辦公室的時候,他忽然問我:“不生氣了?”我當然是赧顏以對,但內心卻有了很大的滿足,原來他還是很在意我的生氣的。
常常記起他的原因還和“書”有關。記得還是初一的時候,孫老師突然在教室里推薦了一本《中國現代文學史參考資料·散文選(一)》,我很沖動地花了一塊八毛錢(這在當時可以算是一筆巨款)買了下來。里面選錄的散文是李大釗、劉半農、胡適、魯迅等的,看不懂,但是為對得起那筆巨款,硬著頭皮去看,漸漸也有了一點收獲,甚至因為琢磨既久,有些文字稍稍能背,運用到了自己的文章里,頗受青睞,從此買書讀書一發不可收拾。前幾天,與朋友說起這件事情,朋友說,你現在的文風怕也是受當時影響的吧。另一個收獲就是,我一般都買自己不太看得懂的書來讀,成了我的習慣和癖好。到了高中,我還有幸去他家里作客,看到書架上一整套的《魯迅全集》,很歆慕。孫老師說,這樣吧,你讀完一本我再借一本給你。就這樣到高考之前,他一本一本的借給我看,持續了兩年多,當時我甚至認為已經將《全集》看完了,其實其中有兩本書他到底沒有借給我,一本是《兩地書》,一本是《日記》,是來不及了還是故意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孫老師多才多藝,風神瀟灑,精研書法。還是初中生的時候,就規定我們中午一定要寫毛筆字,不論多寡,半個小時。我選了柳公權的(《神策軍碑》來練,左右不能如意,整天悵悵若有所失,后來發現用側鋒,勉強可以形似,興沖沖地寫了給他看,一個紅圈(按照教寫字的規矩,老師會在寫得好的字上用紅筆加個圈,如果寫得特別好,會有個像英文“g”一樣的雙圈)也沒得到,他想了半天,說你不妨就練顏真卿吧……我現在能夠寫點字,也出了一本探討書法的書,跟孫老師的關系實在是太密切了。而練字與做人的關系,是我在二三十年后的今天才領悟到的,這是一個很深很深的“公案”。
后來入行,還是在孫老師的門下,但是當時個性狂且狷,再加上喜歡偷懶,而做些忤逆的事情,他也總是笑笑而已。現在想來,他那時儒雅的微笑常常刺痛我現在的心。他現在退休了,還練字,但是相隔兩地,疏于存問,也借此文遙祝安康。
說到我的學校江蘇無錫第一中學,早年是無錫的縣中,和當時名動天下的“國學專修學校”一街之隔,是一個頗有傳統的學校。后來遷址到了錫惠山麓二泉池旁,綠樹紅墻,別有姿態。我在學校時也算是個風云人物,因為那時學校鼓勵社團建設,我和一幫現在看來都算比較“奇葩”的人物組織了“二泉文學社”,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編輯出版油印刊物《泉》,自己編輯,自己刻寫,請學校幫忙印刷。定期活動,有時候利用假期,跑到太湖邊的鄉村里,過過“隱居”生活,同學之間相約錫惠山下,酌二泉清茗,敷韻排句,附庸風雅,全不以學業為意。除了吟風弄月之外,我們還專門和學校作對,那時覺得自己很了不起,現在想想還是幼稚的成分居多。終于,我們編了一個小劇諷刺學校的老師和當時所謂的“應試教育”(現在想來,那怎么能算是“應試教育”啊,和現在的種種比起來,小巫都算不上),一時輿論洶洶,我們又是發表聲明,又是召開記者招待會(其實確切地說應該是師生對話會),不少老師居然還認真參加,和我們面對面討論,各抒己見。當時真的覺得自己逆風而上,頗有英雄氣概,現在自己做了老師才知道,那時的自己有多可笑——我們那些指桑罵槐的雜志,都是學校幫忙印刷的,我們賣了雜志作為文學社的活動經費,壓根兒沒考慮到所有印刷成本都是學校貼補的。所以說,如果當時沒有學校和老師們的寬容與呵護,那些英勇的“活報劇”絕計是上演不了的。正是那樣一種寬厚、平等的校風包容了我們的放肆與胡鬧,也幫助我們守住了自己獨立的思想和自立的精神。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黃庭堅是懷友,而對于我來說,則是對于曾經的老師和學校的最深的懷念。更重要的是,我將自己感受到的我的老師們、我的母校所給予我的,盡最大可能傳播給我的學生們,迢遞播延,讓他們能夠在這中間感受到教育本身的鄭重與美好,并將這作為我對于那段歲月的最好記憶。